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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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三部曲-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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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天上街同人抬杠!城里人吃皇粮,像我们农村靠工分吃饭,包你们不会无事生非!”说毕,碗筷也懒收拾,气嘟嘟转身进房了。
保国觉得滑稽。又气又好笑。真像老头子说的,妇道人家见识!
一向听说六度桥、中南旅社、民众乐园、水塔一带白天黑夜围满看大字报的人。保国今天要沿着中山大道瞧瞧百万雄师横空出世的反映。
中山大道平行长江,是由西至东纵贯汉口的第一主干道,串连武胜路、利济路、满春路、三民路、江汉路、南京路等热闹街区,南洋大楼、民众乐园、水塔诸多著名建筑物座落其间,自然也成了武汉三镇最繁华气派的主干道。旧时称作“后城大马路”。清末,湖广总督张治洞为适应日益繁荣的商贸,猛增的人口,频繁的交通,拆去汉口城堡,在后城墙基上修筑了这条马路。辛亥革命成功,纪念国父孙中山,遂更名“中山大道”,沿用至今。
保国由西而东信步走着。一路上,大字报果然很多。见缝插针的油印件花花绿绿,五彩缤纷。看到油印件,他想到立功的一手仿宋体,真如一个模子磕出的。当年,厂文学社的许多诗文稿件,均出自立功刻的蜡纸。刻好蜡纸上丝网,调油墨,套色,推滚筒印刷,都由立功包办。自已只在一旁翻揭印好的纸张就行了。有时,根本不需他插手,立功边印边翻,嘴里哼着歌曲;干得十分投入,津津有味,就像别人打扑克那般上劲。喜得他双手拈着散发油墨香的稿件,向家里人炫耀:“瞧呀,本身就是艺术品啊!”如今,立功却同妹子搭挡了。在母亲支持下,继红公然把油印机摆在堂屋里,还写上《照会》:“我造反派战略物资,老保不得擅自动用!否则,后果自负!”
立功负责刻印“北京来电”、“火线报导”、“中央首长讲话”、“走资派三反言行录”、“外地来信”、“全国*动向”之类。继红只在一旁坐着站着,连纸张都不帮忙揭。不时还笑着骂着,挑剔这错了,那不对;逼立功边干活边哼唱歌曲她听。那些歌全是遭到批判的。保国也喜欢听呢,什么“给我一支玫瑰花”呀,“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呀,“喀秋莎”哪,两人这般着迷情歌,肯定恋爱了。不光瞧他俩神态:不时对视一眼,无有言语,发出会心地一笑;或者,一个轻轻撞另一个,被撞的点点头,按示意默契配合。完全是“心有灵犀”的样子。有次,还听妹子毫无避讳地大声对立功说:“告诉你吧,就是你帮我哥刻蜡纸时,喜欢上你的!”帮自已刻印稿件那刻,她还不到十四岁呢!母亲和丫丫笑眯眯地瞅他俩亲密交谈、打闹,又特地买酒炒菜招待立功。有时,自已也陪立功喝两盅,除了扯“野棉花”,席间没有话可谈,只是频频举杯示意。继红偶尔调侃两句:“老造与老保坐到一起了,真成了杨献珍的‘合二为一’啊!”
老头子回家很少。以他的精明世故,不会看不出他俩在恋爱;也许是观点对立懒得管,还怕母亲大闹天空,更怕继红扯皮;也许使坏,故意放纵,让母亲妹子日后悔之无及;也许没时间,没精力。反正不吭声。倒朝拘谨的立功笑笑,仿佛安慰似地。自已当然不会从中作梗。只可惜立功再也不能帮忙刻蜡板。保国不免有点惆怅。
街头的大字报、大标语固然多,对立派的多,自家观点的少。偶尔有之,文笔呆板、内容单调,言之无物,连字也不如人家写得灵动。未必真的造反派中人才多?这个问题很早就困惑着他。有次,碰见立言。猜想他从外地回,没卷入武汉两派斗争,看问题必定客观,尤其有见识,于是请教道:“立言哥,你分析一下,是什么原因?”立言笑着回答:“这话你说反了。应该是,有才华的人都跑到造反派里面去了。或者,你说对了一个方面。一般而言,人的智慧差别不大。受领导栽培重用的,朝政治方面发展;不受重用的,自然寻求别的方向发展,技术哪,专业哪,文艺书画哪;保守派里骨干都是领导亲信,吃政治饭;造反派里骨干都是受歧视、排斥,或者前段时期与当权派意见不合,受打击起而造反的。而总的来说,广大群众思想倾向又与他们一致。我是学理科的,按概率法则,大凡达到一定数量,总有出类拔萃者。这样,两种社会力量聚集对垒,自然显得造反一方人才济济!”保国不以为然,举出钱学森、华罗庚、范文澜、李四光等又红又专的名人辩驳。立言笑笑:“这些人在学术上取得成就时,中华人民共和国还没成立呢,谈什么‘红’字?一个人能为民族、为国家作贡献就算红!”立言话里,竟然不提党,对“红”的解释又是报上批过无数次的观点;并且,对于哲学、文学明显不屑一顾。不免令他反感。出于客气不敢苟同地笑了。立言最后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每个人都想将别人同化成与自已一模一样。这是办不到的。要想人像我,除非两个我!”完全是鼓励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腔调呢!
逛到六度桥,保国终于发现两张铅印的“百万雄师宣言”和“百万雄师树旗公告”。但是,没有人看,并且,不知哪个无聊,打上红叉叉!保国很气愤,却又笑了。老头子早分析过,汉阳历来菜农、稻农、船民、渔民多,苦出身,所以百万雄师观点多;汉口居民成份都不好,六度桥一带更是资本家、买办阶级麇集区;武昌大学生多,受反动学术权威影响,年轻不懂事,这两地造反派占上风。此亦不足怪也!
保国边看边想边走,一会来到水塔。八角形红砖砌就的水塔,矗立中山大道边,是世纪初叶为着供水建造的;大约要与“七级浮屠”一说吻合,塔身分作七层。虽然七层,格外高大。当初,武汉三层楼房都很稀罕,站在水塔顶端,真有“不畏浮云遮望眼”的感觉,汉口全镇尽收眼底;因而,救火队常作瞭望台观察火情方位。直到如今,自来水无需它增压,却设有一消防处。是武汉有名的标志性建筑物。水塔临街的左右围墙足有五十多米长没开门窗。是张贴大字报的好地方。墙前总是围满人,为汉口*舆论中心。
保国老远瞅见水塔下围着一大堆人,叽叽喳喳,闹轰轰,有两个大嗓门简直响遏行云。他猜测是在大辩论。武汉人素来喜欢看热闹,就像鲁迅形容的,一泡绿痰,一声无聊的狂吼,都会引动大群人跟上。*提倡“四大”,投合、满足、助长了武汉人的爱好。保国不由加快脚步挤进人堆里,要看“近台戏”。
听了一会,颇让他失望。并非两派人辩论。尽是钢八司队伍,充扮控辩双方,一唱一和,讥笑刚成立的百万雄师。一个胖头胖脑、肚大如弥勒佛的中年汉子,就像测试西瓜生熟那般,弹着大肚皮,问:“你倒说给我俞文斌听听,我们百万雄师哪点让你看不惯?”保国断定,胖子是个卖瓜的二道贩子,还装作咱们头头俞文斌呢!“卖瓜”的刚说完,一个在背后裤腰里插把芭蕉扇、鸦片鬼样的瘦把精子,拎拎圆领衫领口,呲着黄牙齿,颈子一缩:“乖乖咙哩咙,这名字听着都叫人害怕呀!”保国心里哼一声,真是“卖西瓜”之流怕什么,只有国民党才怕攻克南京的百万雄师呢!又有个剃光头的老汉皮笑肉不笑,一看就像四类分子,补充道:“它是黑乌龟的变种。黑乌龟好打人,哪个不怕?”胖子歪着头,依旧充当俞文斌,笑咪咪质问:“你何以见得我百万雄师是黑乌龟变种?”鸦片鬼说:“变种就是杂种!”完全在骂人了,保国恨不得将他一口黄牙齿全部敲掉。“四类分子”老汉假装公允:“别骂人。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变种就是同原来保皇派一样:头发多,横扯公社;辫子多,三字兵;胡子多,走资派。剩下年轻的,马屁精多,简称‘屁精’!”人们轰笑了。屁精,武汉俚语是对男子卖屁股的蔑称。
保国想到自已年轻力壮,简直是冲他骂的,按捺不住低声咕咙道:“造反派里牛鬼蛇神多!”岂料,“四类分子”人老耳不聋,一下听见:“呵,你说什么呀?”口里虽然问着,盯着保国似乎还不相信。保国是个不知变通的老实人。要把立功处于这种情况,或者笑笑,装作说反话;或者让人以为也是学假俞文斌,为引起争论故意发的悖论。只要笑着重复一句,“造反派里牛鬼蛇神多!”,便能产生这种化解效果。啥事都没有了。保国意识到自家唐突了,却没随机应变,斜睨老汉,答道:“你听见了,还问什么?”这等于直认不讳。“四类分子”提高嗓门:“同志们,他说‘造反派里牛鬼蛇神多’呢!”只这一声,上百人噤住了,半晌不吱声;全将眼光转到保国身上,上上下下打量,就像看见一头怪物,惊呆了。
“四类分子”打破沈寂,冷笑道:“老弟,你这话打击面太大了。我就是造反派。三代贫农,土改的根子。我知道,这里还有不少人也是造反派,你指指,谁是牛鬼蛇神?”
毛泽东曾说:“*主义是扯皮主义。”底层社会的武汉人,喜好扯皮,善于扯皮。“四类分子”显然是位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他这般诘问,让出学校门进工厂门的工人诗人李保国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鸦片鬼摇着芭蕉扇,阴险地嘿嘿笑着,眼神闪烁,摇头晃脑地对左右的人低声咕咙:“看他挤进来听讲的神态,我就感觉来者不善!”
保国估摸鸦片鬼口气不硬,真是个四类分子;但,没有凭据难以指证。他咬紧牙巴骨,抱着双臂,睥睨一切。胖胖的“俞文斌”口气也变了:“你肯定是个百万雄师!管他的,你就把这里的牛鬼蛇神揪出来!我们都是造反派!”周围一片乱嚷:“对,你说说,谁是牛鬼蛇神!”“说呀,说呀,不说清今天还不依你呢!”边质问,边伸过指头指指点点。无数的手指似乎要抠出他的眼珠,撕裂他的嘴巴,有人在他后颈窝掴了一巴掌,芭蕉扇拍在他头上。保国用胳膊一扒:“要辩论就辩论,怎么伸手动脚?!”胖胖的“俞文斌”大叫:“呵,他自已先动手,倒反咬一口!”顿时,人群喊开花:“百万雄师打人哪!”“打,打,打!”无数只手抓的抓,拖的拖,推的推,搡的搡,有人从背后塞他一记“闷砣子”。眼见势头不妙,保国迸力大喊一声:“你们打人哪?!”奋力甩动两臂,拨开人群往外冲突。他一动步,反倒让犹豫着的手尽力打来。也不知挨了几下,亏得身强体壮,保国终于突破前拦后扯,冲出重围……
人们在他身后轰笑着,叫骂着,拍手称快。有两三个小青年则穷追不舍,仿若抓小偷,边追边喊:“打黑乌龟!黑乌龟打人哪!”从六度桥、民众乐园到水塔,尽是钢八司,听见叫喊,在前方摆开拦截阵势。保国左突右冲,想逃进一条里弄穿插迂回而去。几处巷子口都让把守住;同时,好几拨人气势汹汹合围过来。形势十分危急。这些人就不像水塔下的朋友,不知前因后果,以为真是他出手伤人逃之夭夭的。一旦拦阻住,群起而攻之,后果不堪设想。前不久,在武胜路广场,保国一派的战友,水上运输公司里一个科长同人辩论,仗着会几路拳脚;情急之下,由相互讥讽、谩骂而推搡起来。结果,被十几个钢八司痛殴一顿,打得受不了,跪在地上连声哀号求饶:“爹爹们呐,打不得了呀!”也没让那些狠心的家伙罢手,直到躺倒不能动弹,方才一轰而散。被打的科长断了两根肋骨……保国想起这事,脚步更加慌乱;踉跄间,跌趴在地。后面赶来的青年抬脚就要踹去。这刻,斜刺里发出洪钟般一声大吼:“要文斗,不要武斗!”人随声到,一个“接腿摔”,抓住踹向保国的脚,掀得年轻后生仰面倒地,并将随之跟进的两个同伴撞得连退几步。来人伸开双臂护定保国,说:“有话好说。这么多人打他一个算什么回事呢!”几个青年定睛打量,来人身高一米八有余,膀粗腰圆;篮球般大的脑壳,扫帚眉,狮子鼻,连鬓胡子接着板寸头发,满口牙齿又长又大,还镶了颗金牙齿。上身的短袖圆领衫紧绷着,灯笼裤系根铜头铆钉宽板带。虽然已是五十出头的年纪,精神逼人。小伙子们看出来人必定有武功,先是一愣,转而瞅到陆续赶来的援兵,怒声知会:“一定也是个老保黑乌龟,打!”口里嚷着,谁也不敢拢身。大汉趁机拉起保国冲进一条里巷,七弯八拐,摆脱众人。
一路上,大汉唯恐还有周折,不离保国左右。跑上沿江大道,才说:“好了,这里离江汉公园不远。他们再敢撵来,那是自已找死!”两人这才放慢脚步。保国喘着气向大汉道谢:“师傅,今天不是你拔刀相助,我不死也只剩半条命了啊!”说着,想掏烟奉上。岂知,上衣扣子扯得只剩两颗,袖子撕开了,口袋搭拉起;香烟、火柴早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了。他难为情地一笑:“嘿,香烟也让扯掉了!”大汉摆摆手:“不用客气。我不抽烟。刚才,你大概同那伙人争辩什么,动起手来?”保国笑着点头:“他们搞人身攻击,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话。他们又是推又是扯,我只好跑,反而追着打……”大汉点点头,拍拍保国肩膀:“那伙人是工总残兵败将。人还在,心不死。成天聚在一堆斗嘴巴皮子,穷快活。讲得不对铆就起哄动手。我估计你是同观点战友,哪能袖手旁观!我是电车公司的伍老幺。”听大汉自报家门,保国立马肃然起敬:“您家原来是电车公司基干民兵伍连长!伍师傅,我听父亲常常提起您家,不但枪法好,还有一身好武功,九节鞭尤其耍得出神入化,人称当代尉迟恭。准备让我拜您家为师呢,我姓李……”不等保国说完,伍老幺叫道:“你是李卫东,李书记的儿子?!”保国点头笑答:“正是,正是,我叫李保国。”伍老幺歪着头,笑眯眯上下打量保国一番,拍着他肩膀,说:“不要‘您家’前,‘您家’后。我是个粗人,见不得那些虚套套。江湖无大小。四海之内皆兄弟。跟我伍老幺你来你去还受听些,嗯?”保国没想到这个名动三镇的赳赳武夫如此和蔼可亲,浑身暖融融,嗯嗯连声地点头。伍老幺露出长大板牙,满意地笑了,那颗金色牙齿格外显眼。保国不由想起电影小说里描写的旧上海的青红帮。伍老幺自然不知道眼前年轻人的奇特感觉,朗声告诫:“保国,我比你痴长两岁,大胆叫你一声兄弟。以后单身一人,别在外面抬杠。那是些什么好角色?不是地富反坏右,就是在单位调皮捣蛋、不受重用的家伙!这次运动我们整了他们——实际上,这批人哪次运动不是对象?开始还老实,后来想趁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抱成一团拉组织搞阶级报复,反攻倒算。结果呢,工总取缔了;现在是窥测风向,以求一逞。听到不同观点就起哄闹事,有些不明真相的糊涂群众也随声附和……”伍老幺这番高论,保国不敢苟同,礼节性地笑着点头,“啧”一声:“问题是,我们的舆论总比他们差一截……”伍老幺卟哧一笑:“李书记总夸你是工人阶级的秀才,我看哪,你算工人阶级的书呆子!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林副主席说,政权,*之权!说得多精辟透彻!耍笔杆子,卖嘴巴皮子顶屁用!上面,军区、陈司令*他们;下面,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要专这伙造反革命舆论的牛鬼蛇神的政!我那‘霸王鞭战斗队’都是能打善斗的高手,他们不是手痒?那就较量一下。领教领教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黑手擎起霸王鞭!”说到最后一句,伍老幺像京戏里铜头花脸挺直腰板,举拳过头,做个擎鞭亮相姿势,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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