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示存在价值。那时,道上的人帮忙寻仇出气,从无索取代价的念头。听得一声邀约呼唤,回家赶忙用开水泡碗冷饭狼吞虎咽扒进肚里,揎拳捋袖赶将过去。如今所谓“道上的人”也市场化。帮人了事,“的士”接送、好烟名酒招待之余,要价亦是不菲,动辄数以万元计。遇上没有职业道德的,一时说,将人砍了,公安局为此追缉,要跑反,要路费,要安家费,要生活费;一时吊只胳膊,包上头,假称受伤,要医药费、营养费。更有甚者,两边请的黑道朋友串通演双簧,哄骗事主,一如人们形容现代法官:“吃了原告吃被告”,纠缠不休,永无宁日。在冬生那个年代,绝无这等腌臜事情。道上的朋友,讲求的只是一腔义气,一句承诺,一方名誉!
这夜,冬生帮人摆平一件事,沿着小河漫步回家。老远,听见夜幕里有女人怒喝声:“不要脸!流氓!”冬生循着烟头明灭的红光赶近前,是五六个歪着肩膀、扭着腰身的小子围住两个女人动手动脚。其中一个学着电影里日本兵腔调:“花姑娘的,皇军赛咕赛咕的干活!”边说边要扯了年轻姑娘去堤旁丛林里……
冬生不由勃然大怒:“你们这群流氓,家里就没有姐姐妹妹老娘?快放手!”
几个青年见有人敢出头管闲事,呼地逼上前,拇指和中指捏着香烟,烟头一律朝向掌心。这是游子哥愠怒的标准动作,仿若猫儿喷涎,狗儿咿唔,属于发起攻击的前兆。
冬生冷笑:“好,一起上!”
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叼着烟,并不用手,以舌头将烟从一边嘴角啁到另一边嘴角,上上下下瞅冬生笑道:“那不邋遢?”*前,游子哥交手,从来是一对一;群起而攻之,打狗子架,会遭人耻笑。从此栽了,为人不齿,玩不出去了;*中,小混混受两派武斗影响,双方对阵,开始用棍棒,后用泥刀,继而是马刀,发展到如今,则拿藏刀,甚至火枪、手枪混战。偶尔有玩味的,一对一比试,特地提起,名曰:“单挑”,口气和神态犹如拿长指甲壳挑起一撮珍珠粉服用,宝贵而自豪。可见,*不仅乱了国家法度,也败坏江湖规矩呢!
五个混小子挨个与冬生交手,指望车轮战耗尽他体力取胜。不想,个个摔成母猪啃泥,饿狗子抢屎!五个人撒腿便跑。跑至一盏路灯下,冬生瞅明其中一个是“八一五”,骂道:“八一五,你个王八蛋到底流着日本鬼子的血啊,禀性难改啊!”八一五其时还没拜冬生为师,不过,早认出冬生。听到点名,不敢动弹了,直到冬生吼声:“滚!”才抱头鼠蹿。
冬生最恨欺侮女人的人。这个从小没爹没娘的孩子,是在奶奶慈祥、温馨的阳光照抚下长大的。奶奶虽然老了,没有力气呵护他。但是,老人的一声悲凉叹息,一记怜爱抚摸,一丝无奈苦笑,曾给他备受凌辱的童年多少慰藉和温暖啊!他爱奶奶,心疼奶奶,孝顺奶奶。浪迹江湖的生涯养成他桀骜难驯的暴烈性情;但是,只要奶奶轻轻质问一句,他便不敢噤声了,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奶奶临终前叮嘱道:“任何时候,不许欺负女人!”这个铮铮铁汉跪在奶奶床前,哭得像小孩子一般,点着头:“奶奶,我记住了,一辈子不敢忘记!”他曾隐隐约约听人谈及母亲悲惨遭遇和死因,内心的屈辱感产生的剌激几至心理变态。那年头的电影固然远不如现代影视画面开放,银幕上一出现蹂躏妇女的象征镜头,他如背着芒剌,头顶冲血,赶紧低下头;然而,被强暴女人的惨叫和哭骂依然冲击耳鼓,往往看不下去,愤然退场。
当年,稍微玩得开的游子哥,均有圈内靓女陪侍,犹如山大王有压寨夫人。冬生的英俊勇武吸引许多漂亮女郎;生理上的成熟也令他往往情不自禁心旌飘摇。念头刚一萌动,蓦地打个寒颤,发觉有违奶奶遗训,甚至是对母亲的亵渎。在这个亡命之徒潜意识里,把每个女人看作自已奶奶和母亲了。故而,当着两个为他救下的女人连声道谢,方才勇猛果决的好汉,无端显出羞赧,手足无措。年长的女人惊呼:“你不是过街楼上的冬生吗?”他才大胆打量一眼,认出是同里巷余家母女,住石家大院隔壁。母亲柳月华是副食商店营业员,女儿余慧琳在电工技校读书。冬生自在起来,索性陪送两人回家。
这正是*前一年的农历七月十五日。按湖北风俗,“七月半,开放鬼门关”,称为“鬼节”。旧时,祭扫活动胜过清明节。街头巷脑搭起高台演唱“目莲救母”的故事,和尚在台上分列两队做法事,放焰口,丢菜包子,引得人们等到很晚抢包子。吃罢包子到小河边放河灯。或者用块小木板,或者叠只小纸船,搁上点燃的白色蜡烛,让它顺水飘流,仿若当初那个魂魄悠悠远逝……这种怀念死者,哀悼亡灵的风习可以追溯到很远的年代。后来,不准搭台演唱经文,但是,放河灯屡禁不止,沿袭不衰,似已演变成为一种游戏,本来的意义淡化了。不过,谁都知道来由。因此,点燃蜡烛,不免带点肃穆神情;放下水时,小心翼翼,既兴奋亦略显心悸。据说,河灯当即为水淹灭,放灯的人会短阳寿……
吃罢晚饭,柳月华为了哄女儿陪同在门口给公婆、爹妈烧化纸钱,讲起中元节有关故事。余慧琳逗起兴致,硬要妈妈一道去放河灯。
柳月华说:“你爸还没回,哪好出去玩?”她有点惧怕丈夫,犹豫着。
不一会,余科长摇摇晃晃回了,夸张地打饱嗝,倒在床上自言自语:“今天,…今天是处长,处长请我吃饭!处长,处长表扬了我……”接下是咕咕咙咙,含混不清的话语;随之,拉起老母猪似的鼾声。柳月华使个眼色,慧琳拿上早已准备的小木板、蜡烛头,挽起母亲碎步跑向河边。
不想,她放的第一盏河灯就让浪打翻,顿时神情怏怏地、怅怅地,柳月华安慰女儿:“传说归传说,哪里真有那种迷信!”看看慧琳依旧不开心,说:“真要折寿,让那老不死的替你折!”慧琳嘴一嘟:“妈,你怎能这么咒爸爸呢!”柳月华改口:“那就折我的寿,好吧?”慧琳依然不允:“也不,宁可让我最爱的人折寿,也不让你们折!”柳月华笑话女儿:“你这么自私,哪谈得上最爱的?从这话来看,你并不爱我和你爸!”慧琳撒娇地叫道:“妈——人家赌的哑巴咒,打诳语嘛,你这么抠人家!”做母亲的大笑起来。母女俩说说笑笑,终于成功地放下四盏河灯。
这时,两岸点燃的河灯顺流而下,亮光犹如万千星星闪烁。慧琳以为站在银河岸边了!她忘了适才的怅惘和随口编派的笑话。她万没料到,在这神秘诡谲的夜晚,所说的一切会出奇地灵验!
慧琳脸蛋椭圆,面色苍白,眉毛细弯,长相与身材分外可人。唯独颈项右侧有道长长疤痕,是小时长疱落下的。立孝怀着嫉妒给她起个与“锦上添花”谐音的绰号:“颈上添花”。
“颈上添花”外表温顺,内心炽烈,情感浪漫。她素来神往小说和戏剧里英雄救美的故事,冬生的见义勇为、拔刀相助,让她浮想联翩。没承想,传奇的情节发生在自已头上,莫非真是天意?姑娘不由怦然心动。冬生的身世和家境,她自然早有耳闻。她不在乎。她的看法与众不同。她认为,一个人的贫贱富贵,甚至才智愚钝都可以改变,唯独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肉铁定难移。那刻,尚无现今五花八门的整容增高,脱胎换骨的高科技诸般手段,慧琳的观点确有一定道理。不过,她从没朝冬生头上想。冬生有时捧本小说边走边读路过她家门口,曾引起她的好奇:完全不像个威震三镇的黑道人物!她蓦然发现,这个声名狼藉的人,长相颇为英俊,气宇轩昂,心里惋惜他走错了路!汉水河畔的奇遇叫她重新审视评判关于他的流言蜚语。最后的结论是,冬生正是她“梦里寻他千百度”的意中人啊!
柳月华近来听女儿口里常挂着冬生的名字,窥透姑娘心事。柳月华是家庭妇女型女人,也许没尝过阶级斗争的酸甜苦辣,认为男婚女嫁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生儿育女过日子。冬生孑然一身正好招上门养老送终,当作自已亲生儿呢!外孙自然就姓余了;每月令她伤神,背米挑煤的事,可以马上叫冬生代劳呢!想到诸般好处,极力支持女儿。
柳月华每日叨念冬生相救的恩德,夸张地对丈夫讲起那夜的故事。情节一次比一次惊险,细节一次比一次丰富,建议道:“应该请人家吃次饭,酬谢酬谢才对呢!”余科长不胜其烦,小眼在镜片后面眨巴眨巴,半晌说:“好,好,反正巷子里人都知道他救慧琳的事。不然,人家真奇怪我和这流氓有什么来往!不表示一番又会以为我不懂事!”突然,又警告道:“不过,要有别的要求可不行的!”他以为冬生求自已办什么,老婆为其创造条件呢。
于是,柳月华办备一桌丰盛菜肴,端上小板凳坐在门口,瞅见冬生下班回,老远高声大嗓,热情相邀。冬生先是推辞不肯,柳月华拉拉扯扯,连推带抱,叫他十分难为情,只得进余家坐了。席间,余科长说了几句感谢套语,就扎起科长架子,态度矜持。连敬酒布菜也不管,只顾自吃自喝,全由慧琳母女俩款待。
余科长从老婆言来语去,女儿神态,看出道道,事后警诫:“你还想让慧琳和这流氓交朋友?眼看我就要升处长,结上这门亲,不是坏我的事?”柳月华答:“弄上门做女婿,也好养老啊!”余科长哼一声:“我退休,国家给工资,要谁养我?再让他进门,我就打电话叫警察赶他走!”柳月华继续做工作:“老了病在床上总得个人端茶送水,喂药喂饭呀!”余科长没料到老婆敢违拗自已:“你怎么这样咒我?!我就是当孤老也不要这种女婿!你说慧琳喜欢,除非断绝父女关系,我就不管!”柳月华被咽得瞠目结舌。
不防,慧琳从门外冲进房:“断就断!亏你还是党员,干部,还想搞封建包办不成?”
这下,轮到余科长张口结舌……
一连几天,余家争吵不断。余家闹得翻天覆地,冬生压根儿不知道。自那日吃饭,他心里产生一种微妙感觉。总希望见到慧琳,听见她甜脆的说话声;路过余家,情不自禁朝门里瞟一眼。可是,真瞅见慧琳迎面而来,又慌忙转身躲避;或者,装作看书,低头而过。如若慧琳打招呼:“下班了?”他微微一笑作答,脚步显出慌乱。走了好远,觉得背上有两个热辣辣的点子,猜测是慧琳在望着自家背影吧?他终于明白自已爱上姑娘。虽说上了不到两年的学,在立言指教下,他认识不少字。遵照立言所讲“读小说提高文化最快”的方法,养成爱看书的习惯。他读了不少书,使得气质胸襟超乎常人。他以书中英雄豪杰为榜样,全然不将门第贵贱放在眼里。他并没考虑自已与慧琳家条件不般配。但是,一想起她父亲餐桌前冷冰冰盯视自已的眼光,不寒而栗。他不愿自讨没趣。担心遭受奚落,忍不住出手伤人。因而,压抑自已感情;况复,对女性他天生有种羞怯和敬畏。
有天,他在巷道里让慧琳拦住,称呼也叫他大吃一惊:“冬生哥!”初始,他以为听错了,慧琳又喊一声:“冬生哥……”他吓得往后一趔:“我…我有点急…急事……”说着要溜。
慧琳扬扬一本卷了角的旧书:“我给你借了本‘七侠五义’呢!”金庸等人武侠小说没传至大陆那会,真是难得到手的好书呢;冬生站住了,惊喜地:“真的?”
慧琳翻开封面,扉页上果然印有“七侠五义”四个字。冬生刚想伸手接过,慧琳往背后一藏:“不过,得答应一件事,才借给你看……”
“你说!你说!”
“你看完了,把书里故事讲给我听!”
“可以!可以!”
慧琳这才递给书:“可不许骗我啊!”说时,盯着他,似乎猜量他的诚信。
冬生点点头,几乎像抢一般抓过书。小说虽然纸张泛黄,破旧不堪,他如获至宝夹在胳肢窝,道声谢,慌忙走了。慧琳站在门口瞧他那付紧张窘态,用手背捂住嘴儿笑了。她很得意自已的心计。
隔天晚上,慧琳敲开过街楼的门。冬生见她来,虽然很礼貌地请进屋坐了,沏上茶便说:“书还没看完呐!”说时,拿起桌上的书扬扬,想赶快打发她走。
慧琳问:“好不好看?”
冬生笑笑:“的确好看!”
慧琳斜睨他一眼,抿嘴一笑,瞅着他问:“真的认为我好看?”
冬生窘住好半晌,受不住她火辣辣的盯视,低下头,咬着下嘴唇,脸一红,笑了:“我是说书里故事好看。要说你…当然…也好看!……”
慧琳满意地点点头,笑着:“看到哪里来了?”边说边去拿冬生手里的书。不意,碰着冬生的指头;他像触电似地一缩手。小说失落在楼板上了。
慧琳噘起嘴:“真是个锦毛鼠!”说着嗔他一眼;冬生带着歉意要拾起交把她。恰巧,慧琳也弯腰去捡书,两人手儿又碰上;并且,他从她下垂领口瞟见隆起的乳峰间的沟壑,又惊得连退两步。
慧琳拾起书,直起腰身,发觉冬生红着脸,眼神慌乱,一声不吭,竭力避开她的眼光,仿佛闯了祸担心挨骂的孩子。她感觉到什么,低头瞅瞅胸前,又下意识抻抻衣襟,撩撩云鬓。
楼外,喧闹的市廛声与敲击“锅贴饺”铁锅的叮当响交织成意味模糊的飘忽背景,令人进入某种忘我的境界。有好一阵,两人相对无语。
冬生极力镇定一会,说:“你既然知道书里有个锦毛鼠,必定看过,还让我讲什么呢?”
慧琳撇撇嘴,做出不屑状,“呲”一声:“我是将你比作老鼠!常言道,色胆包天。我看你是胆小如鼠!”听她这般露骨*,冬生正色道:“慧琳,你是中专生,怎么说这种话呢!”
慧琳陡地变了脸:“人家都说外面玩的人性情豪爽,敢作敢为。你刚才也说了,我长得好看;我也晓得你分明喜欢别人。每天从我家门口过,总是偷偷瞅,你当我没看见?可是,你就是遮遮掩掩,不肯明说!你是不是故意折磨我?气我?”说毕,背身伤心地啜泣了。
冬生一下慌了:“慧琳,你是长得好看,我,我…我也确实喜欢…喜欢你。你哭什么呢,你…你要我…我怎么办呀?”
慧琳转过身,一字一板向他宣布:“我、要、同、你、交、朋、友!”汉口俗称,男女青年“交朋友”即是恋爱。
冬生为姑娘的大胆表白和深情感动:“你瞧得起我,我当然巴望不得。你爸会同意吗?”
慧琳回答:“你又不是同他恋爱结婚,问他同意做什么?”
冬生设想,自已同那个装腔作势的老男人做夫妻,该是何等滑稽,不由卟哧笑了。
慧琳破啼为笑,嗔道:“笑个鬼!硬要逼别人哭一场才好!”
啊,青春啊,青春,你是这般洋溢蓬勃向上的朝气,你是这般禀赋一往无前的精神,你是这般执着开创自已的未来生活,不管环境如何严酷,观念如何陈腐,人心如何险恶,都压制不住美好爱情的生发!就这样,两个青春年华的少男少女算是确定恋爱关系。
从此,慧琳经常让冬生陪她看电影、逛公园、散步,形影不离。这座一度败落、寂寞、凄凉的小楼,在年轻一代成长起来时,又充满憧憬、梦想和欢笑!
*爆发,志鹏邀约慧琳揪斗“黑五类”,冬生不让慧琳参加;后来,社会上分成两大派,班上同学都是造反派,慧琳征求冬生意见。冬生咬着嘴唇不吭声,默许了。
冬生天生不喜欢当官的。这并非受启蒙老师刘立言的影响。冬生崇拜的绿林好汉专一与官府作对;慧琳爸爸给他的冷眼教他更有切身感受。况且,文化革命里每次反复,只要保官一派得势,便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