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甫轩解脱回家,听说被逼交出最后家当,长长叹口气说,只有跳河算了!刘袁氏流着泪劝道,伢们都还小,你走了,他们怎么活呢?刘甫轩回答,你没听说,好几家都是用绳子串着一道投了江?我们也用绳子串起一道死,不是都不受罪了?刘袁氏摇摇头,除死无大病,讨饭再不穷!那年,铺子被日本人烧光了,不也活下来了?……在妻子劝说下,他最终放弃轻生念头。但是,简直没做生意,惶惶不可终日。
申请停业,店员工会不准。停了业,店员工人靠什么生活?
李佑东凭着活络的脑袋,能说会道的嘴巴、读的两年私塾,从店员工会脱颖而出,当上干部,入了党;成天东奔西跑,开会学习,由刘甫轩发薪水。刘袁氏发觉哄她挖出银元上缴,是上当了,对老表极不满:“这样整天不做事,我们拿钱养着,算的哪回事?”胆小厚道的刘甫轩答道:“可以,可以。有自已人在工会干事,多少有点照顾。街上打了多少老虎啊!我家划的基本守法户嘛!”刘袁氏大不以为然:“又没偷税漏税,没行贿拉干部下水,更谈不上偷工减料,盗窃经济情报。是本来的事。谈不上照顾不照顾!”刘甫轩指指巷道对面房屋,摇头不语,满心惶恐。
这一年,天津百货公司的黎登荣兄弟俩,也就是靠棺材里烟土发财的货郎的两个孙子,受不住严格审查,一个上吊身亡;一个跳江死去。黎登荣的小老婆陈杏枝对刘袁氏讲:“登荣死得冤屈哪,夜晚常听见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唉声叹气,还把门窗一开一关,嘎嘎直响。我真害怕呀,赫得我整夜睡不着……”刘袁氏固然有种兔死狐悲的感伤,不好多说,劝解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了各自飞。你这么年轻,又无儿无女拖累,再找个人走了算了!连登荣的老婆都躲得远远地,你还守什么呢?”俏丽的姨太太抿着嘴儿点点头。
没过多久,陈杏枝真嫁给一个南下干部,脱下旗袍,换一身列宁装,将家具搬走了。
但是,黎家的叹息声和门窗开阖声并未停止,黎登荣的阴魂依旧作祟。每至夜深人静,没有人敢路过黎家门口。那年头,有很多这样的空房子,不要钱也没人去住。
李佑东一直住在刘家,他看出刘袁氏心生反感,成天对自已冷着脸。更主要的是,他越来越觉得应当与表哥拉开距离,划清界线。这样,他表示不信邪,带着老婆、孩子住进黎家。他说,神鬼怕恶人,自已杀气大,镇得住。说也怪,自从李佑东搬进去,黎家果然平静了。胡荷花按乡下观念解释:“人要饭撑,屋要人撑。屋大人少,麻雀老鼠跑来做窝,自然不清静。时间长了,房屋会啄烂啃破,朽掉垮掉呢!”
人们都佩服李佑东。他自已也认为确实比一般人有头脑、有见识、有胆量。他甚至开始鄙视将自已从穷乡僻壤带出来并改变他终生命运的表兄了,常常嘴一撇:“像你这大年纪为什么不参加黄麻起义,偏要搞剥削?要是我,肯定去当红军。现在至少也是个团级干部了!”口气仿佛嫌表兄教自家没沾够光。刘甫轩做生意精明,扯到政治一窍不通,随声附和:“是呀,是呀……只怪我太笨,没远见……”
刘袁氏比丈夫个性刚强,看不惯李佑东小人得志的派头。有次,她正与胡荷花站在各自门口闲聊。胡荷花说:“怎么先讲麻雀是四害,现在又给它*。东一下,西一下,人都弄胡涂了!”刘袁氏对乡村生活并不陌生,答道:“是呀,乡下打谷场上,麻雀一阵一阵,飞起来像乌云。尽糟蹋粮食。平的什么反呢?”李佑东大刺刺插上一句:“有些事你们妇道人家不懂的。科学家研究过,麻雀虽说吃谷,多半吃虫子……”刘袁氏不等他说完,猛然沉下脸:“哪个同你这不懂礼貌的人搭腔 。我年纪都比你大十几岁!”完全不提亲戚关系。胡荷花嗔怪丈夫:“你以为在单位当书记?我也听不过耳!就不会喊一声嫂子?小心明天你的儿子姑娘也学着这口气同你说话!”胡荷花铭记着刘家的恩义,时时带着几分敬重;李佑东怀着对妻子深情的感激,凡事总让着荷花。他讪笑着,忙改口:“嫂子,我以为您是自家亲戚,说话随便些……”从此,李佑东不敢马虎这个资本家太太。
其实,李佑东内心从未忘记关照刘甫轩。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六年,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三大改造时,刘甫轩交出全部资产,自然也包括这座古老大屋。当局按人头给他家留下四十多平方住房,叫做:“自留房”,仿佛农民的自留地。不久,房管所拆去这座百年老宅,重新改造。改建后的房子,临街一面向南退缩三丈有余。因为旧时厨房东南边毗邻的房屋墙壁也朽了,是豆腐渣,不能轻易动弹;就汤下面,将新建部位与厨房对接,竟然糊弄得“天衣无缝”;楼上三间大小住房分给刘家,临街一长溜不足十平方的房间分给一对郭姓新婚夫妇。两家人由昔日后门出进,门牌号码仍为大兴隆巷十号,仍是巷子第一家。
刘甫轩交出所有财产,被安排到武昌火车南站百货公司当营业员,站柜台 。翌年春,在党校学习的李佑东特地偷空跑回大兴隆巷叮嘱表兄:“开会学习千万别发言啊!”就这一句话,使得刘甫轩幸免于难。甫轩的连襟钱永安解放前就信仰共产党,资助五弟投奔贺龙。五弟战死洪湖,钱永安也算对革命作过贡献的烈属。只因素来与单位书记不合,书记抓住他一句话:“如今的汉汾没有过去的香,酒里是不是兑了水?”一下打成右派;天天叫他拖粪车劳动改造,受尽凌辱折磨而死。对比之下,甫轩感念表弟情义,对他态度不逊,从不计较。李佑东固然未免有点势利眼,在讲究阶级出身、阶级斗争之弦越绷越紧的岁月,他不能不显出生分,划清界线 ,表明立场。除了说话有些居高临下,咄咄逼人,对刘家并不构成真正的危险和威胁。
时时盯住刘家,像梦魇压在刘家人心上的是居委会主任,外号“红脸”的胡传枝;伊是刘甫轩香烟帮的朋友牛和卿、诨名“牛疱”的皮绊。
三反五反不久,李佑东出面帮忙叫苦,刘甫轩终于得以停业。税务局见他家房子大,临时借了办公。刘甫轩心生疑虑,担心来个“征用”,白白拿去“充公”;税务局刚搬走,以极便宜的价格将铺面带几间住房租了出去。楼上还有好多房空着。恰好,在南洋烟厂公干的牛疱带着胡传枝找地方安身。刘甫轩分文不要请他俩住进来。
胡传枝是马口镇棺材铺的三小姐。自小生活的坏境养成她幸灾乐祸的阴暗心理;父母老实,哥哥姐姐弱智低能,让她习惯于指手划脚充人尖子。嫁到杂货铺,胡传枝依然说三道四,神气活现;偏偏碰上两个妯娌也是呱呱叫的角色,娘家财势又强过她。两妯娌合起整治她。一气之下,胡传枝跑来汉口烟厂当卷烟工。本来,她也是来之小乡镇,开口闭口笑人家是“乡巴佬”,飞短流长。没多久,自已把自已搞臭了,车间里女工群起而攻之。车间管事牛和卿不知缘由,见大伙欺负一个人,打抱不平,护着胡传枝。让伊十分感激。胡传枝虽然谈不上有姿色,毕竟不到二十岁,也还有动人之处。久而久之,两人姘居了。但是,胡传枝境况并未改善,人缘依然很糟。牛和卿干脆叫她在街头卷烟卖,不和谁打交道,每日收入还高些。可是,胡传枝与邻里街坊关系也搞不好。隔三岔五同人家吵架打闹,搬了一处又一处,没有哪个地方住得长的。就在发愁之际,刘甫轩给牛疱解决了困难。
开始,牛和卿自然感激,随着形势的发展,同李佑东一样,不大尊重朋友了。他怎么也不理解,临到共产党来,不带了钱跑出去,偏买下别人当累赘、丢都丢不及的偌大一栋房子!太不识时务,找亏吃。看来,刘甫轩发财纯属“走狗屎运”,并非有过人之处!果然,刘甫轩最终没保住房产,交了出去;只拿到一个红本本,每月收取九元钱利息,仅落得三间“自留房”。牛疱和胡传枝住的就是其中一间。见朋友日子难过,自已成了国家工作人员,牛疱毕竟同情,许诺每月交两元房租。这让在街头摆卷烟摊的胡传枝很不舒服。稍稍合计,得收多少竹筒烟头撕碎、簸净、一长条一长条卷好,一根根切开?碍于男人嘱咐,只得照办。胡传枝同管段吴户籍打上皮绊,吴户籍让她参加里弄居民工作,入了党,当上居委会主任。以胡传枝的德行,若为普通家庭妇女,充其量算个挑是拨非、令人讨厌的长舌妇。叫她当上居委会主任,危害放大几十、上百倍。那时强调基层组织意见,即使一个不打紧的证明,请她盖章,也要拿架捏势,推三阻四,卡着拖着延误人家;乃至,让你搞不成。有事无事汇你的报;辖区居民,除区委陈书记、杜玉章、李佑东不敢使坏,其它家户,随意欺压,饱受她的淫威,人们对胡传枝又恨又怕。
胡传枝当上主任阶级觉悟提高了,懂得收房租是剥削,不肯交钱了。刘袁氏找她论理:“我家孩子长大了,房子也不够住。不交租金请搬家!”胡传枝回答:“人民政府不准一个人露宿街头。我住在这里是历史事实,你给我找个住处,我就搬!”又振振有词:“交把政府也不交给你!”刘袁氏当真同胡传枝一道去街道办事处请求评判。结果,街政府不收这钱,叫胡传枝交把刘家。胡传枝为此恨死刘袁氏,处处刁难,给小鞋穿。刘袁氏不能明着同她斗。恼不过,看胡传枝满脸红疙瘩,背地喊为“红脸”。街坊邻里也恨胡传枝无事生非,特别是孙家驹,常受“红脸”的气,埋怨道:“你家哪里找这么一个东西住进来啊,害得一湾子人不安宁!”刘袁氏转而嗔怪丈夫:“你交的什么朋友,硬是弄的冤家住着当对头呀!”刘甫轩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示意小声点,唯恐传到红脸耳朵里,还怕得罪牛和卿。
牛和卿长得胖胖墩墩,白白净净,淡淡的八字眉,眼皮总搭拉着,仿佛老没睡醒。他额头有个乒乓球般疱儿,几十年不见长大,也不见消去,大伙就叫他“牛疱”。牛疱出身贫苦,旧时在烟厂管点小事,入过洪帮,是名普通徒众;解放后,当上国营烟厂小干部,因贪污公款受过审查。一切沾点边,一切拈不上筷子。任何时代,正反两方面只能算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偏偏他自以为精明,感觉埋没了他;因此,愤世嫉俗。他仇视现存秩序,忌恨所有当权者,玩世不恭,啸傲人世,嘴巴刻薄,讥刺奚落一切人。解放前骂娘,解放后怪话连篇。他并不因为儿子在福建一家工厂当书记就对共产党表示好感。
没有人弄得清他和阴鸷的红脸如何走到一起的,这对冤家如何过日子。牛疱见不得红脸忙出忙进开会学习,厌烦唬弄人的政治工作:“成天搞那些假把戏有什么用啊,卷烟都不卖了!开会开得饱肚子?”那刻,居委会干部纯尽义务,不发一分钱;牛疱也看不惯刘氏夫妇忙忙碌碌奔生活。三年自然灾害,甫轩退职做起小买卖,辛苦点,比拿死工资活络些。牛疱又像笑话又像警诫:“还没看穿?!勤扒苦做,拉到台上斗;疏懒死好吃,落个好阶级!”他永远牢骚满腹,常对人说:“过去烟叶用麻油浸泡;现在人都吃不上麻油!”“过去猪肉卖不出去;如今凭票供应,一个月四两肉,比不上胯里*头!”这些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反动言论,除了石家院子里人,对谁都放。石家院子的陈爱华是区委书记,共产党的大官,自然不能说。有次,他刚对李佑东讲了两句。李佑东一本正经予以驳斥,叫他很扫兴。心里暗骂:假积极!不是贪图吃肉为什么让你大儿子保国进肉联当工人?
牛疱诸如此类的落后乃至反动言论,被刘甫轩和大兴隆巷里许多人目为“有几分直气”,同时,对胡传枝狐假虎威的作派,或多或少起了遏制作用。红脸似乎还记得当初刘甫轩收留她和牛疱的人情,对刘甫轩比之刘袁氏要客气点。
刘甫轩真正忌讳的,是石家院子的陈爱华。陈爱华出进里巷,对谁都笑容可掬,平易近人。有次,还喊刘甫轩“刘老板”问:“生意好不好做?”鼓励他“想办法做大点,越大越好。国家和群众需要啊!”刘甫轩唯唯诺诺,点头哈腰,背上冷汗直冒。事后,他带点受宠若惊口气对妻子说:“陈区长居然认得我,称我‘刘老板’,问生意怎么样,要我放开手做大点……”刘袁氏撇撇嘴:“这跟乡下喂猪催膘一样。肥了杀肉。还不是探口气,想多要点税钱!”刘甫轩忌惮的恰是这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陈爱华处理“万年*店”激起的“民变”,开始也是和颜悦色。说得好好地;一变脸,朝天连开几枪,抓了好多人。这事给他印象极深。看来,陈爱华的态度大有深意,人家是共产党的大官,相当于知府。古云:灭门的县令。何况知府大人?此后,刘甫轩总怕见到陈爱华。老觉得自已像住在火药库里面,不知什么时候来个大爆炸,粉身碎骨。心里暗暗后悔,怎么鬼使神差买下这栋房子,遇上几个对头星日夜作伴!
当刘袁氏转告孙家驹的埋怨,他只能苦笑着解嘲道:“不是冤家不聚头!”
三、诗歌往往会成谶语
大兴隆巷的居民,因出身、阶级、历史、职务,社会地位有微妙之分;但是,最初在孩子们的纯洁心目中,不见有多大影响。
里巷的伢们,除牛疱的儿子岁数较大,早早地由初中考入中南军政大学,外出工作。其余各家孩子,年纪相近,成天一起戏嬉玩耍,相处和睦;内中,刘立言最大,陈爱华的大儿子陈志鲲第二,李继瑛第三。立言和继瑛一起长大,尤其亲密无间。
李佑东、胡荷花随表兄来到汉口,当初就住在刘家。李佑东帮刘甫轩做生意,胡荷花帮刘袁氏做家务、带小孩。胡荷花生下继瑛,立言刚一岁,往往忙不赢;她就把娃娃东头一个,西头一个塞在一个摇篮里睡上,再去干活。表兄妹自小一起摸爬摔滚,耳鬓厮磨。学会走路时,立言和继瑛,不是一起拍苍蝇喂蚂蚁,就是一同捡石头垒灶台“过家家”;再不,便抓籽儿、跳房子。形影不离,两小无猜。刘袁氏喜欢眉清目秀的小丫头,叫着乳名打趣:“英子,英子,你长大了就做立言哥的媳妇好不好?”小姑娘鼓着腮帮,辫子一甩,叭哒叭哒跑上前挽住立言,像怕他跑了似地:“不,我现在就做他的媳妇!”立言到底大一些,虽说不懂“媳妇”真切意义,隐隐觉得是逗笑他俩,含笑低头不敢瞅大人,身体晃悠着,手儿想拨开表妹的胳膊,却又不敢太使劲,唯恐继瑛生气……胡荷花看着女儿娇憨的神态,听她稚嫩的话语,还有立言的窘态,乐不可支,笑得差点将怀里保国失手落在地上。
晚间,李佑东听老婆讲起女儿笑话,说:“只怕表嫂真有这个心事呢!你怎么不当时答应,让他俩订上娃娃亲呢?”胡荷花摇摇头:“小心人家耻笑我们高攀呢!”
读到小学五年级,聪明的继瑛跳了一级,与立言同级不同班;跳一级,成绩依然优异。小姑娘长眉大眼,白白净净,长得格外漂亮;走起路,一对短辫子合着手脚节拍如拨浪鼓甩动,显出天真烂漫,惹人注目。那些对男女情事懵懵懂懂的顽皮小子,又想亲近她,又自感不配。尤其有道男女界限的羞耻感。于是,以恶作剧形式渲泄内心萌动,时时纠缠招惹。
一天,立言刚到离校不远处,瞧见继瑛扯着袖头揩眼泪,拖着书包边哭边往回走。立言慌忙问:“怎么啦,继瑛?”小丫头顿时将内心委屈爆发出来,哭得更其伤心,抽抽咽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