司徒是位聪颖过人的姑娘。信中,不时用上立言教给她的诗句,使得他俩爱情更其浪漫,摇曳多姿。有夜,信的最后她引用薛涛的两句诗:“常来枕畔牵情丝,莫教愁人夜半眠”!以抒情怀。立言又惊异又激动又温馨。当即回信。
当年书信的通常格式是在信笺天头写段毛主席语录,即使信笺印有现成的语录,仍要来上一段。下面才是台称、内容。立言这天没写毛主席语录,而是在天头写上李商隐的一联诗句:“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司徒读了,心里酸酸地,说:“仅仅看这两句,可以想见你分别的惆怅,内心的落寞,急切的思念,恨不能飞到我身边相倚相偎,款款细语……”立言笑了,提笔戏谑道:“还记得你曾说被我征服赤化的故事么?我万没想到一个共产党员会让我调教得如许充满温情!”司徒挥毫驳斥:“呸!你读过李淑一的《菩萨蛮》和主席给她的回信及《蝶恋花》没有?尤其是两首诗的背景故事何等感人至深。共产党员就不懂爱情?正因为共产党员具有宽阔革命胸怀,爱情方显无比真诚!”两人联句般书来信往,一发而不可收,鸿雁频传。
司徒的信直接寄到白水中学;立言的信则由立孝转交。开始立孝还挺老实;时间长了,发觉每三天就有一封信,并且每封沉甸甸地,不由好奇:两人哪来这么多话写?即便小说里也没见这样浓烈的恋爱情节。太不可思议了啊!
淘气丫头有天忍不住用毛笔蘸温水,以极大耐心和细心发开封缄,偷看了哥哥给司徒的情书。“日记体书信”让她觉得新奇有趣,尤其觉得有趣的是,看到一个情意缠绵的司徒。可惜司徒的情话仅为大哥摘录了只言片语,未窥全豹!等大哥回家,一定要缠上读读“原著”才过瘾呢!遇见司徒,立孝嘴里不说,鼻子里哼出来,问:“‘常来枕畔牵情丝,莫教愁人夜半眠’是什么意思?”司徒没防她窃取机密,向她解释一番。有天,立孝又问:“‘多情唯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是哪首诗里句子?”诸如此类话题问多了,时间一长,司徒从她诡谲眼神猜出,这死丫头必定偷看了立言来信;但是,又不知她如何拆开,竟然不漏痕迹?司徒将自已怀疑告诉立言,并举出许多例证。立言回函:“肯定是学着我集邮,从信封上揭取邮票的手法拆开缄口。”为了避免泄密,司徒让立言直接寄到她家里。司徒摸准邮递员投递信件时间恰好爸爸妈妈上班去了,家里只有她和妹妹,比较保险。
立孝很长时间没有信转,奇怪地问朋友:“德芬,怎么好久没见我哥给你来信?”司徒鼓着腮帮:“管他来不来信,谁稀罕!”“你俩吵嘴了?”“没有。”“会不会出什么事呀?”“事情是出过,现在已经杜绝了!”说完,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瞟瞟立孝。瞅神情,立孝知道自已做的鬼穿了疱,嘻笑着道歉:“德芬,我只是开个玩笑,我是看过大哥给你的几封信,再也不敢了。还是让我转,比寄你家保密些……”司徒笑起来:“贼不打三年自招!你终于主动坦白交待了?放心,保密得很!没谁像你那大胆子。”
然而,司徒没料到,立言频繁来信引得妹子德芳追问:“谁来的信呀,姐?”司徒淡淡地回答:“一个战友。谈他们那里形势,……”德芳眯缝眼疑惑地打量姐姐:真谈形势怎么不当面拆开看,甚至应向我宣读才对。事实是,她往口袋里一塞,背地里去看;每次写什么,遮遮掩掩,人一走近,赶紧收起。必有不可告人秘密。尖下巴姑娘决意破解这个秘密。
一个星期天,司徒外出了。邮递员又送来厚厚一封信。德芳接过信撕开就看;读着读着,笑起来:“哟,我姐有男朋友了,恋爱了!还哄我,什么战友谈形势。嗄,这照片上的人好英俊洒脱,像是大学生呢!”她自言自语不打紧,惊动休息的司徒洪:“什么?德芬谈恋爱?”
司徒洪五十出头,高个子,高额头,高鼻梁,长眉细眼;可以想见,年轻时是位美男子。他和哥哥司徒江分得同样数目遗产。哥哥省吃俭用,勤扒苦做,财富与日俱增,成为震寰纱厂最大股东。司徒洪把家当败个精光,只好在纱厂当个搬运小工头,将纱锭、产品推进运出,人称“推老板”。解放后,按经济状况划成份,司徒江是资本家,司徒洪为光荣的无产阶级。其实,人品大不如哥哥。司徒洪年轻时混迹细纱车间,常打哥哥的幌子勾引“纺织娘”,见一个玩一个,朝秦暮楚。程月娥从乡下来汉的第二年,即为司徒洪诱奸,怀有儿子。要不是武汉解放,也会遭遗弃。程月娥心灵手巧,又肯埋头苦干,比别人多看三分之一的纱锭。历年评为劳模,入了党,红得发紫。司徒洪越发不敢马虎。倒是打着老婆的名字四处吹嘘。司徒洪学会大套政治词令,揣摸透共产党阶级斗争程式,每次运动编些故事现身说法,哗众取宠;而程月娥的出身和荣誉似乎为他加强说服力。当然,厂领导心里有数。只是,司徒洪能说会道,比真正苦大仇深的老工人更能煽情;并且,也确实是工人出身,运动中常让他上场作报告。久而久之,司徒洪本人也把所编谎话当成真发生过的事情,以疯装邪,口若悬河,忆苦思甜。不过,这次*反倒不热心。首先,他觉得同一茬的师兄弟全脱产提干,自已依旧是“推老板”,未免不公,积极性受到挫伤;其次,运动开始就将他老娘哥哥弄去游街,还有大字报把他也捎上“触及”。想卖劲卖不上。他只唯愿运动早点结束,女儿上大学。司徒奶奶是大学生,说过:“司徒家不出个大学生,我死不瞑目!”司徒江的两个儿子成绩虽好,因家庭出身,纷纷落榜。全家人的希望寄托在司徒德芬身上。
不想,小女儿说德芬有男朋友,在恋爱。司徒洪抢步上前拿信一看,果真如此。这令他十分震惊。端详信件和照片,有半晌,一言不发。德芳吓坏了,准备悄悄溜出门找姐姐报信。司徒洪早盯住小女儿,吼道:“站住!不许出去!”小姑娘愣在门口,低着头,背着身,双手互相绞弄,耳朵竖得直直地注意父亲动向,司徒洪说:“我去打电话叫你妈和哥哥请假回;你去把奶奶伯伯接来,接了同他们一道回,不许乱跑!”
完了,连通风报信的机会也没有!
司徒家所在的巷子口有对大石狮子,盘球蹲坐,威武雄壮。不知为什么经过破四旧还得以幸存,唯独有只狮子缺颗牙齿,嘴里衔的石球也不见了。据传,这里原是徽帮的淮盐公所。对面沈家庙宝帮势力强盛起来,为避免冲突,徽商在新街北面建立新的安徽会馆,行业公会则移到石码头;这古老大屋便败落了,任凭人们搭盖房屋,形成一条石板铺地的巷子,人称:“双狮巷”。司徒家为巷子右首第一家,是单间,房顶搭个暗楼,巷道上又搭有过街楼。暗楼与之相通。一楼房间靠巷道的墙壁有楼梯可上暗楼。地灶安在过街楼下傍门处,算作厨房。武汉人拓展空间的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司徒踏进门,看见房里坐满人,连轻易不来的伯伯也在场,气氛非同寻常。她不由问:“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儿吗?”但是,没有一个人回答。坐在桌边的奶奶望着她,眼神虽如平素慈祥,疑惑中透着失望;伯伯欲言复止,目光闪烁,讨好地朝她点点头;哥哥瞧司徒一眼,扫扫众人,嘴角泛起不易觉察的微笑;德芳低着头,刚向上瞅,碰上姐姐眼光,赶紧又垂下眼帘;坐在床沿的母亲满眼忧郁,看见大女儿,瞟瞟丈夫,无有一句话;父亲背着手,昂首挺胸,从她进门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仿若预审员以气势压倒罪犯,让其毫无保留,坦白过错。但这种严厉的态度并没持久;他咬咬嘴唇,思索一会,从背后亮出一封信抖动着,问:“德芬,刘立言是不是刘立孝的哥哥?怎么认识的?他是干什么的?看样子你们交往很长时间了……”司徒这才明白东窗事发,家里摆起阵势是对自已的;又害羞又难堪,心里一慌,脸一热,极力想稳住神,答话却是结结巴巴:“是……是的,立……立孝的哥……哥哥,他……他是中学老师,我……我常请……请教一些数学问题……”
德平觉得小题大做了:“其实,既是请教功课,对考大学还有好处!是不是,德芳?”司徒洪气急败坏吼叫道:“放屁!”;骂着,威严地扫小女儿一眼。德芳本觉人微言轻,这下更不敢吭声。司徒江似想化解尴尬,期期艾艾:“主要是他家成份太高……”看见大侄女瞟他,补充道:“你两个哥哥没考上大学就是吃了这个亏!”程月娥慎了半晌,问:“你俩……”她担心女儿走自已老路,字斟句酌探问究竟;司徒洪打断道:“千条万条,现在集中精力读书上大学!”奶奶颤巍巍上前,拉着司徒手儿:“德芬,听话,你不是答应奶奶,一定考上名牌大学?你不会让奶奶失望吧?”司徒叹口气:“奶奶,我听你的……”司徒洪趁热打铁:“这会就当着一屋老小给刘立言写信,从今以后断绝来往!”司徒不吭声。她心里很乱,完全不想说话。她一会后悔不该不听立孝劝告,一会怨怪为立孝拆信引发的;又猜测,今天这信怎么让父亲看了,肯定是德芳惹的祸!真不知道如何过关!这时,奶奶捧起她的脸,恳求道:“好孙女,听爸爸的话,写封信讲明,要他再莫来信……”德平又插嘴:“她这会哪能写得好?等她静静心再写不迟!”司徒洪愤怒了:“你怎么总跟老子唱反调?!”司徒江向侄儿使个眼色:“这会写就这会写。三言两语,快刀斩乱麻!”见丈夫犹自悻悻盯着儿子,程月娥抹着眼泪:“德芬,你就写吧,免得爸爸发脾气。”说毕,支使小女儿:“小芳,还不快帮你姐找纸和笔!”
就这样,司徒被逼得当场写下几句话:
刘立言老师:
我们通信的事让家里人知道了。他们认为我应集中精力学习准备考大学,从今以后,请你再不要给我写信。
司徒德芬
司徒洪给女儿一个信封,叫她写上立言地址,亲自封缄,拿去邮局发了。
违心地给立言写下绝交信,司徒怏怏上楼睡了。家里人轮番喊她吃晚饭,她懒理。她真不知立言收到信后,如何震惊,如何伤心,如何痛苦!躺在床上,和立言一起度过的日子如电影般一幕幕浮现脑海:他的学识,他的气度,他的深情,实在让她难以割舍!只两天,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萎顿了,消瘦了,憔悴了。立孝见司徒没来,感到奇怪,找到双狮巷;一见她气色不好,两颊胭脂般红晕褪尽,脸儿苍白,大吃一惊,问:是不是病了?哥哥来信没有?要让他知道该如何心疼!这话触动司徒,十分伤感,眼泪夺眶而出。立孝诧异地:“怎么啦?”一旁,司徒德芳想开口讲明原由,司徒用眼色制止妹妹。她不想教好朋友难过。眼看父亲快下班回来,担心碰上,推说精神不济,要上楼睡,打发立孝走了。
第二天中午,司徒独个在家,立孝拎着一罐瓦罐鸡汤来双狮巷,说:“妈听说你病了,特意买只三斤多重老母鸡,煨了叫我送来。还要我发电报大哥,让他快回,嘱咐多带几只母鸡给你补身体!”刘家如此看重自已,如此无微不至地关爱,司徒很感动,浑身暖融融;但是,她想通了。老辈人寄予的期望不能辜负。自已的确很年轻,不应过早恋爱,要奔前程。她决意再也不见立言,听立孝发电报要他回,急忙拦阻:“不,不要叫他回!我没什么,只是感冒……鸡汤提回去给伯父伯母……”立孝嘻嘻笑道:“知道你病成这样儿,我哥哪能不回?如果不是担心别人看电报,还要说你是害相思病呢!至于说到汤,我可不敢拎转去。老娘清早起床去菜场买了,又是挦毛又是剁,煨了半天,你好辜负婆婆一片心意?”司徒难受地摇摇头:“再莫开这种玩笑。你回吧,谢谢伯母……再莫送什么……我爸爸晓得……不高兴的……”立孝说:“唉,你们家都是这种个性。又不是外人!好,我走了,睡吧,感冒需得多休息。”司徒本想讲:“你再莫来了。”却不忍说出口;听立孝刚才所说,觉得事情更复杂化。俗话说:“人怕当面,树怕剥皮”自家在信中说得很决绝,当着立言真不知怎么讲才好!不能见他。见了面,两人更痛苦。长疼不如短疼,狠点心,时间一长就会淡忘的。
第二天上午,司徒德平踅回找烟吃,瞅妹子愁眉苦脸坐在床边,说:“德芬,莫听老头子那套。他摆布老娘一辈子,现在又摆布我们!什么大学二学,瞧运动连运动,只怕等老了,大学未见得招生呢!我没上大学不是生活挺自在?臭老九有什么好当哟,哪次运动不是首当其冲!”司徒嘴角撇撇,苦笑,不吱声。这时,立孝两手各拎一挂鸡,肩上背个包来了;进门就将鸡一丢。顿时,屋里充满嘎嘎鸡叫、扑楞翅膀的声音。德平惊诧地:“哟,立孝,哪买来这多肥母鸡?分只我家吧!”立孝笑笑:“都是送把你家的。手都拎酸了!”说时,将军书包放在桌上,掏出一条飞马香烟。德平乐了:“哈,我正在找烟抽呢!”司徒刚讲:“鸡……快提回去……”瞅烟鬼哥哥要拆香烟吃,起身拦阻:“哥,不能拆!”但已来不及,德平早掰开拿了一盒,撕开包装,抠出一支叼上。立孝听司徒又让她把鸡提回去,又不让哥哥拆烟,盯着司徒问:“德芬,你是什么意思?未必真变卦了?我哥回来说,你要他再莫写信,我还以为见我拆信,唬弄我呢!”
司徒不吭声。德平明白鸡和烟的由来,说:“老头子是不准她同你哥来往,还逼她写信断绝关系。我讲两句直话,训得我狗血淋头!”说完,仿佛按功领赏,拿了两盒烟装进口袋。立孝“噢”一声:“难怪几天不去我家,连我也断绝来往?清早,大哥回家,我见他眼窝陷得深深地,以为坐车熬夜弄的。老娘问他,怎么瘦成这样?他不搭腔,一叠声只关心你的病;听我说你如何如何,两行泪刷地流下来了!长这大,我第一次看他这般伤心。我要接你去家里,哥说,她不会来的。以为你俩又怄气。原来你变卦了!这般绝情!他是白白地伤心了,白白地为你急瘦了,白白地为你急病了……”司徒听立言急病了,问:“你哥怎么啦?”立孝说:“他回来,脸色苍白,直作呕,有气无力,像从棺材里拖出来的……”最后一句,让司徒一震,再也顾不得许多,拉上立孝:“走,去你家看看!”德平见妹子显出勇气,称赞道:“对!这还有点共产党员反封建的气慨!”
司徒踏进刘家,见立言病恹恹靠在板壁上,刘袁氏同他讲话,似听非听,两眼发黑,颧骨高突,顿时涌起一股酸楚,热泪盈眶;立言发现司徒来了,愣在门口,又惊又喜,颤巍巍支起身迎上前端详她:“你,你怎么病……病得恁厉害?”司徒凄惨地摇摇头,云鬓飘散,轻拂白晰的脸庞,声音哽咽,语不成句:“还说我,你……不也……一样……”
刘袁氏拉拉女儿:“走!我们去看看枪摊子。立言,你陪司徒聊着。”
门外刚响下楼声,司徒喊声:“立言!”扑进他怀里,把尖尖下巴搁在他宽厚肩膀上,浑身颤抖,满怀歉疚地解释:“信……是爸……逼……逼我写……写的……原……原谅我,立言,没想到把你害成这样……”说着,泪水夺眶而出。立言轻轻地拍着她脊背:“我知道,我猜测就是这回事。”司徒听这般说,从他怀里挣脱,双手扶着他肩膀:“你既然猜得到,为什么急成这样!”她本想撒娇,歪起头打量他;一见消瘦的面庞,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