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孝怎么没出?钢筋都是她买的嘛!”立功见一计不成,又换个说法,要妹子出示杨和富单位买钢筋的发票。法官一看,发票上果真写有“杨和富”三字。
立言一笑,说:“真是横心进衙门!把杨和富叫来问,当时,凭你们那点工资,能不能有几千元买钢筋?再说,杜援朝帮忙在‘人防’买过水泥,发票是开的他的名字,能不能说杜援朝出了钱,也要分产权?小蓉,快去把你哥叫来参加析产呀!”法官听立言这般反驳,笑了。小蓉开始不知吃了立功什么药,准备帮立孝说话。对簿公堂,才醒悟了,说:“是的,我哥和立孝都只帮忙买点紧俏物质嘛,怎么说成是他俩出钱买的建材?”
立孝急了,说:“刘袁氏向来封建观念重,本来是老头做生意买的房子,凭什么要她做主?”听女儿直呼其名,一口一个“刘袁氏”,做母亲的气得差点闭过气:“老子一把屎一把尿将你养大,倒成了你的‘刘袁氏’!这以后教哪个养姑娘啊!”说完,直打自已嘴巴。立言本想说:“房产证写谁的名字,就是谁的。这是铁证。”见母亲怄成这样,而法官又呵斥:“不许喧哗!”对母亲发脾气。他怕再生枝节,气坏老娘,将话吞了转去。
这时,法官说:“你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没确凿证据。只好根据继承法来析产了。”于是,判定:刘袁氏先获得房产50%产权。余下一半,由老人与三个儿女平分。这样,刘袁氏占有房子产权62?5%,立言、立功、立孝各有房产权12?5%。
谢向阳得知判决结果,又出主意,让刘袁氏立下遗嘱,将所持产权份额赠予立言。这样,占了大头,牵制立功,想败也败不了。但立言不想把事做过份。谢向阳换个方案:让老人平均分赠三个孙子,即思藜、思严和念念。于是,作为监护人的立言仍佔大头。刘袁氏觉得这样办说得过去,极口赞成。立言主要出于刘姓房产不外流传统观念,也认可了。
一场房产官司打下来,刘袁氏头发白了一半,精神也大不如从前。成天咕咕叨叨骂着:“小麻皮,抢老子房子!不成器的杂种,又想卖了赌博!”
立言看着老娘这样伤心,不由暗暗后悔,不该打官司。但,听任刘家祖业改姓又是他断难容忍的!隔了几天,小蓉突然慌里慌张跑来,告知念念被人用刀捅了腰部,伤及肾脏,危在旦夕。医药费需得十多万元!立言一听,急得语无伦次,连声问:“立功呢,立功做什么的呀?”小蓉哭道:“除了赌博,他能有什么用啊,家里只几百元钱。我找妈和哥凑钱,还不到四万元呢!这不是只能看着孩子死?!”立言劝弟媳妇不要急,又嘱咐她小声点,免得老娘听见着急。他去将库存的针织内衣变现为侄儿医治。数以百箱计的货物除了汉正街能够吞吐,哪里也没这大胃口。然而,当他拿着样品到汉正街找买主。都说过时了,不值钱。立言原以为内衣穿在里面,变化不会太大。事实上,几十年来,也的确只是高领、半高领,至多小翻领,几种样式变来变去。颜色也不过红蓝酱黑绿罢了。岂知,近年里,内衣也日新月异,花样百出。他一心建市场,哪晓得瞬息万变的最新商品信息哟!最终,只得忍痛将六十万元的内衣以十万贱价砍给江驼子,让小蓉去交医药费。韩德贤正同江驼子谈生意,一见立言,责怪道:“就是听你的话反摊派。害我只在大楼二楼弄个摊位。根本没生意!”立言苦笑着回答:“你还在二楼弄有摊位。我现在哪里也没位置啊!”
立言随小蓉赶往医院,只见杜师娘和立功坐在过道边长椅上。老人哭得嗓子都哑了,如同霜打的麦穗蔫蔫地伏靠椅背,无声地流泪;立功双手抱头,一个劲唉声叹气。杜跃进一手叉腰,一手不停捶墙,疯了似地连说:“老子恨不能抓住个大毒枭受笔贿!”小蓉赶上前抢白侄儿:“乱嚼舌!立言伯伯弄到钱!交都交了!”听见这话,立功从椅上跳起来,抓住立言双手,泣不成声:“哥,我对不住你……”立言只是急着问:“念念呢?”跃进回答:“在抢救室打吊针维持着。非得交了钱才动手术!跟旧社会差不多了!”杜师娘颤巍巍起身,扒开女婿:“滚远点!念念有什么,看我依不依你这畜生!大哥,还是你好,还是你好!立孝那婆娘只送来一千元,说是借的,太奸滑了!”听说立言倾其所有变现弄来钱,三个人更加感慨不已。立言说:“我怕妈着急,不敢告诉……”杜师娘刚才还在埋怨亲家,这会随声附和,说:“那可是,那可是,连我都快倒了,再添一个更麻烦!”立言无心听杜师娘絮叨,一迭声问:念念现在在哪里啊?小蓉隔着玻璃窗指指:“呶,躺在病房里呐……”说时,狠盯丈夫一眼,拉起立言进病房看视孩子。
念念虽然面如白纸,打着吊针,神志还很清醒。显然,他明白情势严重,躺在床上,眼神里透出恐惧、忧伤、乞怜的光芒——仿佛一只为人瞅着、被粘鼠胶粘住不能动弹的老鼠那般神情。小蓉哽咽道:“念念,记住,关键时刻是伯伯救你的,医生马上来动手术了……”立言强笑着:“不打紧,我的念念是男子汉,挺得住的!”……
十万元挽救了念念生命。然而,立言就此破产。他所剩下的其他货物,譬如伞零件锈蚀成一堆废铁;牙刷、时装鞋、遮阳帽、服装等品种,积压太久,只能卖给废旧物资公司。在汉正街做了十年生意,硕果仅存的唯有尚未还建的门面。手头仅余两万多元,他想东山再起,既无营业地点,也无足够本钱。时日一久,只怕连母亲和孩子生计也成问题!
事业上失败、家庭内耗和厄运,以及业户的埋怨,几乎让立言万念俱灰。当年在归元寺要出家的念头又涌上心来。他真想斩断三千烦恼丝呀!
十九、发财的还是发财
立言不甘坐以待毙,要在窘境中开拓一条路。于是,同反出汉正街的战友商量,集中财力搞货联营,做大批发生意。所谓“大批发”相当计划体制里二级批发站。
“大批发不在乎营业门面地点,只要东西好,火车站市场照样有人来买的!”
但是,除赵井亮有六万,邱友忠有四万,其余人坐吃山空,一文不名了。
“这笔钱十年前听来可不得了。如今不值一提啊!”赵井亮有些气馁。
“我当初仅用借的五百元起家。现在我们加起来还有十二万嘛!再说,各人还有些关系户,譬如百批、车门,浙江的一些厂家,可以请他们通融,搞代销或半代销呀!”
“立言拐子说得对,我们那多关系还怕调不来货?光我邱友忠的关系户也不少呢!”
这样,三个人用十二万元开起新站商贸公司。岂料,风向变了。人们认钱不认人。关系再好,俏销的货,要付现金,少一分也不给;愿发来的代销物什,简直卖不动。尽管他们是商场高手,折腾好久,只能维持局面,糊嘴罢了。稍一松弛,连生活费几乎弄不着!
这天,立功来到新站商贸公司,敲着手里两块木板宣布他的一项发明获准专利受理,只要投产,财源滚滚而来!赵井亮接过一瞧,不过是对W形木板,问:“这有什么用?”邱友忠形容道:“当曲尺,嫌宽了……”立功啧一声:“你们不懂——这是W形实木地板!防变形,抗起拱!科技含量高!”立言知道立功娴于木工,又有点小聪明,平素帮人搞装修,该有来由;审视研究一番,感觉的确不错,解释道:“根据力的分解原理,正反方向内应力会抵销,应当具有防变形,抗起拱优良品质……”随后,边画图边从物理学和数学原理进行解说。经他详细一讲,再听立功一吹,赵井亮和唐老鸭来了兴趣。异口同声要把立功专利纳入新站商贸公司。并答应立功与立言执有同样股份。
“吃根灯草,说得轻巧。懂不懂我这专利值多少钱?去评估事务所问问!”
“值两万元还嫌少?”
“唐老鸭呀,把你那厚嘴唇和翘屁股割下也不够万分之一啊!”
“就算我们全部家当,十二万吧!”
“井亮,谈专利你就不懂了。立功这项发明一旦市场化,价值至少数以百万计!”
两人以为刘家兄弟演双簧。反正没生意,附近正好有家评估事务所,赵井亮打赌,只要W形地板价值上了十万元,他请三人嘬大餐。
评估师看过专利证书,只随口说句,便让赵井亮、唐老鸭大跌眼镜:“这项专利走上产品化阶段,市场前景肯定看好。粗步估算,至少在三百万以上!”
赵井亮自然得请客。酒过三巡,他和唐老鸭同立功打起商量来。
“立功兄弟,干脆将你的W形地板纳入新站商贸,你当董事长!”
“对,对,立功,原来贩烟我们不是总在一起玩?”
“唐老鸭,这和贩烟可不同啊!正儿八两,汉货精品,中国制造!”
立言抿口酒,含笑瞅瞅弟弟,未曾想,几天不见,这粗人开口竟然一套套的了。
“这样,立功,你佔股份百分之八十,我佔百分之十,唐老鸭和你哥共佔百分之十!”
“我四万,你六万,你怎么高出我一倍?除非立言哥只百分二……”
立言觉得好笑,说:“雁在天上叫,屋里把水烧!八字没一撇,争得不可开交了!”
“你们三个人只佔百分之十,哟,不对,评估师说至少值三百万以上!最多你们三个共佔百分之三!这百分之三你们自已去分,我不管。”
立功的话让赵井亮、唐老鸭瞠目结舌,不约而同望望立言。立言一口干完半杯酒,将杯子一搁,慎重其事开腔道:“立功,俗话说,吃得亏,在一堆。你刚才也讲了,到处找不来启动资金。识货的,没有钱;有钱的,不识货。像这样乱撞,拖到猴年马月?抓紧时间早点上,赚的绝不止争执的这点!当务之急是做起来。打个比方,你准备开车去发掘价值连城的宝藏,差几加仑汽油。有人恰好有桶油,但要分得宝藏十分之一。值不值?我说值!误了时间,别人得了宝藏,你一点也落不着,岂不更划不来?”
“你总会说!哥,这点钱远远不够启动呀!”
“这钱可做药引子。用于宣传,影响出去了,就能融来更大更多资金嘛!”
“行,看着哥救念念一命,我答应你们。但是,我当董事长佔百分之八十,我哥百分之十,你俩百分之十!”
“也不必。井亮百分之十,我和唐老鸭共佔百分之十就可以了!”
就这样,酒席上,七嘴八舌,四个人创办起新站实木地板有限公司。
最初运作并不顺利。四人在火车站附近农机厂租栋废弃车间,生产的地板引不来人投资。即使立功用手工挖制的展板在武汉装饰材料国际博览会上获得金奖,也影响不大。
眼见十二万元化水无形,赵井亮、唐老鸭急得嗷嗷叫。立言越发忧心如焚,只是不敢表现出来,唯恐乱人心。这天,他看见报纸上刊载国营企业改制,倡导国营所有制下岗职工转变就业观念,心里不由一动。当晚写了洋洋一万五千余言报告文学:《下岗了,绝不能趴下!》将立功“下岗”后,改变观念,下岗不失志,潜心发明研究,终于取得骄人成绩的先进事迹,大肆渲染一番,投到报社。没几天,报社头版头条登载出来。他的本意不过借助媒体做次免费广告,推介产品。不想,几经加温,拔高,立功被评为再就业明星。电视、电台、报刊杂志予以长时间、立体式、全方位宣传。W形地板出名了,市政府支持三百余万元扩大生产。另有几位老板拿出数以百万计资金入股。新站公司一下膨胀起来。总资产达五千万之巨。
人们一口一声称呼立功、立言、赵井亮、邱友忠为“老总”,简直喊起疱!立言戏谑道:“千万莫老总前,老总后,肿(总)狠了,可要打青霉素啊!”
说归说,笑归笑。改作新站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后,厂房迁到后湖乡一家工厂里。正正规规,车间是车间,办公楼是办公楼,另有住宅区。鸟枪换炮,煞是气派。
立言在厂住宅区一楼分有两间居室。他住一间,刘袁氏和思藜思严住一间。思藜思严一直住读,实际只刘袁氏独个儿住着。而立言又常常出差,难得在家。立功却住在公安宿舍不愿搬过来。这样,刘袁氏仍很寂寞。简直就是空巢家庭。一日,杜师娘来公司瞧见亲家孤单,不由埋怨道:“他们兄弟俩也真是——忙得老娘也不顾,忙的什么啊!看,吃的有盐无油的饭菜——年纪大的人哪能同那些年轻工人比啊!屋里也没个人照应收拾!”
“这不怪立言,他三天两头到外地办事嘛……”
杜师娘知道亲家对小儿子有成见,常说立功“家懒外勤”——给外人办事很尽心,对自已家百事不管。有次,立功帮邻居做躺椅,差根枋料,竟将自家楼梯扶手衬子锯掉“倒贴”。刘袁氏叹口气,诙谐地:“立功,你要不是我的儿子就好了!”意思是,不是自已儿子反倒会帮忙做事情。再则,恨他赌博。老数落立功不成器。故而,杜师娘反问道:“哪就怪立功,是吧?”刘袁氏笑了:“老亲娘卫护女婿。他如今做这大的事,当然顾不上我,也不怪他。立言要是弄个媳妇嘛……”杜师娘担心又怪上小蓉,接茬道:“照说,立孝当姑娘的应该经常来洗洗清清!这样,亲家,反正我住在援朝那里,成天也像孤雁——也是各忙各的呀,有天我病了,躺在床上想喝口热水也没人倒!干脆搬来这里,我俩做个伴!”
当下,杜师娘搬来隔壁,同刘袁氏做上邻居。有了杜师娘住一起固然热闹一些,刘袁氏并不见得开心多少。杜师娘爱打麻将或者躺在床上看电视,刘袁氏全无兴趣。用她的话说:“‘勤有功,戏无益’。我一辈子只喜欢做赚钱的事!”如今,儿子们办起这么大的厂,可不容易,不能有闪失,她必得参谋参谋,帮他们多赚点钱。现时有些事虽说不懂,看一看,听一听,心里也高兴啊!因此,老人常踅到办公室听儿子洽谈业务。这让客户感到惊诧,让立功感到尴尬。刘董事长早已焕然一新,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坐在大班桌前说:“老娘,我们在开会呢。有什么事等会说,行吧?”刘袁氏笑着回答:“我想听听呀!”立功只好起身上前扶她出门:“这有什么好听的呢!回去看电视吧!”刘袁氏窥透他心理——认为扫他面子,笑着骂句:“鬼杂种,我不做声,听听也不许!”说着,崴回住处。路上,想想,心里不服,咕噜道:“嗬哟,瞧不起自已的娘了!过去你爹做那大生意也听我的呢!”心情很是悒郁。但,没两天,又全然忘记小儿子的抢白,照样要去掺和。为这事,立功不知向立言嘀咕多少遍:“你嘱咐一下老娘,莫往办公室乱跑。分明是股份公司,教别人以为我们是‘小作坊,家天下’呢!”立言回答:“怎么没讲?当时答应得蛮好,转身就忘了。她一个人闲得慌,总想找我们说说话嘛。唉,怎么办呢?时间长了,会得老年痴呆症的呀!”
不想,担心什么,发生什么。一次,立言外出二十多天,上海、南京转了一大圈,沿途买了盐水鸭和许多苏式点心带给母亲吃。回公司,人们还没上班。他急于见见阔别有日的老母,又知道她起床早,便去拍门。口里连连打招呼:“妈,我回了!”刘袁氏打开门,见是立言,惊奇地笑着问:“你今天怎么起这早呀?多睡一会嘛!”那口气和神情,仿若大儿子压根儿没出过差,昨天还在家里呢!按武汉人的禁忌,老娘是见着他魂儿了,将不久于人世。立言先为这话吓了一跳,接着,感觉滑稽,笑了。随即心里涌起一股悲凉和酸楚。显然,母亲真患上老年痴呆症啊!事后,他将这情况讲给立功听。立功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