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深知,真相也在他的背后。
坚持住,无论怎样苦难。咬牙熬住,无论怎样痛苦。再恶心自己,也要保护好自己,因为责任重大,光明就在黑暗的背后,他期待能“蓦然回首”。
门被敲响了。
“进。”明楼语气平静。
女秘书推门而入,她面色仓皇地说:“明长官,日本特高科课长冈田芳政来了。”
“知道了。”明楼说,“他是我和周先生请来的客人,我亲自去迎接他,把贵宾室的门打开,泡好茶。”他一面说,一面大跨步地走了出去。
“是,明长官。”女秘书的气色略有好转,赶紧跟上。
迈尔西爱路一家幽雅的小茶楼里。
茶楼分上下两层,楼下有评弹说唱,琵琶弦声如玉珠入耳,琴韵悠扬。有看客一边喝茶一边听曲。楼上挂有竹帘,包间很是幽闭,而且楼上可见楼下,清晰明了。
明镜独自走上楼,有人迎接。
“您好,客人正在等您。”一名清俊的服务员替明镜掀开竹帘,引明镜直入包间。明镜看见了董岩和另一名中年客人。
“明董事长,您来了。”董岩站起来招呼。黎叔跟着他站起来。
“你们久等了。”明镜说。
董岩走到门口,小心吩咐那名服务员,服务员点头,将包间的门守住。董岩走回包间,他走到明镜和黎叔面前,笑着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一位就是为我党工作,常年提供地下经费的红色资本家,明镜同志。”
明镜对他们微微一笑。
“这一位是上海地下党‘锄奸’小组的组长黎叔。”
“您好,明镜同志。”黎叔与明镜握手,他说,“久仰大名,在香港的时候,我去铜锣湾取过您的货。只不过,我们当时是分头行事,没有见面。”
“您好,黎叔。”明镜说。
董岩移动竹椅,请二人同坐。
明镜坐下,多看了黎叔两眼,总觉得面善,眉目间似曾相识,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和熟悉感,到底在哪里见过?一时半会她也想不起来。
董岩替明镜泡好一杯茶,双手递了过去。明镜双手接了,谢了一声。
“明镜同志,我非常抱歉在这个时候……”董岩的话略作停顿,接着说,“在这个关键时刻才对您说一些有关您家庭的真实情况。”
明镜的眼光直视着董岩,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大弟怎么了?”
“是您家里的小弟。”黎叔插了一句话。
明镜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局促不安。“我家小弟还是个孩子。”她突然间冒出这一句话来,分明是心慌了,“他怎么了?”
“您听我说。”黎叔接过了话题,说,“明台同志……”
明镜的眼睛睁得溜圆,放射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她的心怦怦直跳,嘴角嚅动了一下,险些就要将“荒诞”两个字说出口。
“明台同志,他很优秀,是一名非常出色且勇敢的战士。他是在去年冬天的时候加入了‘军统’训练班。”
明镜的耳朵一片轰鸣,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阵不知所以。从未有过的被蒙骗的感觉涌上心尖。
董岩和黎叔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
房间里鸦雀无声。明镜沉默了半晌,她双手交叉着抱住自己的胳膊,脸朝竹帘外,看了看楼下的客人,缓缓转过头来,说了一句:“我要知道你们所知道的,我小弟在外的全部经历。”
黎叔说:“我们是通过一条极其秘密的渠道,得知令弟的部分经历,也许不全面,也可能不完整,还有可能不是真正的事实。我们只能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讲述他的故事。”
正如黎叔自己所言,他口述的明台是从香港开始的。他从明台与自己在香港交手,谈到爆破“樱花号”专列,以及明台的赫赫战功。再谈到明台在上海银行救了董岩,组织上对明台的“策反”经过,讲到程锦云与明台之间的爱情,仿佛行云流水,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明镜听到明台与锦云的这段爱情经历,却明显表现出不自然的表情。不过,她更关心的是明台现在的处境。她不停地在内心解析着黎叔说的每一句话的含意,她清楚地意识到了,明台一定有重大危机事件发生。
听完了明台的故事,明镜一开口,就是很冷静的一句话:“需要我做什么?”
“上级通知我们,为了配合第二战区对日寇的背水一战,国共双方的情报部门共同拟定了一项‘死间’任务,任务代号为:敲响丧钟。令弟在这个计划里,走的是一步‘死棋’。我们上海地下党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将这步死棋走活。我们要竭尽全力救出您的小弟。”黎叔说。
“明台现在哪里?”
“76号,汪曼春的手上。”董岩说。
明镜的气血一下冰凉,脸色煞白。
“我们知道您与汪曼春的过节,我们也知道明楼先生的身份特殊。所以,我们希望您能给明楼先生施压,请求他的帮助。”黎叔说。
这个不讲,明镜这股气也要撒在明楼身上。可是,明镜太了解明楼,如果是明楼布的局,自己就算打死他,也无济于事。
现在是要解决问题,而不是搅局。
明镜必须迫使自己置身事外来看待这个问题。可是,她能想到,就是做不到。她牙根紧咬,满面冰霜。
如果此刻明楼或者明台就在她的面前,她一脚踹死他们的心都有!
自己呕心沥血,为国为家,换来他们的欺骗和伪装,他们对自己没有一句真话。同样,为什么连组织也不信任自己,偏偏要到了致命时刻,才告诉自己真相。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明镜问。
“因为您的身边藏有日本特务。”黎叔回答得毫不犹豫,“我们不能贸然告诉您真相。您的性格刚烈,眼睛里不揉沙子。喜怒哀乐几乎都在脸上。这也是组织上迟迟不能起用您的真正原因。您以资本家的面貌为党工作,是最安全可靠的。因为您没有扮演任何角色,您就是您,本色出演。”
他说出这段话,的确一语中的,击中明镜的要害。
“我们从银行保险柜被暴露这件事来分析,您身边一定有汪曼春派出的眼线,不然,他们不会清楚到知道保险柜的号码及使用时间。我们一方面中断了跟您的联络,另一方面却加紧了‘策反’明台的工作。”
明镜微微感叹了一声。
“明台是您最疼爱的弟弟,这个,我们都略有所闻。当日,我们就是担心,您一旦知道他在从事秘密工作,您会……”
“担心我会不接受,是吗?”明镜苦笑了一声,“我的的确确非常非常疼爱这个孩子,他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看着他长大成人。我之所以这样疼他、爱他,一方面出于姐弟本身的感情,另一方面,我曾经答应过他的母亲,我会好好地把这个孩子教育成人。其实,他并不是我们明家的孩子,他是我恩人的孩子,一个不知道姓名的母亲遗留下来的孩子。”
黎叔的眼睛里一片混沌,一片迷茫。
董岩身子前倾,很认真地听着明镜的讲述。
“二十年前,我刚刚接手家族生意,为了抢占金融市场,我们明家和汪家成了生意场上的死敌。汪芙蕖当时是金融业的龙头,他为了一己私利,与日本商人合作,设下陷阱,害死了我的父亲。我当家后,他又派人来对我威逼利诱,我宁死也要保住明家的一份产业,不与日本人同流合污,坚决不合作。他派出杀手,想置我于死地!”
明镜脸色凝重,二十年前一个春日的早晨就在她的舌尖眼底传送到听众的眼前。
春阳炫目,树影摇曳。一条宽阔的梧桐大道上,十七岁的明镜带着十岁的明楼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明镜带着弟弟准备穿过大街去对面的琴行学琴。
一个美丽的少妇推着一辆婴儿车迎面走来。车里坐着两岁的明台,穿着一件白色的小衬衣,套着红色的小背心,黑色的裤子,一双虎头的小布鞋。手里拿着一个漂亮的摇铃,丁零当啷地作响。
宁静的街面上,处处洋溢着春荣叶茂的家庭气息,温暖的春风飘飘然抵达行人的内心,甜蜜且平常。
突然,一辆黑色的轿车野马脱缰般从一个胡同里斜穿而来,全速冲向行走在街面的明镜姐弟俩,那少妇手疾眼快,一声“快跑”,一脚将婴儿推车踢到路边,双手猛力推向两姐弟,汽车飞速撞在少妇身上,呼啸而去,那少妇一身血污,当场气绝身亡。
明镜、明楼扑过去大声呼救!
已经迟了。那少妇睁着眼睛,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明镜只听得一阵不间断的摇铃声,看见两岁的明台爬出婴儿车,叫着:“姆妈,姆妈。”明镜当即走过去,将孩子抱在怀里。
摇铃不停地晃荡,“姆妈”声中,孩子看见了地上的少妇,他倾斜着身子,蹬着一双小脚,要下去叫姆妈回家。
“就这样,这个孩子被我抱回了家。我当时就向警方报警,第一请求捉拿凶犯,第二请求协查孩子的父母。我们想找到这孩子的父亲。可惜……我们虽然在户籍簿里找到了孩子母亲的照片,但是她用的全是假身份、假地址,也没有关于孩子父亲的一丝一毫的信息。我当时就想到,孩子的父母一定有什么难以告人的苦衷和秘密,所以,出于保护孩子及其生父的安全考虑,我拒绝了警方的继续调查和登报寻人。为了避开仇家,我选择带着两个弟弟回到苏州老宅。我们在乡下度过了一段最艰难的岁月。”
黎叔此刻的脸色因内心的激动而通红,他的眼眶渐渐湿润,他在想,一切都为之改变了,那是他的娟子吗?如果是他的娟子,那么明台就是自己的儿子,自己今生唯一在世的亲人。他快要克制不住了,手指间都在微微颤抖。
自己会失去他吗?
得而复失的孩子,会在一眨眼的工夫再次消逝吗?他不知道。黎叔脑海里一片混乱。
“我在掩埋孩子母亲的时候,我对恩人发过誓,明台就是我最亲的亲人,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给他最好的生活、最美好的未来。我会保护他、爱他、疼他,加倍付出关心和亲情,不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我发过誓!我做到了!不,我以为,我能做到——”
明镜泪水长流,“我不是自私,自家的兄弟舍不得他去抛头颅、洒热血!我是羞愧!我连一个孩子都不如!”
真是一泣一滴血,一哭一伤心。
茶室里一片沉寂。大家都流露出很压抑的情绪。
“明镜同志,希望您坚强起来。”董岩终于打破了寂静,“我们今天约您来的目的,就是想让您能全面了解真相,并且,让您和黎叔的‘锄奸’小组成为一条战线。我代表党组织向您正式宣布,您这条隐秘战线开始启用了。”
明镜抬起头,表情严肃。
“希望您能配合这次的‘死间’行动,挖出您身边的日本特务,全力营救明台。具体细节,黎叔会和您再做详谈和布置。”明镜点点头。
“你们之间的联络员,就是程锦云同志。”董岩说,“她作为明家未过门的弟媳妇,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入明公馆。为你们的彼此间的联络搭就一座牢固可靠的桥梁。”
明镜的表情漠然,这让敏感的黎叔有些莫名的担心。
他们大约又聊了半个钟头,明镜要离去了,黎叔握着她的手,说了一句肺腑衷言:“感谢您,感谢您的付出。我一定要救他出来。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明镜走了。她一路上都有些心绪不宁,她知道自己必须学会控制情绪,否则就会害人害己。明镜想着,卷天席地的风涛即将来临。
明镜回到明公馆,她颇感意外地看见了程锦云。
“大姐。”程锦云喊得很亲切。
“你来了。”明镜的话有些冷,说完后,又觉得不妥,勉强挤了一丝笑容出来。
“大姐,我想跟您谈谈。”
“现在吗?”
“不行吗?”
“不,当然不是。”她挡着门,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明镜觉得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和修饰过的笑容太过自相矛盾,礼貌性地欢迎的同时又不打算让她进去。
“我想问程小姐一个问题。”明镜始终就是明镜。
“您说。”
“你爱明台吗?”
“爱。”
“‘策反’前还是‘策反’后?”
程锦云一愣,脱口而出一句:“我真心爱他。”
“但愿。”明镜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把小刀子,不经意地割破人皮肤的表皮,让人没有丝毫痛感,却能看见血滴浸出。
“大姐。”
“如果,我说如果他死了。”明镜说完这一句,恨不得甩自己一个耳光。她停顿下来,说:“他没了,你会永远不嫁吗?为了他。”
程锦云愕然,脑海里一片空荡荡的。她没有回答。
明镜说:“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就像你现在一样,站在我家门口,她告诉我,她要嫁给我弟弟。我告诉她,行,除非我死!你知道她怎么回答的?她说,行,我就等到你死的那一天!所以,那个疯女人到现在依然没有嫁。我厌恶那个疯子的一切,唯独承认她爱人的勇气。我欣赏你的一切,唯独……”她在措辞,毕竟不想把关系搞僵,“唯独不相信,你会爱他到永远。”
程锦云很难过,她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泪水盈眶。她只有一句话:“我真心爱他。”她顿了顿,抬起头说:“直到永远。”
这句话多多少少让明镜找回了一点心理平衡。她伸出手来,说:“来吧,锦云。我们需要同舟共济。”
“我真的希望能够看见你体面地离开。”汪曼春说。她靠着审讯桌,两手支在桌面上,俯视着明台。在她看来,搞定眼前这个大男孩,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她看见明台衣衫凌乱,她知道明台是一个很爱干净、爱面子的人,她走近明台,主动替他翻好衣领。
“你穿的衣服很名贵。”她微笑着暗示明台,他本身是一个名贵的瓷器。
“可惜被你的脏手给弄脏了。”
汪曼春给他顺衣领的手,倏然停在半空中,她挥手一拳打在明台的脸上。明台倔犟地昂着头,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来,神态很不屑。
汪曼春的手指滑过明台的面颊、脖子和精美的锁骨。她的眼波很毒,也很迷离。
“你还不清楚你的处境吧?”
“正好相反。”
“你都不为你大哥着想?”
“我大哥做汉奸,有没有为我着想?”
“汉奸”这两个字触及汪曼春的痛楚。
“你认为和平救国,就是做汉奸?”她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别给自己脸上涂脂抹粉,贼就是贼,鬼就是鬼。上一次,我精心部署好猎杀计划,听说是你心血来潮,改变了他的行程,算他命大……”明台怒目而视,口气冰冷,寒气飕飕,“不过,感谢你把南云造子送到我的枪口,算起来,你我还算同谋。”
汪曼春感觉明台在偏离话题。她要把该说的话都说清了,至少,她要让自己的心无愧于明楼。
“他是你大哥,你也能下手?”
“大义当前,兄弟照杀!不然,他为什么不出面,叫你把我放了?他在等着看我上刑场,看我在他面前咽气,呜呼哀哉!他比我更凶残!”
“你误会你大哥了。”
“是吗?但愿你没误会他。”
“明台,其实,我觉得你真的不应该选择这条路。还有,我希望你清楚一点,在这里是我说了算。只要你合作,我一定善待你。你不肯合作,你大哥真的是保不住你。”
明台讥讽地一笑,阴森森地笑着说:“你弄死我,我大哥一定感谢你一辈子!”
明楼在监听室听到这一句,他就彻底明白了。明台是换了一种方式告诉自己:“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明楼放下监听用的耳机。
他的身后站着日本特高科的课长冈田芳政。
“很遗憾,明楼君。”冈田芳政说,“我会将令弟的案件呈文大日本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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