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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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三部曲-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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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子的父亲张半仙是杜玉章的舅舅。张半仙原名张福贵,出身雇农,上过几个月私塾,粗通文墨,能说会道;就是好吃懒做,又爱赌博。他老婆生海子时,产后大出血,不治身亡。张福贵抱着小猫似的儿子,东家吃口奶,西家讨碗粥喂养起;自已打点短工,间或帮人代写书信混日子。三十六岁那年,张福贵得场大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昏迷半个多月,差点让湾里人抬到岗子上埋了;醒来之后,说也奇怪,不治自愈。张福贵声称去神仙洞里游了一趟。神仙把山上鹅卵石用火烧了款待他,像油炸汤元,又脆又糍又甜。神仙还教他治病、扶乩、作法,包治百病。村里人都说“日白”,吹牛。瞅瞅福贵半个月水米未沾,红光满面,又有点像那回事。有不信邪的小伙子试他几回,让福贵占卜,引病人让他诊治,十分灵验。他尤其擅长设祭坛,召亡灵与生者会面、对话。几百里慕名而来的陌生人,几代人的陈谷子、烂芝麻,福贵在祭坛上抖落得一粒不差。这可是做不出假的。从此,人称“张半仙”,其真名反倒不为人知了。
张半仙的祭坛与众不同。别人是供上三牲,牛、羊、猪的三颗头颅;张半仙只要两条互相撕咬过的狗子,或者,啄斗流血的两只公鸡献给神仙即可。另外,点上七七四十九根白蜡烛、三炷香,烧化几刀黄表、纸钱。所费不多,且忒灵验。故而,请张半仙的人格外多。但是,他依然喜欢赌,每每为着摇骰子,法事都懒做。仍旧穷得叮当响。有人取笑道:“你既然是半个神仙,为什么不掐指算算,倒是总在输钱?”张半仙庄重地回答:“那种骗赌的事,神仙知道,会怪罪下来,收去我那法术的!”
土改时,以张半仙的窘困、巧舌如簧,又识得几个字,当然成了土改工作队的依靠对象。人家分田分地分房子分浮财,张半仙却不要。他偏挑中枪毙了的恶霸地主张老虎的老婆和三岁女儿。地主老婆,张半仙自已受用,小丫头留给儿子做媳妇。大伙笑他:“馋女人馋到两代人!”没过多久,人们才佩服张半仙实在有先见之明,分田地的人高兴了几天,号召合作化,接着公社化,田地又收回去,大家一同伙起用。张半仙分的女人自然无法伙起用!
时光荏苒,十五年一晃过去了。张海子长成精棒棒的小伙子;昔日的“小丫头”也出落得如花似玉,是张家湾有名的美人。张海子初中毕业就与那童养媳圆了房。
张海子同他爹一样,能说会道。按说,以他的文化程度和口才,要么,当个生产队干部,要么参军。农村青年参军复员绝大多数分个工作,吃皇粮。因为死去的继母是地主婆,父亲是迷信职业者,自已娶的媳妇是地主女儿,所有好事都没他的份;四清运动,张半仙让工作组点了名,发了通报。*开始,张半仙还受到“触及”,名曰:“帮助”,实际上就是挨斗。张海子很憋气,家庭政治待遇简直同四类份子没有区别;自已也成了地富子女!
虽然张家湾离汉正街坐火车转汽车,不过两小时。张海子从不轻易来搅扰杜玉章。赵桂林到武汉“点火”,省委组织近郊农民进城与“南下一小撮”辩论,张海子来过一次。那是大队书记带队坐火车上武昌的。凡是进城的社员发双份工分;不来的,倒扣一天工分。张海子随大队干部晃了一圈,悄悄溜来表哥家里吹牛玩儿。这次是文化革命开始以来,第二回上门。头次来,杜师娘就埋怨过表弟:“张家湾离汉正街几脚远啊,是不是担心哥哥嫂子穷酸,管不起饭啊!”张海子尴尬地笑着:“农村里一年四季不得闲……”杜玉章帮着表弟解释:“忙也是忙,过去叫‘半年农忙半年闲’;现在,收了庄稼上水利,两头不见天,比农忙还忙……”杜师娘打断丈夫的话:“硬是抽不出一天空?我看是担心弟媳妇太漂亮,守着不敢出来吧?”说着,白海子一眼,笑了。张海子脸一红,嗫嚅道:“我才不在乎!”
实际上,他内心确实老提防有人搞老婆。就在这次回去不久,四月里一天中午,张海子和两个朋友在村头河边搬罾捉鱼。鱼捉得不少,兴头十足。老远见他爹张半仙趔趔趄趄,踉跄而来,口里念念有词。刚跑到跟前,仰面倒地,口吐白沫。张海子懂得又是神仙附体。自小,他见惯爹的法力,并不认为是迷信。赶紧抱着张半仙,连声问道:“大仙有何神谕?”
张半仙朝自家茅屋指指:“天灵灵,地灵灵,呜——!天魔星降世,要糟害你媳妇哪!”
海子一听,手一松,将张半仙跌得哼哼连天;海子急得爹也顾不上了,风风火火赤膊赤脚往家里赶。跑到茅屋前,只见大门紧闭,自家大黄狗对着屋内咿唔不止,眼神紧张而惊惶。海子打个激凌,身上起层鸡皮疙瘩。听爹说,狗儿看得见鬼魂。乡下还有种说法:“紧咬贼,慢咬鬼,不紧不慢是大嘴!”,“大嘴”就是狼。这会,大黄狗一递一声,慢声慢腔地叫着,肯定出鬼了!但是,一想到媳妇让天魔星摁着喝血,海子抖着胆,鼓足勇气,一脚将门踹开!两扇门页砰然倒地时,海子朝屋里打量,哪有什么天魔星?是大队书记张花子光着屁股趴在老婆身上不停地拱动!那年头,计划经济之下,货币的神通未有充分展示,同时,实在也无多少油水可捞。城乡干部不约而同运用权力玩女人。当权派的问题多半出在工作作风和生活作风上面,农村尤为突出。立言在山里搞四清,想选个“清白”的妇女当妇女队长,把十六岁以上的未婚姑娘扒算遍了,也找不出合乎条件的——全让干部玷污了。张花子爱“乱搞”是出了名的。放着年轻轻的堂客不侍候,到处乱淬。他老婆气得撵在他后面恶骂:“你那根*怎么尽在外面搅?别人的屄是屄,我的屄就不是屄?!”海子对花子堂客质问很欣赏,时时学着说笑。未曾想花子搅到自家头上,不由怒吼一声,跳上前,揪住书记头发一下“拔”了出来!随后赶来的两个朋友同他合力将书记一顿好打。海子两个朋友的媳妇也被大队书记捂整过,同仇敌忾,打个痛快。而后,拿根拴牛的绳子将书记赤条条五花大绑了游乡。走到哪里,小伢拿竹扫帚撵着打;大黄狗跟在后面咬屁股;沿途,人们按旧俗用粪瓢舀了粪朝书记头上浇泼。可怜这个光耀多年的老共产党员一经剥去外衣,赤裸裸原形毕露,变得臭烘烘的了!
张海子趁机宣布夺权,成立“红农司”,当上司令。晚来,张半仙捡起好久没干的老行当,扶乩占卜,声称张海子造反可官至军长。消息不胫而走,又经串连,周边大队、公社农民纷纷投奔而来。不到半个月,张海子有了十万之众,比军长人马还要多。司令部设在张家湾大队办公室。堂而皇之地当起官来。
张家湾在黄陂横店滠水边,为铁路、公路南北运输线的咽喉之地。村子背靠一溜半月形小山岗,村前有条滠水故道壅塞而成的池塘,当地人叫“小滠河”。张家湾靠山临水,易守难攻,地形十分险要。十万之众离武汉近在咫尺,又卡着南北通道。因而,百万雄师总部头头很看重张家湾。听说李卫东与张海子十分熟悉,特派军用吉普车送他到张家湾说服红农司加入百万雄师。允诺发给几百条自动步枪,张海子则佩带“小五四”,条件十分诱人。
张海子年纪不大,生性狡黠油滑,虽然酒肉相待,十分客气,并不马上答应,说:“我得同几个常委商量,还想问问表哥……”自小他就敬仰杜玉章。
李卫东讲:“你们有两个常委还主动去汉口联系过。他们说,主要看你一句话。你要问杜玉章就不好办了。他与我是对立的观点。再说,你老表又不是红农司的人,为什么征求他的意见呢?未必我这个老哥哥你完全信不过?”这般说,是将海子的军。
张海子一笑:“李书记这样说就见外了!三年自然灾害那么困难,我去汉口,你不但招待我吃饭,临走又送十斤粮票。那年头,简直是救命之恩。我们湾里已饿死几个呢!这人情我时时记在心里呢!都不是外人,你既这么说,我就那边也不参加了,好吧?”
说是这般说,张海子来大兴隆巷就是找杜玉章商量的。
杜师娘听表弟说明来意,赶紧去汉水街公用电话亭给丈夫打电话,叫他回来同海子见面,顺路又去菜场办备菜肴。这天,小蓉正好在家,对表叔详尽地介绍武汉各派群众组织的成员结构,政治观点。
小蓉说:“表叔,您家看着我长大的。从小学到大学,都没同任何人红过脸。啧,这次运动开始把我打成反革命!”海子听到这话愤愤地:“放他们娘的二十四个臭狗屁!老子们工人贫雇农会是反革命?凭哪条胡说八道!”小蓉讲:“就为向工作组提意见。我看他们把些老师、教授无端地打成反革命啊,反动学术权威啊,说他们方向搞错了,伤了普通群众。他们又是‘反干扰’,又是抓‘游鱼’……整得我呀,真受不了!”对这段话,海子不太懂。但,有一点他有体会,整群众他恼火。楞着眼想了一会,插话:“这些王八蛋!总以别人的血染红自已顶子!”这回轮到年轻的大学生不懂了:“表叔,‘染红顶子’是么意思?”海子捋捋袖子,笑道:“清朝当官的,官帽上不有顶戴区分等级?红色顶戴官阶最高。”小蓉一听,连连点头笑着:“难怪毛主席教导要向工农群众学习。形象,形象!百万雄师里尽是这些货呀,不是当官的,就是当官的打手。别人没招惹他,无端地整你!提个意见说你反党。好像他就是共产党!”张海子联想乡下里大队的干部,恨恨地:“他们能算共产党?真是这样的党就该推翻!老子当个陈胜吴广!”小蓉发觉这话有点出格,岔开道:“表叔,等一会我带你去街上转转,你看得到的,看看群众拥护哪一边?”张海子听说百万雄师是为着保当官的队伍,铁杆老保,冷冷笑道:“李佑东还拉我加入他们的联络站!还说军区可以给基干民兵配备自动步枪!是这样的一群乌龟下汉口,发机关枪、火箭炮、原子弹,老子也不稀罕!”
当着杜玉章进门,张海子不等表哥开腔,主动表态:“玉章哥,我的红农师跟你们干。老子见不得当官的!”
杜玉章高兴地说:“好,爽快!这就是造反派的脾气!有了张家湾的呼应,我们工造总司更是坚如磐石!真有什么风吹草动,一个电话打去,你们可以坐火车或者坐汽车增援!”
张海子豪气冲天挥挥手:“不到一个小时,就在大智门下车,来个内外夹攻,一举全歼来犯之敌!”杜玉章不由唱句京戏:“天降下擎天柱保定乾坤!”
两人又闲扯一阵,杜师娘的菜便摆开了。一碟大红袍,一碟酸甜蕞头,一碟凉拌牛肉,一碟糟鱼;热菜有*鱼,沔阳三蒸,红烧狮子头,还有刚刚时兴的啤酒鸭,外加排骨煨藕汤,青菜则是早苋菜。菜肴丰富,规格空前。海子吃了一惊:“嫂子,你是馆里端的?”杜玉章也奇怪堂客如何一会儿功夫弄来这么大桌酒宴?杜师娘一笑:“你晓得的,城里比不上你们乡下,鸡鸭鱼肉自家产,园子里新鲜菜蔬只去摘;这里呀,什么都要票。实在寒酸了!”
实际上,她是来了场“人民战争”,发动巷子里街坊帮忙弄。自已只做了个红烧狮子头,炒了盘苋菜。*鱼、沔阳三蒸是刘袁氏做的;啤酒鸭是胡荷花做的,又听说张海子带十万人参加造反派,把招待立功的大红袍、凉拌牛肉、糟鱼一起送上款待;孙家驹在一旁听得是为增添造反力量,让赵玉芳出面送给一大碗排骨煨藕汤。至于,酸甜蕞头是现成的罐头开的。
美酒佳肴,格外助兴。杜玉章端碗同海子一碰,喝开水般亁了。说:“我原来就顾虑百万雄师同一观点的周边‘贫下中农赤卫队’,据说有二十万人呢!红农司与我们联合就旗鼓相当了!”张海子给表哥斟上酒,嘬起嘴,不屑地:“屁!那都是虚报的。公社、大队干部整公社、整大队送名单,能作数?我这红农司不少人他们算上‘赤卫队’。实际上,当官的只是少数,跟他们跑的也只是少数。他们是为保护自已权力;平常又不做好事。群众恨都来不及。谁会去为他们的利益卖命?”杜玉章没想到,总认为糊里糊涂的表弟将数量对比看得这么透彻!笑着连连点头:“对,对!你这么一说,给我很大启发。百万雄师号称百万,实际上,也是各单位当权派把厂里、车间的人员名单报上滥竽充数。除了坚定的造反派他们没有法,不敢乱报。但是,归根到底,群众不会为少数人去卖命!所以,造反派必胜!来,干了!”说着,同海子又碰了碰,同时,向老婆、女儿举举碗表示一下。
小蓉这天格外高兴,似乎是她说服红农师加入自已的阵营。席间,她陪表叔一连喝了三大碗“黄鹤楼”白酒;直喝得两颊酡色,面如桃花。
杜玉章自豪地向老表夸耀:“海子,瞧,不但你嫂子,就是你侄女也有股女丈夫气呢!”




十八、街头上演“辕门射戟”

五月间,在武汉,是石榴花开的季节。马路边的花圃、广场上的花坛、家户中庭院和墙角,尽绽开深红明丽的花朵;像高擎的火把,又如闪烁的繁星。五彩斑烂的月季、蔷薇、玫瑰、凤仙、美人蕉、白玉兰也争相斗妍。风把洁白色洋槐花的芬芳吹送过来,让空气充满蜂蜜般香甜,沁人肺腑……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女人,脱去最后一层厚实夹衣,裙裾摇曳,花枝招展,显露着优雅的曲线和婀娜身姿。这是比大自然更其靓丽耀眼、撩拨人心的信号。
一切是多么美妙热烈而*韵转!
可是,人们全都视而不见。男女老少痴迷地疯狂地将所有的才智、精力、时间、物资投入一场仿佛关乎生死存亡的斗争!四月末以来,三镇的两派时时发生武斗。武斗的起因,或辩论时恶语伤人,甚至故意挑剌,推推搡搡引发;或者复盖对方大字报,产生争执,进而相互撕毁大字报,大打出手;或者阻拦外来者进入本单位串连,发生冲突。这期间,武斗不过是拳脚相交,尚未掂上家什,后果不大严重。
挑起事端,两派都有。以持造反观点的居多;吃亏的又往往是保守派一方。
保守派多为党团员积极分子,组织纪律性强,比较听话;认为无产阶级专政是自已天下,有当权派支持,稳操胜券。底气十足,犯不着动手动脚。三字兵固为学生组织,经过分化,喜欢打人的,诸如左得明之流多半反出,加入二司;剩下的较为温驯,造反派讥为“小绵羊”,更不会诉诸武力。当然,伍老幺那样的人也有,开始并不起主导作用。造反派多数在*初期吃过亏,批判资反路线以为扳过来了。不意,让人抓住把柄,三月间又挨了整。心里窝着气,报复心理急切。虽然不断传来消息,要*翻案,还是稳住神为妙;稳又稳不住,以“钢八司”面貌密切关注。钢八司里还有一个重要组成成份,那就是没参加派别、仇视当权者和他们亲信的普通群众、无业游民、地痞流氓乃至四类份子;他们并非有什么政治理想,不过平素受了压制而同情造反派。*中虽然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然而,这股狂暴的洪水扰动一切的同时,也按政治比重分出明显的层次,人心的向背!钢八司遇上对立派心里烦。冷嘲热讽,骂骂咧咧,瞅机会动动手,出出气。反正没戴袖章,打了也弄不清是谁打的。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
造反派里,以二司中学生最好惹事生非。二司里活跃分子,大多是三字兵反出来的激进派,冲击资反路线战功赫赫,心里有股老造反的自豪感。三二一通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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