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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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三部曲- 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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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小胖子冲破他们丑恶行径。并且,好长一段时间两个家伙再不敢动坏念头。但小胖子警告我,你得时刻提防着。姓刘不会放过你的。这家伙经常*女犯人。唉,我也是贫农出身,虽说是看守员,真不知道怎么救你呀!
从那日起,我又开始悄悄绝食。十多天过去了,我躺在床上有出气无进气,命如游丝。他们以为我失血过多,身体虚脱。我自已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熬不过三天。我倒很欣慰。我到底保住贞操。死得干干净净。
刘老师:我死了你不要伤心难过。你应该庆幸我有个清白魂儿回到家乡,有个清白魂儿与父母团聚,有个清白魂儿时时伴随你!
本来,我是无神论者。可是,此刻,弥留之际,我多么唯愿世间真有万能的神灵啊!祈求神灵保佑父母前来收尸时在我口袋里寻找到它。更奢望一点,如果书信能奇迹般地辗转送到你手里,更教我九泉之下喜不自胜。你一定要争取活着出去。向世人展示这封绝命书,让人们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

为群 泣血绝笔

信上的字写得歪歪斜斜,可见力不胜支。落款的六个字,显然是咬破指头用血书写而成。然而,那血似乎已经干涸,笔划枯涩,断断续续……
立言心如刀割,眼泪大滴大滴溅落信纸上。但,他很快意识到不能让刘明才一伙发觉,强忍悲痛,镇定情绪,咬牙切齿,心里一连声说:这事还没完!
这样,立言益发充满对立情绪和无比仇恨。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七年七月的一天,提讯时,立言进审讯室便说:“我马上就会出去的!”刘明才讥讽地:“怎么?四人帮又上台了?”“你没听广播?*恢复‘三副一长’了。”“你们不是要打倒*吗?怎么他复职就放你出去!”“你还是法院副院长!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是执行毛主席政策,缩小打击面,扩大教育面嘛!”刘明才见立言如此嚣张,一怒之下吩咐将他与两个杀人的神经患者关在一起。这不是让他被疯子打杀,就是想将他逼疯。
立言早听说过两个神经病患者的情况,故而,进去就与秃顶的疯子套近乎:吃饭时,拨些菜蔬给他;了解秃顶跑过生意,同他天南地北地神吹;送给他两件衣服……那个长脸疯子因为杀妻关了五年,衣衫褴褛,一身臭气,苍蝇围着飞。却是成天一本正经抱本毛著读着,往往喜欢打人小报告。害人倒霉。纯属“政治偏执狂”一类。因此,关遍所有监室,与人和不来。让本已失去自由的犯人动辄得咎,气极之下,群起而攻之,往死里揍。打得长脸疯子狼哭鬼嚎。黑大汉厌烦不过,将他同秃子单独关在一室。秃顶比较清醒点,有天,听说立言是汉口人,露出羡慕,说:“你们大地方好呀,那中山公园我去过。里面还有老虎,我刚走近笼子,它躺在角落不动弹。任人们丢东西也不理会。后来,它伸个懒腰起身了,转来转去。大家高兴得拍巴掌……”立言听了笑着点头,思忖:根本不像神经病嘛!
突然,专心致志读毛选的长脸疯子合上书本,急切叫唤起来:“报告看守员,犯人请个示!报告看守员,犯人请个示!”叫了好久,无人理他。立言没转号子前,常听见这般煞有介事,惊喊鬼叫,犯人们议论:又打小报告了,看谁倒霉受处罚?看守员知道“长脸”德行,任他喊叫也不理。但是,今天,长脸显得理直气壮:“看守员,你为什么不理我呀,不信任我呀,我有重要情况汇报呀!”长脸的话让秃顶紧张了:“你又想胡扯啥子?”“我不同你们讲。等看守员来了再汇报!”说毕,又叫唤开来……
风窗口出现一张胖胖的脸,斥责道:“又胡乱叫唤啥?欠揍?”
“报告看守员,犯人请个示。”
“说!”
“报告报看守员,刚才87同102讲,拍手欢迎蒋介石,102还笑……”
顿时,立言头一炸。自已本来是*,这下扯上政治,偏偏又是两个无法理喻的疯子!如何说得清?况且,值班看守员是最好打人的胖子。只怕难逃将头伸出风窗,让插页夹住颈脖挨打厄运了。胖子板脸问:“坦白,102,有没有这事?”立言结结巴巴地:“别……别听他胡说八道!”秃顶说:“我刚才只谈起动物园里老虎……”长脸驳斥道:“是不是!报告看守员,毛主席教导我们,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对老虎拍巴掌,不是欢迎蒋介石又是什么?”胖子啐一口:“再胡乱叫唤,揍死你娃子!”说罢,剌刀在窗口一晃,走了。
长脸用胳膊捂着眼大哭起来:“毛主席呀,毛主席,我对你老人家这忠心,他们不相信!”
这时,秃顶操起鞋板扑上前,对着长脸一阵劈头盖脑毒打:“老子叫你还打报告,还打报告!”长脸在地上乱滚乱叫:“毛主席,我是为你老人家挨打受罪,我不怨,我不悔!”要在往常,立言会出面劝阻;经过刚才一场无事生非的虚惊,反倒助劲:“打,狠狠地打!”
隔着高墙电网,传来农妇呼喊娃子吃饭的声音。显然,小孩玩上劲,不愿回家,甚或故意躲藏起来不理会,妈妈威吓道:“小杂毛,再不回来,老子不给你吃了,饿死你舅倌!”立言素昔对家长里短不屑一顾。谈都懒谈。那是庸人的生存状态!此时此刻听来,激起淡淡遐想,格外亲切,充满温馨,十分羡慕。似乎看见袅袅炊烟,闻到饭菜的喷香。使他记起童年诸多趣事和节假日家人团聚的欢乐,……腿脚稍一动弹,三付铁镣哗啷作响,他不由叹口气:而今,远了,那些天伦之乐啊,再也不会有了!回到现实中,想到刚才被告发的一场虚惊,忆及文化革命以来遭遇,自嘲地问自已:我是不是也有点像长脸疯子?
监禁的日子形同在炼狱里煎熬,立言到底挺过来了。现在,他不准备死了,仅仅为着去父母墓前拜谒一次,为着告诉邵为群家里消息,他渴望自由。有天,忽然瞅见窗外墙头开朵黄色丝瓜花,心里马上涌起一首小诗:
铁窗蓝天小,岗楼阴影长。
犹有小黄花,昂首出高墙!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八年六月的一天早上,放罢风,黑大汉突然单独留下他,砸开锁他一年多的三付铁镣:“好好改造,再莫调皮!”立言猛然感觉一阵轻松,同时不太习惯,走路摇摇晃晃。但,一会功夫,又仿佛可以提脚就能飞上天!这天,又将他转回原监室。根据老犯人讲述的经验,立言知道要宣判了。
此前,他就预感到了。刘明才从指斥他“见上帝”到“关你娃子一辈子”,再到“决不轻饶你小子”,虽说每次咬牙切齿,也透露无可奈何。立言预言:“*复出,马上会出去的”似乎兑现了。然而,宣判时,依是以“现行反革命罪”重判十年!
“刘立言,你准不准备上诉?”
“在这里上什么诉?但是,这事还没完!”
“…………”
第二天,胖子和另一枪兵押着立言乘长途汽车去襄北农场。临走,立言只留两套内衣,将所有物品分赠监室囚友,表示对他们素日照顾的感激。
中午,在襄阳吃过饭,换辆长途汽车继续出发。不意,中途汽车抛锚。四处是片荒野。眼看太阳西斜,竟拦不住一辆顺路车子,胖子急得团团转。这时,过来辆黑色小轿车。看样子,是去宜城方向。胖子抱着碰运气心理拦下小车。不想,车里人真答应了。
当着立言带着手铐走近车,愣怔了。驾驶室旁坐着的竟是陈志鲲。
“我看押解的人像是你嘛,还好吧?”
“总算从人间地狱里活出来了!”
“你还是那脾气啊!”
“你问问这两位看守员吧!”见志鲲不相信,立言索性把北岗犯人生存状态详细道来:脚镣手铐、刑讯逼供、霉饭烂菜、掐犯人油水、四平方水泥池只蓄两寸深的水,既洗脸、洗衣被又涮尿桶……瞅两个枪兵神情,显见绝非虚妄。志鲲严肃起来:“我回去查查!”
瞧见前面出现高墙电网,志鲲叫司机将车停了,下车对立言解释:“我不喜欢接近那阴森地方,就不送你到门口了。”
“这已经让我感激不尽!”
“陈书记,我俩不认识你,真不该搅扰……”
志鲲不听胖子絮叨,挥挥手,朝立言趋近一步,握住他手铐:“立言,我俩是老朋友、老同学、老街坊,告诉我,经过一年多反省,今后打算怎么办?”
“这事还没完!”
“难道你还不死心?”
“这事还没完!”立言重复一句,昂然而去。
望着尘埃里远去背影,志鲲伫立良久,十分迷惘。
太阳落下去了,大地一片苍茫……




一、笑问客从何处来

六月中旬的江城随处飘着杨絮,仿佛纷纷扬扬飞舞大雪。石榴花如同少女的大红裙子抖动;月季、玫瑰、凤仙、栀子、茉莉、天竺葵,还有树冠上玉兰和墙角里凌霄,五颜六色地热烈竞放,将甜蜜浓香弥漫大街小巷。这是三镇最美丽的季节。
刘立言下火车,在汉阳站的月台伫足好一会。他环顾四周,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当年,继瑛雨中送别的情境,就像隔天事儿。唯有廊柱上剥落的标语:“彻底清查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除恶务尽,深挖三种人!”之类字句,使他想起自已遭遇。
栗阳法院院长刘明才虽说重判他十年,立言只坐四年大狱便被释放了。
他在宜城第七新生砖瓦厂三中队服刑。其所羁押的中队,全是重刑犯、反革命份子,罪恶累累。受严格看管,干最苦最重活路。外界的人听了就会心惊肉跳。立言发配至此却因脱离冤家对头掌控,再也不受他们报复折腾而感到轻松。初始,一位老犯人担心他背包袱,安慰道:“就只年数长点。其实,同当兵没多大区别。你想想,我们行动有三人监护小组,当兵是三人战斗小组;当兵的吃大伙,每星期打一次牙祭,我们也是吃大伙,少两次——半月打次牙祭;当兵发被子衣服,我们也发被子衣服;当兵发零用钱买牙膏牙刷,我们也发零用钱买牙膏牙刷……你说,是不是差不多?”这番颇类黑色幽默的比较,让立言笑了。他甚至怀着好奇观察、体验、记取这段非同寻常的生活经历。
这的确是个另类世界。譬如,社会上朋友相聚是在公园、茶室、酒楼,犯人们约会则定在厕所里。每天晚餐,常听见有人对另一个人讲:“等一会厕所见!”受邀者口里含着饭“唔,唔”连声应诺或愉快地点点头。
厕所里昏黄灯光下,有如集市,人声鼎沸。犯人在那里讨价还价交换衣服鞋袜,香烟糖果,乃至,有整瓶白酒和现钞亮相。后两种东西直让立言啧啧称奇。监规明确规定不许喝酒,担心犯人喝醉装疯闹事;更不准私藏现钞,防止有了资金支持,鼓励越狱念头。犯人家里寄来的酒没收,现金和每月零用钱则存放保管室,需要什么由保管员代购发放。然而,无论看管多严,总有白酒和钞票在犯人间流通!
劳改生活显然远非外界想象的愁苦。工余闲暇,犯人三五成群聚集一起打扑克、下象棋,或者,说故事般讲述自家犯罪经历和经验,引得囚友哄笑、羡慕、敬佩。*犯有的抑止不住欲念悄悄偷情,搞起同性恋,找避人处互相换屁股日。难怪单项犯罪者蹲上几年牢狱会变成“五毒俱全”!有时,犯人为细微末节事儿吵起来,打起来,以至发展成群殴。直到干部赶来,将不服管教者用绳子捆了,捆得大汗淋漓,哀声求饶……
立言不同他们掺和。要么读书看报,要么给家里写信。自到七新生砖瓦厂,可与家人通信了。从立功的来信得知,他被捕消息传回,父亲当即晕厥,突发脑溢血去世。现在母亲只能在附近的街边摆汽枪摊了!在栗阳看守所接到包裹里两个黑袖章属于立功误夹,并非暗示父母双双弃世。这让立言于愧疚中生出些微慰藉,减少一半悲伤。立功还告诉他,杜小蓉拘留审查一年便释放了,他和她已经完婚,添了儿子,取名念念,意即盼望思念亲人……这是条好消息,不唯能安慰老母晚年孤苦寂寞,也印证自已在栗阳对刘明才所说:“邓副主席复出,我马上会出去。”的预期。高墙电网虽将社会隔绝,从报纸、广播、电视里,立言仍了解和揣摩到形势的变化。关于真理标准的大讨论,他推测是新的政治路线斗争,至少是思想路线斗争。纵使了解不到这次斗争细节,听不到生动传闻,他估量政治格局又有个大的变化。随之而来,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全国摘去右派、地富份子帽子,*冤假错案,自卫反击战等重大决策,包括小说《乔厂长上任》公开提到对一名“造反派”任用争议的细节,都让他兴奋。幽闭的铁窗未能使之消沉,不过如达摩面壁,教他省悟许多事情。他刘立言笃定不会坐满十年,必有出头之日!
果然,一批又一批“反革命”*出狱,让他看到希望。栗阳“农民党”的情况他最清楚不过。农民党全系不堪压制凌辱的栗阳地富子女组成,该党主席辛霄汉同他关在一个监号达一年多。入狱第一天,辛霄汉对立言自我介绍:我是号子里值星员。你同我挨一起睡吧。你还没来,监狱长就讲起你,要我劝你好好交待自已罪行,争取从宽处理!立言从眼角瞟他一眼,冷冷一笑,慷慨激昂回答:“我所作所为,全按毛主席战略布署来的,怎么扯上‘罪行’二字!从宽?我进来就没打算出去!想要我出卖灵魂苟且偷生,没门!”这番话说得辛霄汉瞠目结舌。一个因斗殴伤人被捕的知青伸出大拇指称赞道:“我在外面就听说过刘司令大名,果然是块‘亮子’呢!”辛霄汉叹口气,悄声叮嘱:“你的话我不会汇报,以后要注意。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人间地狱啊!”
熟份以后,立言从交谈中,断断续续了解到他的身世和遭遇。辛霄汉父亲是位保长,解放初期枪毙了,母亲丢下他和弟弟改嫁外乡。小哥俩由奶奶拉扯大的。他由叔叔供养到初小毕业就开始劳动,那年不过十岁。从小没穿过一件囫囵衣服,冬天脚趾头露在外面冻得流血结痂。至于吃的东西更不用形容,贫下中农都吃不饱,他一个地主保长儿子会有什么例外?农村里政治运动格外严酷。辛霄汉长到十八岁,每逢运动,作为地主份子捆绑吊打,斗得死去活来。平素,要多做几十个劳动日,理由是贫下中农开会,地富没开会,应将大伙耽搁时间补起来。至于分粮分油分物质更加备受歧视。其他公社的地富子女全是这般待遇。立言在农村搞过四清运动,自然了解。他曾要农村干部把份子和子女区别开来,并说明这是党的政策。他们却回答,如果这样办,份子死光后,不是没有阶级斗争了?后来,立言了解到,不仅农村干部,很多高层领导也是这样办。他们不是不懂政策,惮于“左是认识,右属立场”一说,宁左勿右。在生不如死的情势下,辛霄汉同几个地富子女商量,干脆拉个组织造反!于是,成立了“农民党”,辛霄汉被选为主席,其余各人封为各部部长,计划联络扩充人员,抢军火库,炸铁路桥……听到这里,立言讥笑道:“你们白日做梦。图嘴巴快活,自已说得自已开心!”辛霄汉摇头应道:“不是,是球?!本来三年自然灾害缓解便宣布解散,不搞了。后来我们里面的瞎子偷南瓜被捉住,吊起打得受不住,为立功抵罪,把这事也讲了。一个晚上捉光。我关在这里五年了啊!”诉说到五年里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叹口气,讲,三十六年没走过一次好运!忽地眼一亮,修正道,还是走过运。有天下工,我和一个乡亲背锹走到水渠边,听见泼拉泼拉水响。仔细瞅瞅,瞧见傍岸浅水处有条大草鱼挣扎着,必定是放水时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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