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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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三部曲- 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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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小蓉由弟弟点燃烟,深深吸一口,很内行地从鼻孔吐出两股烟,不由苦笑了。小蓉弹弹烟灰,说:“那天去二胡家,他讲,华国锋在湖南就喜欢掌实权,不愿被人驾空的。说不定华现在解决左的——四人帮,然后一个反巴掌,再解决右的。那才有意思……”立言嗤地一笑:“胡厚民是没话找话说!还对那个人抱幻想、寄希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知道吗?”小蓉急切地:“怎么不知道!他讲,我作好了坐牢杀头的思想准备。认为右派政变长不了,赫鲁晓夫就没好下场。路线斗争还有十次、二十次,我们年轻,看得到的。又嘱咐大家,不要乱说乱动,不要蹿到头头那里,开会讨论只能正面发言,表示坚决拥护……”立言长叹一口气:“这真叫‘坐以待毙’!好了,我走了。”说着准备起身出门。立功慌忙说道:“哥,家里肯定不能呆了。你打算去哪里?”听立言回答到朋友处转着住,杜师娘建议:“不如还是去张家湾。反正乡里人晓得你是养病……”立言说:“暂时还用不着。”说毕,大步出门而去。
立言最初离家出走,全在潮流派战友家落脚。这些人多是大集体、民办、合作企事业的职工,未能进入省市革委会,“揭批查”一时顾不上他们;加之,住所地形复杂,又偏僻又腌臢,户主多带浓厚江湖气,居委会不愿太得罪。唯其如此,倒也安全。有时,转不过来,只怕借宿次数多了惹人厌烦,他出奇不意溜回家睡一晚。
有夜,走进巷子,立言正准备进屋,被孙家驹一把拽到他家,压低嗓声告诉道:“红脸正同尚户籍在你家查户口!”徐玉芳要他在穿衣柜里暂避一时。立言担心连累孙家,赶紧出门;岂料,这时对面传来杂沓下楼声,眼看狭路相逢,只得就近踅进李家。不防,同李卫东撞个满怀。立言不知所措:“表……表叔……”李卫东安慰道:“不用多讲,我知道了。来,上楼,到继红房里去。没人敢翻坛倒柜的!”立言刚上楼,胡荷花在房里问:“谁呀,谁来了?”接着,听到下面传来红脸的声音:“李厂长,我们来查户口。”李卫东说:“查吧,户口不知在哪里,就这几口人,你们清一清!”尚户籍正待开口,胡荷花在楼上窗口伸头大声接腔:“还有我家继红在毛主席那里没回呢!”胡传枝拉拉年轻的警察:“重点是孙家驹那个老反革命!”转而,讨好地对李卫东讲:“过场,走过场。李厂长!”说完,告别而去。
红脸走后,李卫东像什么没发生过,自去睡了;凌晨五点,才悄悄喊醒立言,给他一沓钞票,二十斤全国粮票,叮嘱道:“注意点,躲过这阵就没事了。要不,就躲在我这里?”
应该说,李家是个安全地方,担心表婶神经兮兮喊出去,立言婉言谢绝了。
立言就这样“打游击”似地度过一段时间。然而,形势越来越紧张。在华国锋“抓纲治国”口号下,卖苦力的人被指控为“地下黑搬运”,五花大绑,挂着纸牌,架在汽车上,满城游斗;恋爱的男女青年,用自行车搭乘,以示亲爱浪漫也成了罪过。坐在货架上的姑娘称“享受犯”,骑车小伙子称“出力犯”,双双强制罚站街头示众。有过路者仗义执言,认为太过份,“旧社会卖苦力糊口也不算犯法!”“自行车带人哪能说成‘犯’?”结果,抱不平者成了“多嘴犯”,陪同受罚……一时,人人缄口,个个自危。刚煞黑,街上就没人行走了。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口号下,刘家汽枪摊也取缔了。立言经济成了问题。同时,那些赖以庇身的战友,不是陆续关进“五不准”,就是请到“讲清楚”学习班。大兴隆巷更不能回。立言好几夜是在郊区田野里度过的。情急之下,只好跑到张家湾。
张海子见到立言,仍然拍着胸脯吹牛:“这里还是我说了算,住个十年八年也没人敢问!”说着,又叹口气:“当官的又神气了。大队书记张花子现在公开同妇联主任‘皮’着,把人家男人赶到一边住。他就是不敢惹老子……”瞟见媳妇横一眼,将话吞转去了。张半仙闭着眼喃喃地:“闰七不闰八,闰八用刀杀啊!玉章死得好,不然也要遭罪哟!”
也许是独门独户,环境僻静,也许张海子余威犹在,也许人们知道是“养病”亲戚,立言住了好长时间,真没人查问。立言仿佛置身世外桃源,或者随海子做些木工活,或者跟张半仙在屋前房后拾缀菜园果树,忙罢活儿又帮海子堂客挑水添柴做饭。晚来,在煤油灯下教海子儿子狗娃写作文,解鸡兔同笼、同向而行、相向而行的算术问题。因此,很得张家人喜欢。
一日,立言帮张半仙打下手,设祭坛,张罗纸烛祭品事宜。每当外面风声紧了,没人请作法事,张半仙悄悄在后山坡装神弄鬼。据称,丢久了,手头生疏,将会不灵验。当他按张半仙吩咐摆上两只血肉模糊鹌鹑,思忖,哪只代表我的命运前途?岂料,张半仙似乎算定他内心想法,喃喃地:“上了祭坛都一样,上了祭坛都一样!”一阵山风吹来,烧化的黄表纸芳香夹杂鹌鹑血腥气息,如昔时长江边初见祭坛声威,年轻的叛逆者不由打个寒噤!
有天,立功来了,告诉小蓉被关进桥口公安局。这消息令人大为震惊。海子堂客诧异地:“姑娘家也不放过?”张半仙念经般地:“闰七不闰八,闰八用刀杀!”张海子连声问道:“援朝呢,在京城做那大的官,也不管管?”立功答:“就是他送回的嘛。小蓉在厂里住了一段学习班,批斗罢就拘留了……”海子愤愤地:“狗养的,他们就不敢动老子一根汗毛!”
然而,没过两天,大队来了两个民兵,通知他带上行李和粮食去住学习班。其中一个民兵查问立言是什么人,张半仙回答,是武汉来养病的亲戚。幸好张家父子得人缘,搪塞过去。立言自然再也住不下去。民兵前脚走,他后脚就离开张家湾。
向齐若男设想的三套方案,一套也兑不了现。白天有哨卡,晚来穿梭似地查夜。因为没有介绍信,搭车住店、远走高飞都不行。立言只好又回到武汉,东躲西藏。他行踪飘忽,无有规律。尽拣七拐八弯、地形复杂的街巷穿行,并且十分警觉,左顾右盼,前后张望,断定无人注意跟踪方始动步。
当年,过了解放大道就是郊区,全是农舍和大片菜地。新华路尽头有条三米多宽大水沟,隔不多远建有抽水机房。夜间,立言常常在里面栖身。天气转暖,水沟边蚊虫特多,彻夜难眠。他干脆置办手电、布袋,通宵不睡抓青蛙。从小学到初中,他一直帮父母卖蛤蟆肉。练得徒手捉青蛙本事。就像抓蛐蛐,只要伸手拦头,蹦跳的蛙儿会直奔巴掌心,手掌一合,肥碌碌、凉浸浸、滑腻腻,那感觉真过瘾。一晚可抓半布袋。第二天清早,剐好洗净,用节节草串了,拎到菜场叫卖。往往能弄三四元钱。然后再找住处。白天里多半不会查户口,求宿时,主人家顾虑小多了。这般疲于奔命,自然形销骨立,瘦成皮包骨,但精神没垮。他似乎过惯了,安之若素。有天夜里,他用手电照见草丛中一只拳头大肥蛤蟆,轻悄移步,猫腰蹲身,正要下手捉住;手电晃动间,发现有双眼睛冷冷盯着,十分阴毒。他定睛打量,竟是条胳膊粗的大花蛇!吓得丢了手电,仓皇奔逃!从此,再也不敢夜间抓青蛙了。临近端午节,立言在野池塘里扯了两次菖蒲、艾蒿,尽管胳膊、大腿被隔年残梗划得血痕道道,沤泥熏得直想呕吐,毕竟又让他度过几天饥荒。
就在惶惶不可终日之际,立言在一位潮流派战友家邂逅邵为群。她也是“跑反”。长沙公安局追到汉口姑妈家,只好四处车动。邵为群消息很灵通,告诉道,湖南已枪毙两个造反派。湖北恩施有人写“打倒华国锋”,抓住只关几天便判了死刑。江西李九莲仅说了“华国锋是野心家”被枪决奸尸,割去*和*;钟海源因为同情李九莲也判极刑,活活挖掉肾脏。云南更凶,有五万人投入监狱,已经杀了三个!河南杀了二十七个反华国锋的人,四川、贵州也是一片白色恐怖……姑娘讲完,眼圈红了,很伤感:“毛主席开创的红色江山难道就这样变了色?”立言恨恨地:“这事还没完!”邵为群精神一振:“刘老师,你看形势会怎样发展?”“那得看我们自已……”“我们又该怎么办?”“想想,毛主席为什么发表《重上井岗山》?”“对!组织起来同修正主义斗!打游击去!我还认识几个人,都有这打算。”
两人越谈越起劲,越谈越兴奋,最终决定邀约志同道合者上神农架建立根据地,开展武装斗争。
这天清早,立言按约定来到汉口三阳路附近的芦蓆街40号。这条僻静小街同汉口大多数街道一样格局:楼下是铺面,楼上住家。两条呈“人”字形街道分岔后,直通京广铁路。那里尽是棚户,多为造反观点,群众基础好。真有什么突发事件,跑不多远就能安全脱险。房东胡珍珠是位五十多岁女工,虽有点神经兮兮地,历次反复很坚定。成天痛骂华国锋为“误国奸臣,落不到好下场!”她丈夫正是文子风,刚从学习班半解脱,可以回家。夫妻俩住二楼,左边是条小巷道,右边是铺面改成的宿舍。楼梯从铺面侧边直通上去,不与别家打搅,算是独门独户。女儿在外地工作,无有杂人。很隐秘保险。立言常到此处落脚。有如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新四军的“堡垒户”。即便这样,立言也没放松警惕,发现有个四十来岁女人坐在门口纳鞋底,甚感蹊跷:不过早上六点多,多少家务要料理,怎么有功夫坐在街头做闲活?打量女人,似为居委会之类的人,像是“钉子”“坐探”。要在往日,立言转身就走,绝不冒险。这天约好集合碰头,难以擅自变动。但是,他不忙着上楼,到“人”字路口的厕所撒泡尿;想等女人离开再上胡家。然而,女人显见一时半晌不会挪身。这泡小便时间特长,撒完了,他还站立池边从窗口朝外观察:忽然来个男人同纳鞋女人说话,站立一旁的男人恰好挡住女人瞄往楼梯口的视线;直到他出厕所,两人仍然谈得上劲。立言心里一喜,踮着脚尖,趁无人注意,两个箭步踅上楼。
胡珍珠惊喜地:“小刘来了!小邵他们呢?”立言答:“约好在这里等她嘛!”文子风说:“蛮好,我在排队买煤。排到了,你帮我挑回!知道你来,特地买了牛肉、鳝鱼……呶,鳝鱼养在窗台上盆里呢!”“看看。”立言说着,走近窗前朝外瞄,真有几条粗大鳝鱼;但,他并非瞄鳝鱼,是观察楼下妇女动静,判断是否“钉子”。文子风见他引颈窗外,慌忙拦阻:“莫瞄,莫瞄,小心别人看见你!婆婆,快给小刘沏杯茶,陪他聊着。我去看买煤的队伍排到没有?回头还要剖鳝鱼。”说毕,下楼而去。
没一会,文子风转来了:“快了,快了,前面还有上十个人,就是捡煤、过秤慢。小邵还没来?快八点了啊!”这话让立言急躁起来,不知为什么,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从靠板壁的椅上起身,踱到后面套间,下意识往窗外巷道看去;却见洪得宝一手握枪,一手取了墨镜朝上瞅。满巷子是人,有拿枪的警察,有围观群众……他打个寒噤,明白自已已被发现并被包围,连退几步,仿佛这样便会重新隐蔽起来。退到房中间,他第一反映是瞄屋顶,估量有无坎儿攀上房顶逃走。屋顶虽是布瓦,容易掀开,就是没搭手处!他准备往楼下冲。刚出套间,迎面上来两个陌生人,一身警蓝服,却无领章。打头的,约摸三十来岁,中等个儿,如同瞧小偷般,朝立言上上下下打量,眼光逼人。两人踅近胡珍珠夫妇悄声问话,根本不担心他夺路而逃——事实上,立言已从楼梯口瞟见街边有排黑洞洞枪口对着楼上,干脆镇定下来,显出若无其事样儿。这时,他听见陌生人半句问话:“……还有几个呢?”文子风压低嗓门回答一句,于是,那人走近立言,不问他姓甚名谁,也不说明原因,用讥讽口气:“走吧!”立言也不问来者何人,有什么理由带自已走,手一扬:“好,走!”
立言就这样被捕了。前面有架着机枪的三轮摩托开道;中间,张河生、洪得宝提着“五四”手枪将他夹持起,坐在吉普车上;后面有整车枪兵压阵押回栗阳。
途中,张河生得意地问:“叫莫你神出鬼没,明不明白我们怎样抓到你的?”
“………………”
“七五年,我让大枣放你一码;要你莫再闹,还要闹!”
“我是为落实政策呀!”
“一来栗阳,我就听说你的大名。要求落实政策躲躲藏藏干什么?”
“我怕风头上挨打嘛,你不知道民兵指挥部可凶了!”
“这次不让你去民兵指挥部。也没人打你!那年大枣打你,也不是为运动!”
果然,车过南岗没进民兵指挥部,直接开到北岗看守所。三轮摩托和军车在门左右守定,只让吉普进去。大铁门开了又关上。在侧面审讯室,洪得宝给立言打开手铐;张河生则拿出一张折叠的拘留证要他签字。显然,不想让他看清抓捕他的罪名。但,立言已瞟见“流窜犯”三字。他没有抗议,明知难以理喻,说了白说。只是有些不服,造反就是造反,怎么栽给这种腌臜由头,以至心里升起一股阿Q画圆圈未能画圆的羞赧……一个络腮胡黑大汉搡他一把:“站好!”说着,将他身上钱物搜出摆在桌上一 一登记,要他确认签名。立言苦笑一下:“身外之物。”提笔签上名字。接着黑大汉抽去他的皮带,又用老虎钳野蛮地扯掉衣服上所有铁扣:“记住:你的监号是102。号子里不许叫姓名,谈案情。不老实就要吃亏的,知不知道!进出要报告看守员,否则挨枪子儿!”说毕,像驱赶牲口般呵斥道:“进去!”
于是,立言提着裤子,比阿Q还显得沮丧,一崴一崴,一步一挨走向监号。不防,走没两步,腰上挨了一枪托,并被胖胖的枪兵吼着退回。跟随在后的黑大汉斥责道:“刚才怎么交待的?报告看守员,犯人进!看守员说,进!才能进!”立言试了几试,“犯人”二字怎么也说不出口,灵机一动:“报告看守员,102进。”胖看守员黑起脸:“进!”立言方始过关。
监室长约四米多,宽约两米五左右。厚实门扇上有口插页风窗。室内相对摆起六张单人木板床,每张床上坐两个犯人。晚上就挤在一起睡。靠门角有个木尿桶。一个约摸三十五六岁的矮小乡下人自称值星员,向立言交待了例行监规。又告诉道,每天上午十点放风一刻钟,主要是洗脸漱口、洗衣被、涮尿桶、解大便。不是拉稀是不能在尿桶内解大便的,不仅弄得室内气味难闻,尿桶多半要用来泡衣被—— 一刻钟哪够洗衣被?需得先用肥皂粉泡好,再赶时间在水池里清清……值星员刚说到这里,有个武汉口音骂道,真是人间地狱!猪狗不如啊!值星员拦阻道,别胡说,小心挨揍!仿佛为证明他的话,随即,外面传来一声惨叫:打不得了哟,看守员,我是忠于毛主席的呀!值星员低声介绍:肯定是胖看守员打疯子。胖子最好打人。用打人消磨值班时间呢!疯子也是爱无事生非……然而,他的话没说完,室外传来“碴碴,碴”脚步声。犯人们精神一振,开饭了!不一会,“咚”地一声,听见放重物声响,风窗插页拉开,递进来一钵钵饭菜。值星员给立言一份。他接都没接,瞟瞟几片枯黄菜叶堆在发霉、散发酸味的饭上,摇摇头说,不想吃。你们吃吧。
犯人吃完饭,立言还呆呆坐在监室木板床上,怎么也不相信自已就这样被抓住。疑心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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