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李卫东不理解陈爱华的苦衷。固然陈爱华对严经天处处挤兑自已带几分浑厚,装作不知。自从两人职位调个个,他升为书记,严经天降为区长,更是谨小慎微,时刻提防对方忌妒暗算。毛主席都说:“党内无党,皇帝思想;党外无派,千奇百怪”。担心关键时候别人反咬一口。历经几十年党内斗争,看少了吗?况且,最近报刊上反复强调,警惕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挑动群众斗群众。他不能轻易表态。内心里,他唯愿李卫东这班历次运动的骨干、基本群众占上风。因而与大儿子密谈时,说:“与其让他们夺,不如让他们夺。”闪烁其词,教人不知所云。实际上,在这危难关头,他与严经天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度一致 。
然而,随着运动深入发展,陈爱华审视前段时期思想,发觉自已是站在利益立场看待这次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完全错了。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背道而驰。尽管形势瞬隙万变,如万花筒令人眼花缭乱。经过深思熟虑,他悟出道道:党在取得执政权后,不少干部长期养尊处优,当官做老爷,严重脱离群众,以救世主自居。思想作风、工作作风、生活作风蜕化变质。四清中揭露的很多问题即是明证。鉴于苏联和东欧变修的惨痛教训,主席以大*方式发动群众进行全党整风,让干部“经风雨,见世面”……固然,造反派中有些人形同“痞子”,教“正统”观点看不惯。他们的举止言行大方向是正确的。符合主席思想。我们最初不就是依靠“痞子运动”开展革命的么?陈爱华这样一想,便理解造反精神和造反意义了。因而,认为三?二一大逮捕做得太过火,甚至是别有用心!开始同情造反派 。
一天,河北老上级孟夫唐找他交换运动的看法,思索大同小异。孟夫唐透露:“任重是支持工总翻案的。”陈爱华惊诧地问:“工总不是揪斗过他,还在汉口体育场架任重同志的飞机?他会支持工总翻案么?”孟夫唐一笑:“嗨,那是事先同胡厚民几个说好的。那几天不正下着大雪?如果坐久了,身子发冷就架架飞机,暖和暖和;再说,换个姿势就不累嘛!”陈爱华笑了:“任重书记胸怀宽阔,不以个人荣辱得失作取舍,处处时时从党的利益出发!”
就这样,陈爱华终于决定参加“革命干部联络站”,公开亮相支持工总翻案 。
严经天虽说性格鲁莽,文化不高;考虑问题也绝非一味从个人出发。尽管素来与陈爱华不合,运动初期,石月琴被揪,曾经幸灾乐祸,充满*;当陈爱华遭受炮轰,他发现苗头不对,所有指控自已也有份,分明是冲着他们特定阶层而来,有种“扯了葫芦动了根”的感觉。深感陈爱华的今天是自已的明天。于是,毫无顾忌地接近陈爱华,劝慰道:“这决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是有人企图乘机推翻无产阶级专政!”陈爱华固不同意他的看法,感激危难时的关切。冰释过去芥蒂 。
果不其然,没过两天,红卫兵从严经天的名字突破,左得明分析:“严经天就是‘言惊天’!无产阶级的天就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你妄图用你放的臭屁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简直狗胆包天!”随即,区里一个干部揭发他当年与王重任一唱一和,污蔑“*”的滔天罪恶。严经天成了众矢之的。但是,当土匪的经历锻炼得临危不惧,说:“要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他不相信枪林弹雨赢来的本钱,喊几句口号就教打倒了!倒是更加仇视造反派 。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七年一月二十三日,武汉军区按毛泽东支左指示成立指左指挥部,孔庆德任支左指挥部主任。各市区也相应成立支左办公室。实际是军管。后来桥口区组织“‘抓革命,促生产’指挥部”,主任是区人武部伍部长,严经天任副主任。虽说是个副职,伍部长不熟悉地方情况,不懂抓工农业生产,实权在严经天手里 。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严经天利用他能调动物资、财力、人员的方便,尽量支持红武兵、红卫兵、红城公社、三司,乃至看不惯的三新、工造等组织,同工总、二司奋力作战 。
工总遭到取缔,二司被迫开门“整顿”,严经天更上劲,召开各种会议,对李卫东、陈志鹏、胡传枝等骨干发指示:“你们熟悉地形、人员思想,包括反革命份子的亲戚朋友地址等情况,应通力协助军管小组迅速将反革命份子缉拿归案!”又批评司徒德芬“打击面不要过大”的论调:“我的同学,你是共产党员,在阶级斗争中怎么犯温情主义的错误?!”
四月上旬,形势捩转,造反派在为工总翻案的同时,将炮火集中轰向他,清算他。于是,严经天又躺进医院。然而,他一刻也没安静过,给老部下、老同事打招呼,支持保守组织压制工总翻案!
陈爱华从内心瞧不起这个丝毫不懂革命理论的大老粗。不过是歪打正着混迹革命队伍。担心儿子受到误导,故而详尽地与志鲲作番深谈 。
志鲲不服:“您简直把严区长说得比文盲不如。人家好歹在燕大呆了几年。工作卓有成效,发展不少党员嘛!”这话又让陈爱华一笑:“你年轻。不了解二、三十年代的情况。那时候,满清推翻不久,军阀割据,社会动荡,人心浮动;毗邻的俄国革命成功被视作楷模。青年学生都把革命、左倾当时髦。不赶时髦就算不得爱国。连姑娘都不会爱你。但是,动真格的只有少数,绝大多数随大流,甚至口头标榜标榜而已!当年党派之多,让你目不暇接,就像现在的战斗队。就是找对方向,跟定共产党,没有多少人真正懂马列主义……不少人只能按文件上传下达。哪有水平理解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更何况,还牵扯到自已利害关系!”明显在旁敲侧击。志鲲没想到一句话,引出老头子长篇大论。他谈起的那段历史与书本报刊如何有天壤之别?简直像异端邪说!不过,合乎事理逻辑。同时,挺新鲜。新鲜归新鲜,我才不会为你的话轻易改变主意呢,也懒争论。刚才以为说得他无话可说。现在看来,并非那回事!志鲲心里甚是不悦,推说要赶回军区开会,匆匆下楼而去。
在门口,志鲲遇见岳父和弟弟,两人神色慌张。志鹏说:“哥,四月十八日,江青同志在人民大会堂讲,成都、武汉那些问题比较严重的地方可以冲一冲。这是怎么回事?”李卫东说:“我们联络站的人越来越多,都是相信解放军嘛!现在,街上不光批谭震林,又刷出揪武老谭的大标语。满街都是呀!”
志鲲笑着反问:“你俩谁认识谭震林,与他有什么关系?武老谭何方人氏,我都不知道。至少全军区没有叫武老谭的干部!自已伸着脑壳接石头,简直可笑!运动以来有多少反复,这条消息都接受不了?江青同志要我们冲就冲嘛!”说到最后一句,他意味深长地一笑。他的处变不惊、随机应变让岳父、弟弟镇定下来,为他最后一句会心地笑了。临别,志鲲指出,我们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不靠出身好的同志,难道靠地富反坏右?又说,这么大一个国家,再乱,不能乱军队!毛主席要部队支左,就是把运动交给军队主持嘛!军队支持你们,还能翻得了天?
志鲲几句话说得两人喜笑颜开。其实他自已心里也很惶惑 。
没过三天,志鲲回大兴隆巷向李卫东、志鹏传达了陈再道、钟汉华从北京发回的会议记录。四月十九日,在钓鱼台周总理主持汇报会。江青问,武汉前不久五万人绝食是否真有其事?陈司令员当场辟谣,没有那么多,军区派人调查,只有三百多。说是绝食,真真假假,其实,娃娃们带着水壶饼干。五万人是夸大其实。江青当场作检讨,表示听了一面之辞。江青又说,武汉的国民党残渣余孽很多,撤退时,留下两个师人马安插在各工厂,情况很复杂。武汉*不存在方向路线错误的问题。总理最后建议,中央*尽快接见一次武汉造反派赴京代表,做做工作,让他们不要再冲武汉军区……
志鹏拿着会议记录,边看边笑边念,李卫东听着也笑了。吩咐志鹏赶紧抄几份。临了,还要从志鹏手里接过再看一遍。。
屋檐下的燕子呢喃着;啼啭声在天井和照壁间回荡,十分悦耳,仿佛提醒石家院子里这三个人:“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志鲲说:“这可不是造反派的‘革命造谣好’啊,是军区党委常委传达的呢!”
李卫东一拍大腿:“真让你说中了!”
这个满怀雄才大略、年轻英俊的团长得意地引用一句最高指示:“*主义者不是算命先生啊!”委婉地驳过岳父不入流的粗鄙赞扬。
十二、凭什么让人敲一敲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一年,立言考入大学不久,房管所将他家古老大屋——除最后面的厨房因顾虑东、南毗邻的房屋,保留未动,全部翻新,做成一栋狭长的小楼。
新楼临街门面缩了近两丈;东边紧邻的炒坊、百货商店拆光拉平。这样,左边是大兴隆巷;右边成了片空场地,门前变得十分宽敝。整座楼房格外显眼。
翻修后,一楼门面作为居委会办公室兼红十字医疗站;后面的两间套房分给红脸。红脸是居委会主任,实际上整个一楼由她占了,并且,公家出大部分租金。
二楼有个较大套间,外加临街长四米、宽二米五的窄长小房。房管所将旧屋的楼梯拼凑了安在原来后门处,供楼上住户出进。刘家正式成为大兴隆巷居民。按人均八平米标准,刘家分得二楼的大套间,外加楼梯休息台顶上的小阁楼。二楼楼梯口正对傍大兴隆巷的山墙,山墙依次开有三扇窗子;挨楼梯口的左面,靠后荆墙有自来水、水池;楼梯口右拐,有条宽仅两米的过道直通临街小房。刘家正房亦由这条过道出进;正房有门通前房、通阁楼。正房、前房都有窗户俯视右边空场地;阁楼有一尺见方通风口。总共面积四十二平方。刘甫轩夫妇住正房,立功住前房,立孝住阁楼。立言从高中起一直在外住读,偶尔回家就和弟弟挤一挤。住处这般狭窄,架子灶、碗柜什物自然摆放在过道的窗户边了。
好长一段时间,临街小房空着。大约不成形,房管员几次领人来看,没谁再转来。刘甫轩想自家留下,搬些杂物占着。向房管所申明,儿女们长大成人,房屋不够住。宁愿交出红本本,每月利息不要;请求分给小房,租金照给。房管所不准许;见刘甫轩占着不让,一纸诉状递到法院,声称:资本家反攻倒算。法院下“通牒”,限期退出,否则后果自负!
搬杂物占房,造成既成事实,是立言出的点子。他怂恿父亲:“前面的小房本来没谁看得中,杂七杂八一堆更不象样。哪个会住进来?本来我们家也还差一间房。别人都是占进去扯皮扯赢的呢!”甫轩担心地:“他们会不会说,已分超两平方,还扯什么?”刘袁氏愤愤地:“扯什么!小阁楼能算个房?是人做的事!哪个说是间房,要他来住。现在伢们长大了,不够住。请加一间,租金照把,怎样不行呢?人家交的是钱,我们交的未必不是钱?”立言觉得母亲说在点子上了:“房管所里人就是东掐一点,西抠一点,攒着面积留给自已或者开后门!‘小阁楼’是他们在玩巧,只有两间套房正规点,加起来不过三十八平方。省下的四平方面积就归他们自已留着了!我们只承认三十八平方。差的总得补起来吧?”听了妻子和儿子的一番话,甫轩理直气壮了:“那就占着坚决不让!”
房子没到手,立孝和立功抢起来了。立孝准备临街一长溜当卧房,小阁楼作书房;立功宣布小阁楼正好做工具间。两人争吵不已。
不料,法院下了“通牒”。甫轩问妻子怎么办?刘袁氏虽然敢作敢为,也犹豫了:“看立言回来怎么说。他是我们家‘进士’,见多识广嘛!”
恰好,隔天立言放假回家,拿上“通牒”去法院问,是怎么回事?当然详尽地摆了自家理由。听说立言是位大学生,法院比较客气,讲了房管所的指控,劝告:“你说的情况我相信。他们代表国家,你们是私人,闹得赢吗?告你家反攻倒算呢!”
立言一见扯上政治由头,动用专政手段,料想违拗不过,转而劝父母:“现在不是住房够不够的问题。他们往政治上扯。虽然牛头不对马嘴,法院的人说得很直:他们代表国家,私人肯定搞不赢。犟下去肯定吃亏!”甫轩一听“反攻倒算”四个字,脸色刷地变了,连声说:“退了算了!退了算了!”刘袁氏不服:“本来是我家东西,三百两金子买的。每月只给九元利息就成他们的了?我不要利息,只求分间房,租金照把,错在哪里?”她似乎还准备理论一番,见儿子和丈夫满含忧虑瞅定她不吭声,自已转弯:“唉,有理说不清。真让法院上门,叫红脸看笑话!反正以后你们都有单位,会分房子的。总算同红脸分开了,免得成天看她那讨厌的鬼样子!” 立功对妹妹做个怪相:“不给我们也好,免得抢得吵起来!”立孝气得抹眼泪:“那,我和你轮流住小阁楼!谁是小妈养的?”立功扇着鼻子跑下楼,不肯讨论这件事。刘甫轩瞧姑娘和小儿子争闹觉得好笑:“你哪来小妈?是你妈怀足十月生下来的啊!”刘袁氏嘴一撇嗔道:“这丫头!我和你爹还没死就抢起来!”
不多久,临街小房搬进一对新婚夫妻,男的是警察。刘甫轩直犯嘀咕:“是不是有意安排监督我们的?”刘袁氏笑了:“鬼话!看人家那厚道样子也不像呀!”立功也觉得老头子疑心可笑:“人家早出晚归,忙自已的都忙不过来,监督什么呢?”
立功当年读技校,*爆发,已在工厂当上工人。他与立言长得很相像,只比哥哥显得黝黑而壮实。乍接触,性格内向;其实,热烈、机敏、幽默。成天穿套油腻腻工作服,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儿。有时,像个顽皮的大孩子。一天,他剪指甲剪得好好地,突然收起剪刀,颇为惋惜地:“咳,剪糟塌了!还有四个指甲留着。开会时,慢慢修理!”立孝抠他一句:“二哥,你思想怎么这样落后呀,开会不好好听,专门蓄着指甲消磨时间!”立功嘴一歪,笑道:“总不是那些狗皮膏药!背都背得出来!”
“横扫”那阵,进商店、乘公交车乃至上厕所,都有红五类“红卫兵”拦阻盘诘,要自报家门。背毛主席语录。倘若为红五类,互相致以无产阶级*的战斗敬礼;倘为黑五类,拒之门外,即便放行,也要在屁股上踹一脚,始得通过。有天,立功逛六度桥,蹩急了。好容易寻到一处厕所,急匆匆往里跑;不防,两个歪戴军帽、敞着军服、一胖一瘦的红卫兵在厕所门口拦住问:“出身?”立功横睨一眼,大吼一声:“工人!”不等问第二句,高呼:“最高指示:为人民服务!”两个红卫兵见他一身脏兮兮工作服,三大五粗,嗓门挺高,确乎工人阶级形象,格外显出尊重:“最高指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但是,立功等不及听两人奉承,大步流星朝里冲。直到开闸泄洪,汛情解除,方始气定神闲。心里却是窝火,盘算找两个小鬼头调调侃。
立功走出厕所,瞧见两人哨兵般盘查出出进进的人们,上前说:“两位革命闯将,你们是有文化的人,怎么不想两付革命的对联贴在门口,好让革命群众来解革命的大小便时,学习学习呢?”那年头,啥事冠以“革命”二字,约定俗成,司空见惯;两人没发觉立功语带革命的讥讽。真的抓后脑勺想开了。胖子大约为立功刚才猴急神态启发,脱口而出:“上联是,多少事,从来急;下联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阳”立功摇头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