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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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三部曲-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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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是“递条子”。那时,没有计算机、电子邮件,没有手机、短信,还怕老师、同学发见,男女学生相恋,往往将情书亲手交递,或夹在书里传送。俗呼“递条子”。继瑛右边辫子已编好,乌黑发亮地凸现胸脯前。她把梳子别在头上,双手编着左边那根辫子:“大清早吵人家瞌睡就是为这张纸条,上面写的什么呀?”立言依然郑重地:“你拿去看就知道了。”继瑛很快地编好辫子,往背后一甩,取下梳子拍着手掌,歪着头,抿抿嘴,眼睛望着街上:“不说清写的什么,我就不收。”听任他的手伸着。立言猜她起了疑心:“是一首诗。”继瑛神情松弛了,调侃道:“寄到报刊得稿费呀,给我看什么?也行,让我先斧正斧正!”她为自已大喇喇话儿笑了,随即接过方胜展开,瞅清是三节自由诗,《答 赠 馈》:
这不是双普通的布鞋, 
双手接过重千斤!
千层垫布铺满深切期望,
万道针线纳入殷勤叮咛。
黑夜里叫人步履坚定, 
严冬时让我周身温馨; 
脚步生风,一往无前, 
险恶坎坷,踩碎踏平!
这不是一双普通的布鞋,
是纯真友谊的结晶!
友谊啊,像窖藏佳酿,
岁月越久越香醇;
友谊啊,像枝头新叶,
历经严寒更清纯……

一年以后,我们将各奔前程,
随着祖国的需要,
也许天南地北地离分;
但,分开的不是我们的心,
我永忘怀不了少年时代的好友
和共同拥有过的憧憬!

回忆能增添生活的乐趣,
幻想啊,更能鼓舞人生。
我神往有那么一天,
阳光灿烂,百鸟争鸣,
朋友啊,
我们重逢在优美的东湖畔,
湛蓝的天庭,点缀朵朵白云,
百花的芬芳,沁入人的心灵,
我们激动地相视,
重温过去的友情…… 
继瑛看到第一节,不由笑了。她笑自家做的两条“胖头鱼”,经立言一写,竟然恁般值得宝贵!文字可以产生这么奇妙效果,难怪作家能够欺世惑众!读着,读着,她的神色不由凝重起来。及至读到最后,戚戚地,本来满含忧郁的一对大眼睛湿润了,更其晶亮而哀伤,说道:“你……你怎么这样写?”抬头望立言时,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水。立言没料到会引得她如此心酸,有些张皇;定定神,咬着嘴唇默想一会,深长地叹口气:“昨天…睡不着…你知道,我们家与你们家…不一样的…唉!”自懂事以来,家庭出身像梦魇时刻压在他心头。尽管在学校里听话,守纪律,劳动卖力,学习用功,班主任还是无缘无故找他谈话,要他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线。当他请求昭示努力方向,得到的永远是几句抽象的原则话语。他急得简直要哭出来。于是,他变得自卑却孤傲,敏感而倔强……
这时,志鲲穿件着白背心、白球裤、白袜白网鞋从街上跑进巷子。他是早锻炼去沿江大道长跑一圈回的。进巷子他便瞅到继瑛和立言,一个手里捏着把梳子、一张纸,不住地拿手绢揩眼泪;一个双手不停地搓着,神情悒郁。不由上前问道:“立言,你又惹继瑛生气了?”立言还没开口解释,继瑛把诗稿递给志鲲,用梳子拍着稿子说:“志鲲,你看看,人家见他为继红丢失一只鞋,好心做双布鞋赔给他。他却写上这样一些屁话来呕我!”
志鲲接过诗稿反复读了几遍,奇怪道:“这诗写得很美呀,没有什么可让你生气啊!”
继瑛不满地瞅志鲲一眼:“你都只知道偏科,专在数理化上下功夫!你瞧瞧吧,什么各奔前程,什么离分,什么重逢,好像马上生死殊途,幽明两隔了!早知这样,不给他做这鞋子的!”
继瑛的抢白让志鲲不受用。其实,他的文科在班上也是拔尖的。还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过小品文、议论文呢。他涨红脸,讪讪地:“我们不都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立言这么写说得过去嘛!”
继瑛用梳子指着一句道:“共同拥有过的憧憬,这里用上一个‘过’字,也是两种准备?分明是一种颓丧情绪,是放弃我们三个立定为科学事业献出毕生力量的誓言嘛!”
初中三年级,他们三人参加全市数学竞赛。立言夺得第一名,志鲲、继瑛并列第三;有道几何,只有他们三个解出来了。三人受到老师表扬、同学敬佩。颁奖那天,三人去中山公园游玩庆祝。站在四顾轩上,志鲲气宇轩昂,踌躇满志。他提议:“我们要一起考取中国科技大或者清华,为祖国科学事业奋斗终生!”立言、继瑛鼓掌回应。三个风华正茂的中学生伸出小指像儿时一样打了“金勾勾”;岂料,高中未毕业,刘立言显出灰心丧气。
志鲲将继瑛指出的诗句推敲一番,这才折服:“一字师!一字师!要害是‘过’字!”说着,摇摇头:“立言啊,诗句倒美,调子太低沉呀!简直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你怎么冒出这种思想呢!”看立言低头无语,志鲲要显出水平让继瑛听听:“诗句往往会变成现实,也就是人们常称的谶语。不能瞎写的啊!”
志鲲这般一说,继瑛更是急得泪水涟涟。立言一个劲地叹着气。
少年志鲲,纯洁善良,富有同情心。他明白立言一直背着家庭出身包袱。读高一,有次开导他:“老人家的事算到儿子头上,不是同电影‘流浪者’那个法官一样?总不成将你视作印度的贱民吧?”但是,随着阶级斗争之弦越绷越紧,他不再作平允之论,只说:“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嘛!”志鲲当然猜得出立言和继瑛的心事,唯愿两人结为终生伴侣。他说:“立言,我给你把这诗稿撕了。一撕就成不了谶语。继瑛你也别呕了。我想,他再也不敢写这样让你生气的字句;再要写了,我都不会依他的!从今以后,谁也不准说分开的话!”说时,志鲲已将诗稿撕成碎片往天上一撒。零落的纸片如雪花经风四处飘散,消融,霎那无影无踪。继瑛和立言感激地朝志鲲笑了。
但是,没有多久,志鲲接到“通知”被选拔进了高级步兵学校。党的分配不可违拗。最先与两个朋友分开了。
《答赠馈》虽说教继瑛那般伤心,诗句却是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了。晚上,她竟然悄悄默写出来,此后,常常独自玩味忧伤而美丽的诗篇,读一遍,流一次泪水。说也奇怪,这泪水不是咸的而是甜的,为着品尝这甜蜜,伊常常读这让她伤心的诗篇。直到与志鲲结婚的头天夜里,她才划根火柴付之一炬……




四、一片奇特的风景

出大兴隆巷,踏上汉正街的麻条石,刘立言显得急切、兴奋、 愉悦,满心欢喜。这感觉,好像刚刚到手一本想望已久的好书,马上会晤一位志趣高雅的挚友,即将见到朝思暮想的佳人。
这正是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七年,*的第二个年头,全社会最动荡、最狂乱、最活跃的时期。
他西出汉正街,穿过一律是两层楼铺面、槐树、阔叶柳夹道的利济南路,右拐到中山大道,过六度桥、民众乐园,奔水塔,再往江汉路去长江日报所在地红旗大楼。沿途,墙壁、墙脚、商店的玻璃橱窗、来往如梭的公共汽车上,尽是贴的大字报、大标语;连两爿铺面之间宽不足半尺的隔墙、杉木电线杆也张贴有油印、铅印的小字报和标语;抬头,有楼顶凌空而下的大条幅;低头,时见贴在地面的大标语和大字报!纸张多是白色,少数为浅红、大红或绿色,仿若整座城市是件陈年旧衣裳,破蔽不堪,缝补了大大小小、颜色不一的补丁! 
街面时时有大喊大叫的宣传车呼啸而过。车顶架的高音喇叭如盛开的凌霄花,车厢刷的标语写着各自的政治愿望;路人或报以热烈掌声,或嗤之以鼻……真是一片奇特的风景!
立言大学毕业参加了一年“四清”运动,而后,分到栗阳南面山乡的白水镇中学教书。学生杀向社会造反,无书可教。适值倡导徒步串连,他便天南地北游了一大圈。返校途经武汉,回家小住。这天,他是特意上街看大字报的。毛笔写在整幅纸上的大字报,历来为当权派发动群众批判内定斗争对象的工具,除黑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右派、坏份子”,出身虽无问题、领导看不惯者也是挨整对象。但,自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变作群众口诛笔伐当权派的犀利武器。并且突破界限,贴出单位,贴到社会上了。两派对立,又成了舆论阵地,相互较量的平台。凡能张贴的墙面,你贴过去,我贴过来。仿若时下网上发帖和跟帖。那时,看大字报可是件极神圣的事儿。如果懒得上班工作,外出闲逛半天,有人问:去哪里了?只需回答:看大字报去了。便不算失职偷懒。事实上,人们的确很自觉、很投入、很关切,比任何一次政治运动都积极。看大字报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两人见面第一句话就议及大字报,如同以前和此后见面问:吃过饭没有?
一年前,批判海瑞罢官、批判三家村,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似乎也轰轰烈烈,红红火火。说是开展斗争,实际有“斗”无“争”,挨整者被剥夺自由、剥夺辩解权,毫无戏剧冲突。未免单调,缺乏活力。用现在的话形容,缺乏互动性。好比菜刀剁肉。整人者是菜刀,挨整者是砧板上一块肉;整人者为所欲为,挨整者听天由命;整人者稳操胜券,挨整者在劫难逃。
那年,他隔壁的堂兄刘立德,也就是在法租界当买办的堂叔祖的孙子,被红卫兵揪出来了。刘立德在中学教书,因为出身不好,又划过右派,理所当然成为运动的靶子。红五类,即革命军人、革命干部、烈属、工人、贫下中农出身子弟组成的“红卫兵”从立德家抄得一本邮集,里面有蒋介石的头像。他解释是集邮。红卫兵质问:那么多无产阶级革命领袖、工农兵形象的邮票不收藏,单单将独夫民贼供奉在册,不是梦想复辟变天 、邀功请赏又是为什么?刘立德有口难辩。
立德遭批斗的头一天,天气闷热,漫天阴霾。下午,天陡地黑下来,突然刮起狂风,飞砂走石。零星大雨点打在脸上,生生地疼。随即,当顶一声炸雷。站在窗前看街景的刘甫轩打个哆嗦,叹道:“巨雷报信必有灾啊!”
大雨伴随雷声如决堤江水倾泻下来,几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雷声彻夜轰鸣,闪电好像当头挥动的利剑寒光,让人惊悚不安。大雨下了一整夜,将大街小巷的麻石路面冲刷得一尘不染,泛出苍白;路边的法国梧桐、剌槐、阔叶柳的叶子,洗为透明的新绿……
汉正街的陈年瓦屋,大多有些漏雨。每逢大雨,住户在堂屋、房间乃至床头摆开木盆、脸盆、搪瓷碗之类,接盛“屋漏水”。清早,大盆小罐在门口就地倾倒……
继红同一群红卫兵架着刘立德,揪着头发,吆喝吼叫,骂骂咧咧,将他拖出大兴隆巷。倒水的人吃惊得水都忘了倒,端着盆罐呆楞着……
继红在李家排行老五,是李佑东的秋葫芦,66 届初中毕业生。只几年功夫,那个邋遢、贪吃、顽皮的小丫头出落得水灵灵地。女孩子圆脸蛋白晰细腻,眉毛虽不够妩媚,又黑又浓;长睫毛闪忽间,使人想起“彩云追月”四个字。左眼睑下有颗小黑痣,迷信的人说是“泪痕”,苦命的象征;时髦的人称作“美人痣”,觉得特别有韵致。继红笑起来,两边嘴角现出一对“水窝”,显出无限纯洁、天真和烂漫。喜欢评头论足的人说:论相貌比继瑛还漂亮,谈泼辣同胡荷花没有两样!只是,有个缺憾:胳肢窝狐臊气很重,叫她十分苦恼。继瑛安慰道:“这有什么烦心的!漂亮的姑娘都是狐狸精变的,自然有狐臊。你看姐姐虽说没有体气,长得不如你,想都想不来呢。你抱怨什么?”说得继红卟哧出声,抹着泪水嘻嘻直笑。继红知道姐姐与立言哥深深相爱。可是,父亲说:“伢是个好伢,家里成份高了!”坚决不答应。继瑛不吃不喝,哭了好几天,头发成把地脱落。胡荷花心疼女儿说:“我看随她吧,这样下去,她会急疯的……”向来听老婆话的李佑东眼一瞪:“我看是你疯了!她这不是找着往火坑里跳?”荷花听丈夫说出当年她爹那句话,又气又好笑,正想轻易驳倒丈夫;佑东接着说:“你想让她像三婶那样,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还连累我们全家?”三婶二十几岁守寡,靠十几亩水田收租抚养独苗苗。土改划为富农。农村里宗族房头斗争向来激烈,绵延不断。旧时,或聚众械斗,或勾结官方压倒对手;解放后,每逢运动,揪斗对立面的地富分子泄愤造势。三婶不知挨过多少斗,见人矮三分,儿子至今打光棍。提起三婶,荷花不吭声了。继瑛最终嫁给陈志鲲,终日郁郁寡欢。继红很为姐姐不平,跺着脚埋怨道:“要是换上我,先跟立言哥睡了,把肚子弄大。就那么挺着肚子在老头子面前摇摇摆摆,走来走去,看他能怎么了?”
毛主席给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信传到武汉,各中学闹开花,整座城市沸反盈天。
继红自呀呀学语,父亲教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毛主席万岁!”十六年来,无论在社会上、学校里、家庭中,从书本、广播、戏剧电影、歌曲图画所受的教育,无不充满对伟大领袖的感激与崇敬。她早就信誓旦旦:“读毛主席的书,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现在,毛主席直接向中学生发号召,她能不积极行动?
出身革命干部家庭的陈志鹏组织红卫兵,继红第一个报名参加。抄家、砸东西、揪斗地主资本家,焚烧叫人头疼的书籍,连母亲顶礼膜拜、焚香磕头、神圣不可侵犯的关帝圣像也拿锤子敲碎它的狗头;无法无天,随心所欲,再也无需为做不出几何、代数题,背不出俄语单词发愁烦恼;成群结队,大喊大叫,瞟见大人以惶惑眼光注视自已,警察不似往日神气活现,倒用讨好姿态帮忙维持秩序,年轻幼稚的心里充满自豪、光荣和成就感。实在太快活了,实在太风光了,实在太“玩味”了啊!
只有一次让继红不大高兴。在回家路上,她被另一群红卫兵拦住,指责她蓄一对长辫子,裤管太小,奇装异服,完全是资产阶级小姐装扮。张合着剪刀要帮她革命。继红一笑:“不用麻烦你们。我是工人阶级家庭出身,红五类。自已教育自已,自已解放自已!”说着,背出一段毛主席语录:“要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夺过剪刀咔喳两下,将一对长辫子剪了;她又当街脱下长裤,吓得几个男女红卫兵赶紧转过身,捂住脸。继红三下五除二,几剪刀将长裤剪去两尺多,而后,又念:“要节约闹革命!”套上丝丝缕缕、三十年后奉为新潮的“毛边裤”,风风火火地跑回大兴隆巷。李佑东最心爱小女儿,看她这般模样,急切地问:“继红,怎么啦,谁欺负你了?”这话使继红有点尴尬,简直像在嘲笑她的革命尊严,要给她的革命权威打个折扣。她并不回答父亲的问话,却将准备劝诫他的一番话语化为指责,严肃地喝叫出来:“李佑东,你还是什么工人阶级,共产党员,怎么狂妄到取名‘佑东’?我正告你,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光辉名字毛泽东。‘佑’,是‘保佑’的意思,你叫‘佑东’居心何在,是可忍孰不可忍?”李佑东靠运动起家,靠政治吃饭,惯于给别人无限上纲整治人。这回运动来势不似以往,正有点摸头不知脑,听女儿一抠,慌了,语不成句地解释:“这是旧社会老人起的。是有迷信色彩,反动!毛主席教导我们,‘要破除迷信’。毛主席又教导我们,‘破旧立新’。我改,我改,马上改!红卫兵小将,你看怎么改好?”胡荷花从楼上下来,看见“幺巴子”把丈夫逼得惶恐不安,质问道:“小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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