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言虽说当着两位老人帮弟弟解释,对他越来越重的虚荣心、随意性和不务实也担心,趁机劝戒道:“灵姑的胡言乱语虽然不可信,正如京戏‘霸王别姬’里一句唱词:‘成败兴亡一刹那’,居安思危,搞企业是该脚踏实地……”
“是你要我炒作,营运品牌,现在又这么指责!是不是嫌我盖过你当年风光?”说毕,立功气冲冲跑到车前,拉开门坐了进去,呯地将门带上,吩咐司机:“走!”
立功到底是个聪明人,当时将受的气发在哥哥头上,半路上就后悔起来:这下把家里人几乎得罪光了!其实,他们全是为我好嘛,尤其是拐子,还少他不得呢!他思摸如何将这弯转过来。恰好,晚上回家小蓉对他讲:“你前任老亲爷李卫东患肝癌在住院,不去看看?”立功先是一惊,详细问了情况,要小蓉明天同他约上拐子一道去看望。小蓉回答: “我是去找医院里朋友,无意得知消息的。我已去过。主要是明天同人约好,有事办。再去,同婆婆和老娘去。你们两个李家女婿去,我掺和什么?”立功心想,她不去也好,当着伊讲起那些纠葛又会惹上啰嗦。于是,第二天早早到公司,对母亲、岳母和哥哥讲起表叔病情。果然,一下将隔日矛盾化开。两位老太太泪如雨下,直催他同立言赶快看望表叔。还让带话,明天她们准备准备,同小蓉再来……路上,立言只字未提昨天争执,只是焦急地叨念:“唉,继瑛远在美国。志鲲已同她离婚,又不能对表叔讲明……”说着,同弟弟商量该买哪些营养品送去。立功大大咧咧地:“送什么?拿个信封装两万元钱就成!”
兄弟俩到医院,问明李卫东所住病房,径直寻去。在门口恰好碰见保国打开水回来。
李卫东躺在病床上,面色蜡黄,病恹恹地。瞧保国引领立言、立功进房,无声地一笑,想挥手,没力气,动动指头表示欢迎。瞧刚强坚毅的老人如今这般羸弱,兄弟俩悲从中来。
“表叔!”
“爸!”
李卫东吃力地笑笑:“不打紧。一下还见不了*!”说着,望立功讲:“唉,继红没福份嘛……”瞟见儿子撇嘴,转了口风:“……志鲲可能蛮忙……继瑛又太隔远了……”提到大女儿,李卫东眼里闪现一丝愧疚,搁在床沿的手掌翻过来伸向立言,五指一屈一伸。立言懂了,将手放在他掌心。老人握住他的手,叹口气:“立言,我对不起你俩!”立言知道老人为他和继瑛的事儿忏悔,安慰道:“责任也不全在你,表叔,当时就是那种政治氛围啊!”说着,转个话题,问起病情。保国回答:“全靠熟人搞点杜冷丁止痛,但不能报销……”
立功趁势从公文包掏出大信封递把保国:“这两万元钱是我和哥的一点心意。”
保国坚决不收。弄得立功伸着手缩不回。立言拿过钱硬塞给保国:“怎么啦,生分了?”李卫东笑着说:“行,收下吧,保国。好歹是他们一番孝心!”不知是李卫东发话,还是立言的面子,保国最终将钱收了。
李卫东长长叹口气。改革以来发生的诸多变化让他十分感慨。刘家情况自然一本全知,就是唐老鸭的爷爷也熟识,解放前不就是个吝啬可笑的皮货商么?两家人旧社会发财,炙手可热。共产党来了,气焰才熄下去。未曾想,如今,他们儿孙又翻起来了。而自家仅风光三十年,现今仍落个为人打工!这个老共产党员、老工人内心不由思摸:世上真有命运轮回和风水好坏一说啊?想到这里,对立言善意地一笑,喟然叹道:“发财的还是发财呀!”……
出门时,立言嘱咐保国:“你该给志鲲打个电话哪,表叔直在叨念他呢!”
“打了两次电话,人家说有空一定来看望。哼!”
翌日,杜师娘和刘袁氏由小蓉领着也去探视过李卫东,回来只骂志鲲没良心。
没几天,李卫东病逝。但他那句满怀沧桑感的宿命论,让立言挥之不去,又联想灵姑的预言,心里生起阵阵惊悚。这财还能发多久呢?
二十、陈年旧账也要算
火车掠过平原,一望无际的土地接壤蓝天。铁路桥下,河床里无有一滴水,唯见布满胶轮大车车辄。偶尔有戴羊肚毛巾的老乡挥舞长鞭驱赶骡马拉车穿过。映入眼帘的土坯农舍灰濛濛,而门前树枝呈黑褐色……北方的大地啊,辽阔而单调!
车到鸡公山,满眼葱郁,生气盎然。连奔腾的小溪也清彻见底,看上去甜津津!
坐在软卧廂内,司徒德芬想起就要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禁不住满心喜悦。
在汉口龙王庙同立言分手后,过去的一切并没轻易地*云散。虽说厂里让她担任团委副书记,车间支部宣传委员,工作忙得连轴转。下班回家,心里却是空落落地。她常常站在巷子口的石狮子边,或者呆呆地出神,或者朝西张望。自已也不知是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这情景为德芳窥破。悄声问道:“姐,你是不是在等信?”经妹子点穿,她省悟自已也不大明白的惆怅,脸一热:“哪有什么信呀?站着闲瞧罢了!”德芳将她一搡:“别哄我了,也别哄你自已!邮局和他家不就在那边?姐,我真后悔不该那么自私,为着抽出农村,帮他们逼你同立言哥分手……但是……我偷偷给白水中学去过信,邮局却退回了,盖上‘查无此人’……”司徒一震,问道:“他……他怎么啦?……咳,我哪是等他的信!别胡猜!”烦躁之下,她晚饭也不吃,跑上楼放倒在床,蒙上被子。凭父母怎么喊也不下楼。多情的姑娘沉浸于久远的回忆和甜蜜的伤感里了。她忽然记起立言有次在信中这样写道:“只要超过预期来信的时刻,我就急不可耐,狗咬疯一般,坐立不安。听到门外喊我名字,知道你来信了,顿时心花怒放,精神振奋。读着你的信呀,就像喝下整碗蜂糖,满心甜蜜,满心幸福。提笔给你写信,娓娓道来,文思泉涌,妙语连珠。生命的太阳啊,没有你就没有光和热!……”想到这里,她掀开被子,支撑起身,拿出日记——唉,现在可倾吐心曲的就是这洁白无暇的纸张了啊!她颤颤抖抖,写下这么几句:“或许我等待的并不是一个实在的你,是我甜蜜的梦,梦的甜蜜。失去什么日子都可以过,失去你,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写到这里,她再也写不下去,伏在日记本上嚎啕大哭起来。楼下反常的寂静也没阻止伤心泪水的奔涌。
司徒洪担心女儿同立言藕断丝连,旧情复燃,不等学徒期满,慌着到处为她物色对象。而许多同事和邻居似乎异常关心,时时给她介绍男朋友。聪明的姑娘看出全是想将她作为礼物送人情罢了。以专心致志学技术为由,婉言予以谢绝。立言在伊心中始终难以忘怀,她再也不会对任何男子动心。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她的文化底蕴,她的忠恕天性,她的稳健温厚,和周围同事比较起来如鹤立鸡群,很快崭露头角。于是,在江青强调干部中应有三分之一女性的那年,被选拔到电子局革委会任职。未几,擢升为革委会副主任。这下,关切她婚姻的人更多了,并且来头都不小。让她不胜其烦。她直想离开这座有过许多甜蜜记忆和伤心往事的城市。就在这时,老红军、革委会钟离主任介绍侄儿钟离散与她认识。钟离散是北京政法学院毕业生,供职于中央政法委。小伙子长得排场,性情温和,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没话说,前程无量。司徒见过一面,对钟离散印象颇好。没多久便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求婚。结婚后,司徒调到北京,在政法委一个办公室担当副主任。钟离散逝世时,司徒已是一名高级干部了。夫妻俩只一个宝贝女儿钟离梵玉。女孩子爱淘气,读书不用心,多好家庭条件却只考上青岛商学院。现在总算醒悟,在攻读研究生。
还有两年,司徒就离休了。想想京城没什么亲人,要求回湖北,以便在家乡的岗位上退下来。这样,组织部调她担任湖北省政法委副书记。
除眼角有几丝鱼尾纹,下巴略微显得圆润了,岁月并未给她留下过多痕迹。早年那马尾巴发式如今剪成齐耳短发,穿套藏青西服;端庄矜持,雍容华贵,派头十足。
人们用“家宽现少年”表示对她的羡慕。在常人眼里,她仕途顺当,家庭和美,生活幸福。而内心里,司徒认为自已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是同立言共同度过的时光。当年,纵使有诸多窘困、烦恼和苦涩,回忆起来甜蜜而耐咀嚼。那些初恋的日子啊,看似失落了,却是永远梦魂萦绕!她只能拼命工作,在案牍形劳中求得排遣和宁静。
踏上汉正街,淡忘的一切倏忽唤醒了,复苏了。可是,她发现随处是高楼。昔日宁静的大街变得闹闹嚷嚷,那些富有诗情画意的白粉高墙、黛色布瓦、雕花门楹、楼外楼天窗几乎消失殆尽。好不容易寻问到改作电子市场的电影院,对面那熟悉的小楼已无处寻觅。
伫足电子市场前,司徒久久凝望街对面高楼,思忖刘家住在哪层哪间房屋里呢?从电视、广播里,报纸杂志上,她了解到立言历尽磨难后,自强不息,成就卓越。衷心地为他高兴。如今自已又回到故乡,虽说同住一个城市,家在一条街上,但生活在两个圈子里,笃定终生难以谋面;也许会互相知道消息,但是永远不能互通音信,互相来往。想到这里,心里不由涌起一股伤感,酸酸地,怅怅地……
从两栋楼过道间吹来的风吹乱她的云鬓,也吹迷她的双眼。她理理鬓发,抹抹眼睛,顿时冷静了。见了面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自已是党的高级干部了,怎么竟然沉迷追寻青年时代稚气的罗曼蒂克?她为这种小资情调失笑了。长期的政府机关节律使她历练出一种定力:抑制个人情感,喜怒不形于色,按文件办事。固然不免如钟表一样刻板,却指导大众行为和生活——引人瞩目,稳定而有序。当省悟到自已地位,司徒打消寻访大兴隆巷居民拆迁去处念头。路途,甚至把准备邀集同学聚会的计划也取消了。自已工作部门敏感多事,社会关系一多,容易招致麻烦。再则,同学聚会,刘立孝必定到场,岂能不扯上立言的事?又譬如说,有人找来法外施恩,答应不答应?答应了,丧失原则;不答应遭人议论。还是将自已封闭起来为宜。实际上,潜意识里,她愧疚昔日对立言的背弃,尽管这背弃并非她的过错。伊到底难以自处啊!
走了一程,来到故居,双狮巷变作二十多层高的公寓。家里安置在八层楼上,父亲早已谢世,两室一厅只母亲一人住着。真正的空巢家庭啊!当着妹子一家三口,哥哥嫂子和两个侄儿回来聚首,她才高兴起来。是呀,回到家乡到底是件欣悦的事呢!
不想,她上任第一天就遇上棘手难题。一群受处理的造反派要求落实政策。
事情是这样的。粉碎四人帮后,湖北揭批查运动如火如荼,将大小造字号人物一网打尽,还以反对英明领袖之名枪毙多人。华国锋倒台,中央政策松动了,关押的普通群众陆续释放。可是,当初仅武汉送报逮捕判刑仍达258人之多。中央打下来,要求重议。于是,黑名单缩至74人。中央仍嫌打击面过大。只批准判处夏帮银、朱洪霞、胡厚民、张立国四人徒刑。这样显然难解湖北大小官官们十年*心头之恨。市里又找出四个小“四人帮”:顾建棠、吴炎金、彭祖龙、严常,宣布判处徒刑。至于专县更是肆意胡来。
但是,释放的造反派毕竟为大多数。这些人一没偷,二没抢,也不是为自已事儿,是你共产党要搞*,凭什么冤枉坐几年牢?心里当然不服。
朱裁缝瘦瘦地,白净面皮,相貌斯文。他出身三代服装工人家庭。*初期,为打成反革命的工友鸣不平,又写大字报批判缝纫社书记给女顾客量尺码时,常在别人身上乱摸,结果自已也关进牛棚。终至造反。*十年,朱师傅有八年半受压;在揭批查中,书记指控他为四人帮帮派体系里人,被公安局抓捕关押三年。法院最后以免予刑事处分之名,放他回原单位。退休后,朱裁缝加工服装,自产自销搞了一阵,倒也逍遥。如今,朱师娘过世,两个儿子各有小家。他一人住着,很自由。他为人耿直,危难时从不乱咬。生性慷慨,急人之难。朱裁缝自已每月也不过三百元生活费,听说造反战友卢小明妻离子散,生活无着。竟将妻子安葬费一万元合手交给卢小明。因而,他深得大伙信戴。昔日战友总好摸到朱家坐坐。朋友相聚,谈起*遭遇,个个愤慨难平。
“叶剑英在十一届六中全会上总结说,*的错误主要由毛泽东同志负责。既是这样,为什么找我们普通老百姓算账呢?”
“百万雄师杀了人,明明是罪犯,譬如,汤忠云公然将戴鹏活埋,后因拒捕被击毙,反倒追认为烈士。我们只写几张大字报,揭发当权派胡作非为,倒抓起坐牢。这公平吗?”
“好多人被开除公职,连饭都没吃的。到底为什么?!”
最先是朱裁缝、王晶、李家骥几个人在朱家发牢骚。时间一长,越串,人聚集越多;越议,人们心里越烦。人一多,门路多,信息多,办法多。大伙决意向当局讨个说法,讨回公道。朱裁缝的家成了联络点,成了定时开会的地方。有次,人们叫的叫,嚷的嚷,骂的骂,声音太大,同楼住户打电话派出所投诉,来了两个年轻的警察,歪着头在门口看了看,问道:“你们这多人聚在一起做什么?”准备寻岔子。这些人本来有气,正不知找谁吵嘴。个个怒目相向。陈一新没好气地回答:开会!警察完全可以追问,开什么会?一瞧人人眼里冒火,脸上气色不对,知道再问两句必然自讨没趣,说,哦,开会,人家开会嘛。走!自已下台阶走路。自此,这种会议更显得合理合法,大明大白聚集议事。
一天,卢小明来玩,说起他的遭遇。揭批查中,他被判刑五年。在狱中,搞电焊时有只眼里飞进铁屑,监管干部没让他及时治疗,结果,造成左眼失明。老婆同他离了婚,儿女们也不认他。获释后,贫病交加,连住处都没有。卢小明找到原工厂要求回去上班。也该他运气好,厂里新书记很同情,去主管局汇报。结果,局党委批准以退休予以安置。据说,是根据上面文件办事。这说明,中央有相关政策。只是被下面当权派封锁,秘而不宣。接着,有人说,夏帮银出狱后,汉轧安排其工作,最终也是退休。再接着,辽宁传来消息,辽宁造反派同其他蒙冤者包围省高法,问题终于解决。又听说顾建棠专门请律师向法院申诉。最高人民法院院长肖扬还作了批示……所有信息意味着,可以搞,应该搞,搞起来有希望!这样,大伙开始组织起来,公推刘祖平、顾建棠、胡国基、李家骥、黄有棠牵头,每人写出自已受冤屈材料,到省信访局上访。接待人员最初敷衍,踢皮球,甚至驳斥,*的案子?什么时候的陈年旧账啊!胡搅蛮缠!
李家骥叫起来:“陈年旧账也要算清!”
“中央早有文件安排我们,是有人封锁中央声音。责任不在我们呀!”刘祖平补充道。
听他们辩白有道理,接待人员指示去找法院。虽然大伙拿着法院的判决书。法院不认账,回答:根本不是我们判的。市里要我们盖个章子罢了!
刘祖平被捕前是铁路公安预审员,驳斥道:“有人欠了我的债,另一个人插上前写欠条盖章。你办这案子,该怎样断?自然是谁盖章子谁负责。再说,人家要你盖章就盖章?太不严肃慎重吧?”接待的法官理屈辞穷,让刘祖平一伙找主管上级省政法委。
省政法委接到这些造字号上访人员材料,出现两种意见。一种人认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量刑不当,应该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