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鲲鄙夷地:“搞突然袭击谁不会?没有叶剑英支持,他有什么本事?”
李卫东笑笑,不动声色扭转话题和气氛:“毛主席很信任华主席,专门给他写下‘你办事,我放心’六个字……”
陈志鲲哑模悄声一笑,笑得双肩耸动:“无头无尾无日期,谁知道是写给谁的?什么情况下写的?北京传说,整句是这样的,‘你办事,我放心;有事找江青。’仍旧不放心!这显然是笑话。可见,老百姓都不相信华国锋所谓的毛泽东临终嘱咐。事实上,以毛泽东的为人,对谁也不会放心。刘少奇定为接班人,发动文化革命打倒了。擢升*,又闹个9?13事件。‘十大’培养王洪文,不久扒到旁边。重让*主政,只一年,指控为中国纳吉……对谁放过心?*后,推出华国锋,只是作为平衡人物起过渡作用。时间长了,还不是打倒!毛泽东没料到自已病情突然加重,阖然去世;更没料到,老实无其实,被他看作老实、不傻的华国锋会搞掉他老婆!华国锋拣了个便宜,比刘林王邓幸运。这叫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这番大胆泼辣、有理有据、鞭辟入里的述评,让李卫东听了大感新鲜,倒吸几口气,又十分折服,不由连连点头,兴趣盎然地追问:“依你看,中国政局以后还会不会变化?”
志鲲不假思索地回答:“最近不是传说,要恢复*职务?最终,权力恐怕落入他手里了!”说着,又将华国锋、叶剑英、李先念、汪东兴与*作番比较……
正在这时,楼下传来开门声,并有小红奶声奶气的撒娇:“妈妈,爸爸这次再走,小红永远不理他这臭爸爸了!”
李卫东赶紧打断女婿滔滔不绝的讲话:“她们回了。你这些话,除我之外,千万别对任何人谈起!”
志鲲耸耸肩,双手一摊:“岳父大人,我刚才同您家谈什么了?”
女婿的反诘,教他想起1967年否认指使自已和志鹏抄贴“江青作检讨”大字报的事儿,那次直呼“李卫东”,令人反感;今天,志鲲指点江山、臧否人物的气慨、亲切幽默的口气让他笑了,以至忘记“玩政治就是陪伴老虎”的忌讳,夸道:“你会比你父亲更有前途!”
志鲲不置可否一笑。他笃定不会像父亲那般终老于地师级职位,甚至封疆一省也绝非理想。与所有老干部不同,在打倒四人帮后,仅仅满足失而复得高官厚禄,耽于报复,安于享乐;也不似许多年轻的“接班人”,如同攀登东湖之滨孤山石阶,只望着眼前,手脚并用费力地往上爬,爬到哪里算哪里。陈志鲲热望有一日角逐中南海。
揭发、批判、清查“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的初期,襄阳地区八县一市的运动由邹本利主持。十年里的陈谷子烂芝麻全抖落一清,可以说,雷厉风行,有声有色。全地区人口不足七百万,进“讲清楚学习班”人数达八十万,隔离审查十万。第二战役批捕一万余人,判处襄阳县派性头目耿和尚死刑,立即枪决……邹本利自以为战果累累,不说升官,至少应该受到表扬,成为全省典型。
岂料,根据陈云“要在党内把派性搞得断子绝孙”的指示,在第三战役清查领导班子时,黎晋突然在常委会上将邹本利端出来,指控他为“三种人”。理由是,在栗阳清队中,依靠造反起家的革委会常委佘永太打击一大批老干部,诬蔑他们是叛徒、自首变节分子、国民党残渣余孽;批林批孔又与所谓地区革委会副主任、新派赵毅敏等人打得火热……
邹本利跳起来,拍着胸脯:“谁不知道我是栗阳县头号走资派、保守组织大联合总后台?我怎么会是三种人?!”说着,振振有词质问:“三种人会支保?”
会场乱成开锅粥,常委们有的瞠目结舌,有的窃窃私议;黎晋正襟危坐,阴毒地笑着。
这时,陈志鲲讲话了,拖腔拖调:“本利同志,别急嘛,慢慢说嘛——”
会场顿时雅静。邹本利听有“同志”称呼,语气亦复亲切,平静下来,吁吁呼气,点点头,真准备细细道来。陡然,志鲲声色俱厉地:“今天是常委质询你,不是你质问常委!注意组织纪律、组织原则。现在你回答,黎晋书记提到的事实,有,还是没有?!”邹本利望望陈志鲲,情不自禁往后一仰,愣怔有顷,字斟句酌:“是这样……”志鲲当即打断:“我只问,有,还是没有?”邹本利乞怜地扫大伙一眼,可怜巴巴的眼神有一瞬几乎让志鲲产生恻隐,但是,当对方又想辩解:“当时是毛……”他马上堵住:“注意!有,还是没有?”明知为前程攸关的话儿,在志鲲逼视追问下,邹本利叹口气,轻若无声地:“有。”
顿时群情哗然。在一片指责声惊讶声中,邹本利迸尽最后力气:“三种人会支保?!”
志鲲笑了笑:“原武汉军区副司令员、支左办公室主任孔庆德,造反派不是喊他‘支保主任’?告诉你,现已清查出,孔庆德就是三种人!”这个消息又让常委们大吃一惊。黎晋依旧笑着,大伙对揪出孔庆德的迷惘,教他很得意,如同揪出孔庆德是他的功劳。其实,他也没弄清个中奥秘。只有志鲲明白,尽管孔庆德对造反派下手很辣,中央军委八条下达,连女儿孔令娜也抓。由于种种原因,譬如,运动开始,孔庆德提出疑问:“一个军区,接连两个高级干部自杀,肯定有名堂!”这话系指副司令员唐金龙开枪自杀,副政委吕炳安坠楼身亡两事,不想,得罪陈再道,而陈再道靠山硬梆,孔庆德自然成了牺牲。
邹本利就是襄阳地区孔庆德。黎晋乘清查“三种人”之机施加报复。问题也许可能弄清白,当弄清白时,板凳已被人坐占了。陈志鲲取代邹本利成为第二把手。
志鲲接手邹本利的工作后,很快发现许多严重失误,甚至有故意包庇之嫌,特别在“重灾区”的栗阳,尤为明显:在逃的帮派分子没全力缉拿,有些主要头目拟定刑期太轻……
为此,他专程坐镇栗阳,加温回炉。面对地委陈副书记质问,华大为解释:“佘永太批林批孔跳得不高嘛。”王槐青说:“我派人到武汉找过刘立言,这家伙跑了。心想,反正不是栗阳人,没多少证据,也没在革委会挂职,加上前段时间忙,没下力追……”志鲲听了,冷笑不已:“什么叫*?主要是在‘文化’上大做文章,大造反革命舆论篡党夺权嘛!这两个人都是大学毕业,有明确政治目的,有思想,特别是有韧性。比那些冲冲打打的‘打砸抢分子’能量不知大多少倍,危害不知严重到哪里,恰恰是栗阳最大隐患,你们却掉以轻心!”
经志鲲点拨,华大为赶紧重新收集整理佘大夫的材料,王槐青则派刚从部队转业、年仅二十八岁的公安局副局长张河生带领一个班子长驻武汉追捕刘立言。听说洪得宝在民兵指挥部与刘立言打过交道,认识他相貌,张河生特地点了洪得宝的将。
按程序,张河生首先到汉正街派出所了解情况。但吴户籍住进学习班,新来的尚户籍摸头不知脑,便由尚户籍领到居委会寻找线索。至少要搜出有用证据。胡传枝听见刘家又倒霉了,格外来劲:“他家老大最近没看见。老二刘立功在,也是四人帮的人。张局长,是不是先把他抓了?”张河生一笑,心想,真是婆婆妈妈不懂政策,随口应付:“刘立功的问题,有他单位搞。我们主要找刘立言。” 尽管胡传枝言不及义,张河生从谈话中得到有价值线索,刘立功既为派性人物,纵使隐瞒其兄去向,也能用计套出刘立言一些反革命罪证。
这天,张副局长按胡传枝指点来到刘家,正逢立功休息,准备生炉子烧水洗澡。张河生自我介绍:“我叫张大鹏,是刘立言老师的学生。刘老师有些重要材料放在家里,他嘱咐我来拿走……”立功从他进门四处张望,闪忽不定眼神就知来者不善。听他所编造的谎话心里更加明白,也不点破,放下劈柴煤球,装作很热情地奉烟沏茶,让张河生等他找来。瞧立功踅进小阁楼,张河生心里一喜——那小房确实像隐藏秘密的地方。当立功翻腾一阵,用报纸包了一包东西递上,张河生略略一翻,见露出“给江青的一封信”七个字,又是一喜,只怕立功生疑讨转去,来不及细看,连说:“是了,是了。”抱起材料就走。
岂料,回居委会一看,最上面两张是印的“毛主席给江青的一封信”,下面尽是毛泽东在成都会议、南宁会议、武昌会议上的讲话。洪得宝指出:“这家伙故意搞的。看,信上所说,我死之后,右派可能发动政变……分明讥讽戏弄我们嘛!”这话让张河生格外生气:“那就去硬性搜查!”说着,请尚户籍、胡传枝会同到刘家搜查。
可是,立功看罢出示的搜查证并不露怯,阻拦道:“莫慌动手。这家伙刚才还自称是我哥的学生,这会怎么随你们掺和?弄清他身份再说!”这一着搞得张河生很尴尬。尚户籍、胡传枝咽住了。倒是洪得宝吼叫一顿,将立功嚣张劲头压下去了:“他的身份是栗阳县公安局副局长,刚才是准备智取,也是考验你。你以为你的情况我们不清楚?!给你立功补过机会,你顽固不化嘛,只有硬性搜查!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们身份?”瞧张河生已掏出工作证和介绍信拿在手里,索性拿过来递给立功:“你要看就看,呶,真的还是假的?态度放好点,配合我们,检举刘立言,立功补过!”刘立功瞟瞟证件无话可说,解嘲地:“我本来就是立功嘛……好吧,由你们满屋搜,我相信人民公安,看也不看!”说完,让到房外,关上窗户,点燃劈柴,加几根半湿木棒,堆上煤球,连扇几扇子,瞅着炉火腾起,下楼而去。
没一会,满屋浓烟呛得张河生等人鼻涕眼泪一起流,咳嗽不已。尚户籍急得吼叫起来:“刘立功,你小子搞什么鬼呐?”立功在巷道里忍住笑,仰望楼上回答:“我是生炉子做饭。这会去买菜招待你几位嘛!你们可别走了啊!”胡荷花牵毛毛站在门口,问道:“立功,谁来了呀,让你这懒鬼这勤快,又生炉子又买菜?”立功也不答,捂着鼻子笑着向南边走去。
楼上,洪得宝第一个显出受不了:“张局长,瞧他兄弟俩这狡猾,不可能有什么材料等我们搜到的。算了吧?”尚户籍咳嗽一阵,喘着气愤愤地:“干脆将这小子铐到派出所审问!”张河生毕竟有政策水平,抹抹眼泪,说:“行,今天算了。明日找到他单位办学习班,逼他交待!”胡传枝几乎透不过气了,摇着手出主意:“没用的。从小就是个贼大胆。最好找他妹子刘立孝。”说着,带头往楼下跑。
楼下,胡荷花瞧见刘家出来的有红脸,很诧异:“立功怎么请这种人吃饭?”尚户籍正在有气无处发,又是新来,不知胡荷花其人,楞着眼斥问:“你说什么?”胡荷花没理会,大喊道:“毛主席呐,你走了以后我找谁拿工资呀?”只这一声,把立足甫定的洪得宝吓了一跳,胡传枝拽拽他袖子,又悄声叮嘱尚户籍:“快走,快走,她是神经病!” 张河生不由自言自语:“这巷子里怎么尽是住着这样一些人呀!”
果然不出胡传枝所料,找到厂里,据说刘立功早从“讲清楚学习班”解脱;让专案组陪同谈话,刘立功依是嘻皮笑脸,一问三不知。不时说些趣话,逗得专案人员捧腹大笑。张河生度量他在厂里人缘好,难以攻破,便转向到医院找刘立孝做工作。
立孝送来武汉实习,原应回大队当赤脚医生。因她勤快聪明,医生病人众口一词夸她。好几次,病人给医院写来感谢信,点名道姓要求表扬刘立孝。当然,上医院的人,五颜六色,也有极难侍候的角色,还有故意调笑找碴儿的。有天,姑娘给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打针。让他脱裤子。男人嘻皮笑脸地说:“这可是你要我脱裤子啊!”立孝偏过脸懒理。这家伙越发上劲。当她的针扎向他臀部,男人*地问:“你怎么看也没看就扎起来?”病房的患者都觉得这家伙太涎皮,太过份,同时又感到这双关语揪不住什么,真不知姑娘如何应付,替她发窘。岂知,立孝不假思索回答道:“我没看,怎么没扎在你脸上?”这俏皮的还击让所有人笑了,连那个色鬼也笑了,明白眼前小护士不是好惹的,再也不敢放肆。立孝就这样凭着勤勉机敏在医院站住脚,出色完成工作任务,赢得人们称赞。有两次为记者在报纸上报导出她的先进事迹。于是,继瑛乘机向蒋为国建议:“蒋院长,医院几年没分来新人了,人手不够。是不是把刘立孝留下?反正马上要招工。招新手不如留这个熟手!老实说,我都使顺手,换新人肯定不习惯!”
其时,李继瑛成为全院第一把刀子,连同济的裘法祖都夸她“刀法娴熟”。蒋为国自然同意;甚至,当立孝所在大队不肯放手,不惜以招收公社书记女儿为条件留下她。
刘立孝在农村滞留几年,别的知青*,她苦挣苦熬。而今凭着拼命干活,又赖继瑛说情才找到一份别人不屑一顾的工作。如此来之不易,一旦张河生找上门让蒋院长威吓:“立场不稳就把你退回农村!”可怜的姑娘自然害怕,况且,她已同建筑公司技术员杨和富确定关系,即将结婚。这么一来,只怕婚姻都毁于一旦呢!想到哥哥总是连累自家,到处闹得影响不好,由怨转恨了:“我真不晓得反革命分子刘立言去哪里了啊!”张河生估量她的心理防线开始崩溃,望望蒋为国,和颜悦色地:“具体地方可能你不知道。他逃跑的大致方向不会不清楚。至少,你二哥在家里谈话要露个音嘛!连这也不向组织交待,确实立场有问题,还得回农村改造……”立孝伏在桌上哭起来,呜咽着:“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可能在武汉……”张河生精神一振:“这就对了!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呢?”他尽量将话说得婉转,不让立孝感到压力,制造和谐气氛诱导着,以套出立言最终去处。
这时,进来一个白衣白帽女大夫,厉声质问:“谁让你们到医院胡闹的?”
蒋为国慌忙拦阻:“李主任,他们是襄阳地区揭批查办公室,来调查刘立言……”
继瑛把桌子一拍:“这是医院,谁来也不能防碍我的工作!赶快给我走人!”
张河生楞着眼盯继瑛半天,准备蓄足气来个大发作。洪得宝赶紧悄声道:“她是陈书记夫人。你才转业,大概不知道?”说毕,朝继瑛笑笑:“李主任,我们是来了解情况……”
“了解情况?人家不知道,威胁要退回农村。我要问问陈志鲲,是不是逼供信?”
洪得宝陪笑道:“我们已经快问完了。马上走,马上走!”
继瑛不理会,上前拍拍立孝:“小刘,有手术,快去换衣服!”说着,拉上刘立孝旁若无人地离开办公室。
然而,立孝刚才那句话,已经注定刘立言在劫难逃。
二十四、这事还没完
刘立言那晚送走齐若男,回大兴隆巷转到杜家。进门瞧见立功同小蓉、杜师娘坐在堂屋里,就着一碗酒、一碟兰花豆,一声不吭地喝闷酒。三个人谁也没同他打招呼,杜师娘勾腰顺手拖过一张小凳,拍拍,示意立言坐了。立功端碗咕口酒,而后将酒递给他。在平时,不是重大喜庆,立言滴酒不沾的;这天,仰起脖子喝凉水般连饮几口。抹抹嘴,把酒碗传给杜师娘。杜师娘接碗没喝,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立言,你说,毛主席怎么看中这样无情无义的杂种!”立言冷冷一笑,没有回答,掏出烟丢给弟弟一支,随后,自已准备吸上。小蓉说:“也给我一支!”立言将手里烟丢给小蓉,再在盒里慢慢抠,当他看见小蓉由弟弟点燃烟,深深吸一口,很内行地从鼻孔吐出两股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