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夫人把擦剑的手巾用力一丢:“我不知好歹?刘将军,你说话可要凭良心,我嫁你这两年来,你可曾有过半分体恤?不是冷语相加,便是两三月不见人面,舍了我守空房,与守活寡何异?如今撒手说要离开,事前不告之,事后不补缺,你一走了之不说,倒还嫌我累赘,我可告诉你,别欺人太甚!”
充满怨愤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剑,砍在刘备本已膨胀起来的火气上,他憋红了脸,擦火似的斥道:“无理取闹!别以为我让着你,你便得寸进尺!”
孙夫人“当当”地弹着剑,顶着刘备的火气,毫不示弱地说:“刘将军,得寸进尺的话说反了吧。别忘了你脚下的荆州是怎么得来的,你能有今天,全靠了我们江东。要知道知恩图报,我们能送给你,也能全部夺回来!”
孙夫人的话终于戳痛了刘备的底线,刘备的怒火不可遏制地爆发了,他登时炒豆子般砸出一番话:“我刘备所得全是你们江东所给?呵呵,这样厚颜无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当日曹操大军临近,是两家联兵才赢得赤壁大胜,没有我们,能成就周郎大功,成就你兄长伟业吗?再有这荆州,是我一刀一枪夺来的,你江东姓孙,我刘备姓刘,汉室江山本归刘家所有,我占了天经地义。你孙家是个什么东西?硬霸着荆州说是自己的,非要逼着我立契约借荆州,天底下有这样无耻的霸道吗?!”
孙夫人气得全身发抖,指着刘备大骂:“你……忘恩负义的小人!”燃烧的怒火压抑不住,她一把操起长剑,直直地指向刘备的胸口,“刘备,你给我听着,我们孙家的女儿不是好欺负的!”
刘备弹起身来,愤怒早已烧掉了他的理智,他顺手拔下壁上悬挂的一柄剑:“来,看看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剑利!”
“当啷!”两剑相交,火光迸射如电,刺得四目内的火更大了三分。
屋里的侍女都吓得心胆俱裂,又是怕又是慌,想劝架却没胆子,眼见夫妻二人剑拔弩张,彼此咬着牙狞笑,像是两只嗜血的野兽,恶狠狠地伸出利爪搏命。
有晓事的侍女忽然灵机一动,悄悄地溜了出去。
这当口,满屋里却是响声不绝,两柄长剑捍格飞舞,剑锋无可阻挡,不是扫倒了香炉灯盏,就是戳烂了帐子、被褥,卧室内一派狼藉,像是刚刚被强盗搜刮了一遍。
“刘备,你这个小人!”孙夫人秀目含怒,浑身似乎都在燃烧着熊熊火焰。
“我是小人,你嫁我作甚?当初是谁死乞白赖地嫁过来,既是嫌弃,又何必做我刘家的媳妇!”刘备毫不客气地说。
孙夫人气得手足冰凉:“不知当日是谁印城笄子谖叶猓灸阋晃薜匚唬薏屏Γ昙陀忠淮蟀眩『奔薷悖
“好!”刘备暴躁地大喝一声,孙夫人哪里肯退让,双剑都是一挡,两双眸子喷着怨毒的火焰,紧绷了手臂以剑锋相格,双剑死死地击在一处,擦得火星子迸射如飞。彼此都咬得牙齿咯咯响动,似乎想将对方生吃下去。
正僵持不下时,忽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娘!”
孙夫人大惊,刘备也怔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地一并收剑,回身时,却看见四岁的阿斗牵着保姆的手跌跌撞撞地走进来。
“你们在打架么?”阿斗歪着小脑袋,他看见满地碎布条碎铜片,还当是玩乐事,踢了踢脚边的一盏碎成两半的灯台,“咯咯”地笑了一声。
孙夫人把剑“当啷”丢去一边,满脸的怒火像被风吹干了,顷刻浮起一抹和蔼的笑意:“娘和爹爹练武呢!”她走过去搂住了阿斗。
阿斗摸了摸孙夫人的脸:“娘不和爹爹打架,阿斗听话,乖乖的,不惹你们生气。”
“好,娘不和爹爹打架。”孙夫人将阿斗紧紧地抱在怀里,满腹的辛酸都翻上来化作眼泪,她想忍却没忍住。
阿斗那孩子气的劝服让刘备冲天的火气渐渐软化了,他长叹一声,手中的宝剑铿然坠地。
※※※
沉沉夜凉,凉风袭了一身,满地残红随风舞蹈,天空星月无光,不知从哪里渗出一片清霜,染得行人一身凄凉。
诸葛亮倚案而坐,搦着的一管毛笔轻而仔细地落在简上,柔软的笔尖划出“沙沙”的声音,落下的字齐整干净,似被雨水洗涤过的新鲜花瓣。
修远蹲身案边,认真地整理着摞成一堆的卷宗,不时回身剔着案头的灯烛,挑得那火光更亮一些。
虚掩的门轻轻开了,灯光闪烁了一下,云一样的影子投在壁上,让屋里的光线弱了一分。
诸葛亮抬起头,刹那间惊讶:“主公!”他慌忙放下笔,绕过书案,躬身深深一俯。
刘备一把扶起了他:“别行礼了!”他显得有些疲惫,说话也没力气。
诸葛亮让了刘备在案边的竹簟上坐下。刘备看了一眼修远:“修远,你先出去,我与军师有机密事商谈,不得让其他人进来!”
“是!”修远应着,将卷宗摞得整齐一些,无声地走了出去,还不忘记关上了门。
昏黄的光线下,房间里腾起了朦胧的雾气,异常的安静中,听见彼此轻软的呼吸,仿佛一刹那静夜的花开。
刘备瞧着地上两个若即若离的影子,灯光一闪,影子则随之摇摆,他很久没有说话,像是沉入了一场梦里。
“主公。”诸葛亮低呼了他一声。
刘备失神地仄过身子,幽幽的灯光舔着他黯淡的脸:“没处去,来你这里待待。”
诸葛亮霎时明白了,刘备和孙夫人前日大闹一场,两人冷脸对冰脸,互相不搭理。孙夫人不放刘备进屋,刘备也不肯服软说好话,夫妻仿佛仇敌,彼此之间的嫌隙仿佛万仞鸿沟,万难填平隔阂。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却将案上的一卷文书递过去:“主公,此为入蜀军需辎重,请主公过目。”
刘备捧开来细细阅了一遍,点头道:“孔明很细心。”他把文书放下,嘱托道,“我这次入蜀,荆州有劳孔明镇守。”
“主公放心,”诸葛亮谆谆道,“亮定当竭忠尽力,不负主公所托。”
刘备怅怅一叹:“也不知这趟西入巴蜀会是个什么情形。”
诸葛亮不免又生出隐忧:“有一句话,亮不得不与主公交心,望主公百事以大业为重。”
“孔明是说?”刘备诧异。
诸葛亮简练地说道:“当断则断。”
刘备明白了,诸葛亮担心他以仁义为本,不忍之心泛滥,该决断之时却被软弱的慈悯牵绊,他垂首想了须臾:“孔明叮咛切切,我记下了。”
诸葛亮心中涌动着难言之忧,虽然以为说出口,有干碍君主家政之嫌,不说却恐会贻误君主基业,到底还是说道:“主公,还有一件,萧墙之内,帷幕之中,不可乱也。”
诸葛亮的话虽隐讳,刘备却剔透了解,他盯着墙上晃动的影子看了许久,怅惘地说:“我知道了。”他站起了身,憔悴的眼角泛出一丝关切的笑,“孔明早些歇下吧,不要过度操劳。”
他对诸葛亮点点头,推门而去,迎面的森凉之风刮得脸上生了疼痛。他埋了头,让那风从头顶撞在背脊骨上,一下又一下,催着他走得更快。
到府中时,孙夫人似乎没有睡,屋里还亮着灯,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却不想放弃,还是走了进去。
孙夫人坐在床上,背对着他,那橘黄的灯光便勾着她纤弱的背。她像是知道他进来了,身体微微一颤,又很快平静下来。
说不得为了什么,这个时刻的孙夫人惹人怜惜,刘备瞧着她曼柔的背影,仿佛是一片失了依傍的红叶,旋在冷幽幽的水波里。此时,怒火也罢,厌烦也罢,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日后,我便要离开荆州。”他轻轻地说,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
孙夫人没说话,她把头埋得很低,像在凝视着床褥上的一枝绣花。
刘备在她身后小心地坐下:“留你一人在荆州,难为你了,若是有难处,军师、云长、翼德都会照拂,你放心,我并没有拿你当累赘,只是不得已。”
“我等你两年。”孙夫人忽然说。
刘备没听清,他靠近了一点:“你说什么?”
孙夫人沉沉地叹了口气:“男儿志在四方,你是英雄,以天下为家,妻子何能牵绊你。我虽心知,到底是女人,哪个女人不渴慕与丈夫厮守。所以,我只等你两年,若两年之内,仍不能与你见面,我便回江东。”
刘备听出孙夫人说的不是气话,这几年来,他对这个女人从最初的新鲜,到后来的讨厌,若不是碍着江东,早一封休书打发了事。此刻听说她有与自己诀别的意思,竟生出了难以排解的伤感,他觉得自己很奇怪,自己明明朝思暮想和这个女人撇清干系,为什么当梦想成真时,却会在心里冒出让他痛恨的依依之情。
“两年,”刘备吞咽了一下,“太短了。”
孙夫人苦笑了一声:“太短么?我嫁给将军已有两年,奈何度日如年。”她把头埋得更低,有种颤动的声音低低地从腹腔穿透了后背,仿佛是在哭泣。
从没有过的愧疚让刘备难过,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对不起这个女人。孙夫人嫁给他两年,他陪在她身边的日子不超过五个月,两人好不容易聚一次,不是吵架,便是冷脸相对。她毕竟才二十岁,正是大好的青春年华,好玩好动,自己饱经岁月磨砺,他们之间有三十年不可抹平的时间距离。他本该用宽纵心包容她的错误,其实想一想,她的所谓错误不过是孩童般的小麻烦,他竟和她较起了真,没有一丝容忍之心。
刘备叹息一声:“罢了,两年就两年,我不强求你等我。只是,我很希望能与夫人相携白头。”他说得很真心,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安慰妻子。
孙夫人微微一震,她压着湿润的声音说:“你怎么不早说呢?”
“现在说也是一样。”
“晚了……”孙夫人涩滞地说。
刘备心里淌着酸苦的水,他轻轻拍拍孙夫人战栗的后背:“夜深,你早些睡吧。”他觉得很难过,也不知为什么难过,眼角很酸胀。他很怕自己没出息地在女人面前哭泣,索性躲出去,像头孤狼去黑暗的角落里长号。
孙夫人突然转过身,她像抓住溺水浮木一般,蓦地抱住了他,她伏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到底是不舍得的宿命,刘备像哄小孩子似的安慰她:“不要哭,当我对不起你,成么?”
“刘玄德,你听好了,两年之内,你若不接我走,我便休了你,我也让你尝尝被人抛弃的滋味!”她一面哭一面还在说狠话。
刘备被她的孩子话逗笑了:“好,你休了我吧。”他笑着笑着,却抱紧了她。
那跳跃的灯光像被谁一拳打晕,歪着头耷拉下去,哀伤地叹了最后一口气,便再也不能苏醒了。
卷尾
“呜——”牛角号声响彻云霄,招展的旌旗迎着烈烈寒风呼啦啦飘扬,一队又一队铠甲锃亮的士兵排列整齐,脚步一踏,便是地动山摇的震撼。
送行的酒已喝残了,诸葛亮在马下拱手道:“主公,一路保重!”
刘备也自拱手道:“保重!”他又对关张叮咛道,“好生襄助军师守住荆州,不许任性胡为!”
“大哥放心!”关张异口同声道。
“走!”刘备一扬马鞭,刘字大纛犹如一面砍切空气的钢刀,随着马踏黄尘,越卷越远。
诸葛亮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了几步,飞扬的尘土遮挡了那熟悉的身影,冷冽风尘刺目,眼睛顿时湿润起来。
“军师,你说大哥此去益州,会去多久?”张飞问。
诸葛亮微微停顿:“不会太久。”
眼睛慢慢转移,落在身旁的关羽、张飞、赵云……他望着他们,目光从容而坚定,一抹淡定的微笑慢慢浮现,他用了很大的力量握紧了白羽扇。
“我们走吧。”他说,白羽扇向着荆州的方向轻轻挥去。
《诸葛亮传第三部》
第一卷 强吞益州
卷首
荀彧喘着气从床上翻了个身,他伸了伸手,想要拿床头案上的那只铜卮。可他拿不动,手指很软,只“当”的一声撞响了器皿,他嘲笑了自己一声,而后放弃了。
寿春的冬天很冷,到处雾蒙蒙的,空气里凝着冰冷的水汽,每一次风起,都像是吹低了温度,荀彧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在一个寒冷的季节,而且是客死他乡。
门外有呜呜之声叫魂似的不肯低弱,仿佛是风声,又仿佛是大军开拔的号角声,既激昂又凄厉,像染着血的一副铠甲重重地丢在锋利的兵仗上。曹操再次兵伐东吴,南下濡须。早在曹操征讨关中马超时,便在谯地制造战船、训练水军,已为今日之战做好了充分准备,如今西北安定,长江以南的孙权便成为曹操必须拔掉的钉子。这一次十万大军从邺城出发,水陆两路东下淮南,势必要饮马长江。
第一次他没有随军出征,也没有留守大后方,反而被抛弃在寿春。这座城市曾埋葬了袁术的帝王幻梦,城市的每一寸土下皆湮灭着失败者的惨号,或者也会埋葬他荀彧。
一个多月前他已被遣去了谯,明面上是说去劳军,其实是被赶出了邺城。他成了旁人厌弃的绊脚石,人家嫌他碍事,又不能当即撕破脸,只好远远打发走。这个厌弃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曹操。
对于今日的际遇,他其实并不悲哀,很久以前,他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他只要和曹操继续共事下去,总有一天他们会分道扬镳。
当年他义无反顾地弃袁绍投曹操,原是看准了曹操可有大作为,曹操能让糜烂的汉王朝重整基业,散乱的宗庙典章会因此重建制度。可当曹操的势力达到顶峰时,他那隐藏的野心便会将忠心一口口吞掉,他要做光耀后世的太阳,怎么能容忍头上还压着一轮太阳。
只是,如果当日不选择曹操,又能选择谁呢?
乱世的诸侯们要么贪图眼前之利,不思进取,要么明目张胆地觊觎神器,改朝换代之心昭然若揭,只有曹操心怀天下,他有弭平战乱的远大抱负卓越能力,愿意高举兴汉旗帜,愿意迎奉皇帝,愿意恢复宗庙社稷。尽管他没有耿耿忠君的赤心,却是荀彧在汉家社稷行将崩塌前唯一可以选择的复兴之主。
荀彧在利用曹操的雄才大略,曹操也许知道荀彧的利用,他们互相在下赌,赌彼此的信念到底能支撑多久,会不会成为最后决裂的导火索。
门开了,荀彧转过头去,是随他来寿春的家人荀况。
“丞相赠食。”荀况抱着一个锦盒走进来。
荀彧诧异了,他挣扎着坐起来,喃喃道:“丞相赠食……”那锦盒已放在手边,他抚了上去,却没有打开,像是触着一个难以猜测的谜团,因太费解,便犹豫了心思。
荀况抹着脸:“令公,适才赠食的使者问了一声,令公的病要不要紧,若不要紧,丞相在合肥等着你。”
话里有话!
荀彧听出了玄机,只要他妥协,曹操仍奉他为心腹,可他能妥协么?他能么?
他被曹操猜忌冷落,皆因董昭等人上言朝廷,称曹操有大功于汉,请朝廷进爵国公,九锡备物。瞎子都看得出来,这哪里是为求恩宠,分明是篡国谋政的第一步,王莽代汉前,也唱了一出九锡封王的闹剧,曹操无非是步王莽后尘。
荀彧不言声了,他轻轻打开了锦盒,“咔”的一声,宛若撬开了沉甸甸的心胸,盒中正正方方地卧着一具漆槅。食具是新做的,还有淡淡的漆味儿,大小方格隔得很规整,槅中却空无一物,空得像挖得一干二净的胸膛。
他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