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深邃的成都平原上庄稼熟了,农人三五成群聚在田里,锄镰飞舞,割下的稻秆甩出去。自有人接手一把接一把地捋谷子,捋下的谷子装入麻袋,一捆捆扎好扔上牛车,余下的谷茬一段段累在田间,堆得老高,一簇簇像是小山丘。
鞭杆甩了出去,黄牛哞哞地哼着,忙碌了一天的农人抹干脸上的汗水,一跃跳上牛车,嘚棱嘚棱地赶车归家。
日薄西山,满天云霞在天边流淌,嘹亮的歌声随风一荡,融入岷江的波涛中。
农人车队一路延伸,无数辆车上都堆满了今秋丰收的粮食,躺在粮食之中,一年的辛苦都值得了,农人的脸上全是和睦融融的笑容。
“今年又是丰收年!”中年汉子倚在车后开心地哼鸣着。
“爹,我算了算,除去上交给主家和国库的赋税,我们剩下的富余比去年多了两倍!”赶车的少年是他儿子,笑呵呵地回头说。
中年汉子露出老到的笑:“还用你说,我早就算过了,只你这龟儿子蠢!”
少年撇嘴:“龟儿子也是你生的!”
中年汉子听出儿子在骂他,一把脱下鞋子打在儿子后背上。周围同行的农人瞧见,都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中年汉子越发窘了,把住脚去穿鞋,狠狠瞪了瞪笑话他的农人。
村落渐近,车队如水分流,各朝一边,各归各家。儿子驱着牛往村西而来,离家越近,鞭子甩得更是起劲了,渐渐能看见门上插着一束茱萸,手臂似的指引着归家的路。
门里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拎着大木桶去打水,听见门口车响,小跑着冲到门首。
“爹!”她笑了起来,双颊红扑扑的,仿佛染上的胭脂。
少年跳下牛车,扔了朵红艳艳的野花给她:“拿着,我在路边摘的!”
少女一喜,捏了花一闻,轻轻插在蓬松的发间,虽无人欣赏,脸上却显出了羞涩的神情。
中年汉子和儿子把一袋袋粮食搬进屋,整齐地堆放在院子一侧的小仓房里,少女也忙着递把手。她没有父亲兄长的力气,每抬起一袋粮食,都累得气喘吁吁。
“细妹子,你歇下吧!”少年双肩扛着麻袋,走路如风。
“我不累!”少女倔强地说。
堂屋里走出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岁左右的小婴儿,婴儿“啊啊”地哼着,小手在母亲怀里挥舞,一会儿抓了母亲的头发,一会儿扯住母亲的衣服,妇人哄着孩子,笑吟吟地瞧着眼前的一幕,神情恬静安详。
车上粮食尽数卸载,少女打来一盆水,浸了一张手巾,父子同擦了脸上的热汗。中年汉子走到妇人身边,拨弄着孩子的小脸,笑一阵,闹一阵。
“咦,咋不见那葛家兄弟?”少年伸头满屋打量。
少女抹着脸:“他出去了!”
少年道:“他又出去写写算算?这人好奇怪,来我们这里一个多月了,每天都出去乱转。我时常见他蹲在田边发呆,要么就与村东的老常摆一下午的龙门阵,又不见他种庄稼,倒像个农垦官,可也没教咱耕田!”
少女倒了水,说道:“人家是读书人,又不是我们这些泥腿子,做的事自然不一样!”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少年摇晃脑袋笑道。
“就是不一样!”少女坚持。
少年挤挤眼睛:“你自然以为他不一样了,我晓得你看上他了,想招了他做我妹夫!”
少女又羞又急,手里湿漉漉的手巾甩在少年脸上:“哥哥你胡说!”
少年抓着手巾一阵乱舞:“害臊喽,妹妹害臊喽!”
兄妹闹作一团,没料想微闭的门“嘎”地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呀,葛家兄弟来了!”妇人听见门响,抬目一望。那人轻轻走入,对妇人和中年汉子礼貌地一拜。
打闹的兄妹罢了手,少女见着那人,脸却更红了,也不打招呼,只顾低头捏着衣角。少年躲在她后面,悄声调侃道:“去啊,你女婿来了!”
少女别过头,手肘狠狠敲在少年的肚子上,痛得他“哎哟”喊了一声。
“客人到家,不要闹了!”妇人斥道,她对那人莞尔,“葛家兄弟今天又去了哪里?”
那人微微一笑:“四处转了转!”
这人一个多月前来到此地,自称名唤葛亮,行色匆匆,似乎是游学士子,他借住在此农家,每日清晨便出去,到夕阳落山才归来,有时甚至几日不见踪影,归来后常是满身疲惫,似乎走了很远的路。
自他来的第一日,便留了旅费,农人朴实好客,又见他彬彬有礼,姿容风雅,心底很是喜欢,哪里肯要他的财资,几次推却。他无可奈何,只得时时买了礼物送来,今日是一把锄头,明日是一柄铲子,后日是一袋种子,都是农家耕田必备的什物,又让一家人心生愉快。他有闲时还会谈天说地,农人的这对儿女都没读过书,哪里听过这么精彩纷呈惹人入迷的故事,心里都把他当作了神一般的人物。乡间少年童子听说,也跑来听他说故事。每晚,这农家院落必定挤满了人。
“葛家兄弟先歇着,今晚有新割的谷米,你可得尝尝!”妇人谆谆道。
“麻烦了!”他谦和地笑笑。
妇人暗暗寻思,真是个好看的后生娃子,难怪村里几家未配人的姑娘都来打听他,自家细妹子若是能配了他该有多好,可惜,一个是乡间种地的野女僮,一个是满腹诗书的读书人,思来想去总是不配。
“李老由!”粗声大嗓的喊叫震得门响,一个三十来岁的壮硕汉子撞进门来。
中年汉子见是隔壁的贺三,瞪了眼睛:“么事?粗声大气,吓着孩子!”
贺三跑得满头热汗,也不顾中年汉子李老由的埋怨,冲过来就嚷嚷:“出事了!”
“出什么事?”李老由见他神色紧急,心里也是一急。
贺三大喘了一口气:“刚才乡佐来收租,说是今年要多收我们三成田税,每户头上还得多加半口算赋!”
“多收三成?”李老由惊呼,匆匆一算,加上这三成田税和半口算赋,一年辛苦,手里的粮食竟剩不下多少了。
“大家伙都很是气愤,围着乡佐讨说法,乡佐说是东乡今年歉收,所以他们欠的租税全得加在我们头上!”贺三满脸愤懑。
李老由听明白了,恨声道:“又是东州人!”
“大家为主家佃农,每年都是五成田赋,东乡不会种地,自怪他们没本事,为什么让我们垫付!”贺三越说越气,气极之余无从发泄,一脚踢得满地灰尘飞扬。
少年听得真切,大声说道:“这帮东州人,自从来了益州,我们给他们种地不说,还得给他们缴税,没天理了!”
贺三说:“大家伙商量了,要去东乡找他们评理,你去不去!”
“去!”少年叫道。
李老由迟疑了一下:“乡佐怎么说?”
贺三啐了一口:“他说他奉命收租,不干他的事,分明是偏袒东乡!”
“别说了,不能受这窝囊气。”少年跳起来,还从门背后捞起一把锄头,一闪身已冲出了门。
“大生!”李老由急声呼唤,可少年腿脚太快,早就跑得没了影子。围墙外又响起了一片嘈杂人声,李老由追出去一瞧,竟是满村的年轻汉子,扛着锄头铲子,河流汇合般向村头涌去。
“找他们评理去!”吼叫声震耳欲聋,浩浩荡荡犹如一股咆哮的洪流。
贺三在手心吐了口唾沫,狠狠一搓:“走,我们也去!”他也不等李老由,敏捷地蹿出门,很快融入了施威的人群中,还从道边捡起了一把废菜刀。
眼见是全村出动,李老由不得不走了,他回头叮嘱道:“你们把门锁好,别出去!”话音一落,拽过一把镰刀,冲入了人潮里。
“他爹!”妇人急喊,抱着孩子追到门首,数不清的人影从门口晃动而过,她眼巴巴地张望了许久,也没看见丈夫儿子的身影。
她怏怏地转过背,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呜咽着哭了出来:“这可怎么好哦!”
女儿跑来蹲在她身边,拉着母亲的手也掉了眼泪,那小婴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兀自扑闪着眼睛东张西望。
“大姐,事发突然,不要太过伤心,伤了身体。”葛亮柔软的声音轻飘飘地悬在头顶。
听见葛亮的声音,妇人忽然意识到屋里还有外人,忙把眼泪擦掉,苦楚地笑道:“见笑了!”
“东乡人的租税为何要转嫁到你们头上?他们既不擅耕地,主家又何必租地给他们?”葛亮轻轻地问。
妇人叹了口气:“葛家兄弟有所不知,因数年前东州人来到益州,官家说兵戎增多,便让东州兵转了农作,分给他们土地耕田,这东乡原是官家苑囿,特意辟出来做农田。我们这个西乡本非佃农,原来每口尚占田几十亩,后来官家赐田给东州豪门,我们和东乡全都做了主家的徒役,奈何主家偏袒东乡,每次他们歉收,田赋必要转到我们头上,乡里三老找主家说了好多次,主家只是推脱。人家是乡谊,怎么肯给我们做主!”
葛亮慢慢地点着头,妇人说的这些情况,有些他在和田家农人交谈中已知道了,有些却是第一次听说,无论旧闻还是新闻,他都在心里细细思量。
他略知道,自刘焉入蜀后,南阳、三辅万家人迁入益州,刘焉将这些新人收编为东州兵,自此东州势力炽焰高涨,并和本地的西土故老一直矛盾不断。初平二年,西土旧耆起兵反对刘焉,后来被东州势力彻底弹压下去,虽然西土势力暂时微弱,但到刘璋继嗣后,也不能抹平这之间的隔阂,双方时时都剑拔弩张。就在不久前,巴西人赵韪还曾张旗反叛刘璋,却再次被东州势力镇压,这平静的成都平原之下早隐藏着狂涌的暗流。
“你们本地人和东州人都不和睦么?”葛亮问。
妇人想了想:“他们突突地入了益州,个个身掌大权,把本地人踩在脚下,大家伙所以气不过了!”她涩涩地一笑,怀抱孩子慢慢起身,“真让先生见笑了,乡里人家不知礼数,动了怒便要私斗,唉……”说着不免想起丈夫儿子的安危,沉重地皱了眉头。
葛亮安慰道:“大姐宽心,若是实在焦急,我替大姐去东乡打探消息!”
妇人歉疚地说:“怎么好麻烦先生!”
葛亮微笑:“倒是我麻烦了大姐这许久,大姐要照顾小弟,细妹又是女孩子,探消息这样的事应由我做!”他言行干脆利落,当真一整衣襟,跨步就出了门。
※※※
葛亮这一去,到了夜深才归来,带回来的消息却令人不安。
西乡人浩浩荡荡开进东乡后,那东乡人似已得了消息,手持农具在村口严阵以待,两边先是指责詈骂,继而言语不合,操家伙大打出手。
这一场斗殴,两边都是正当年的精壮汉子,彼此气势汹汹,镰刀、锄头、铲子一阵乱砍,农具打掉了手,便赤膊上阵抡打,没一个肯退让,满山遍野呼喝着怒声吼叫。正打得如火如荼,哪知县上居然派了兵来围剿,当下里,兵戈和农具交错,锁链与胳膊齐飞,农人虽是暴躁斗殴,但见官差抓捕,谁想惹上官司,个个吓得丢了农具撒腿就跑,那跑得慢的便被兵差一锁链套了,一股脑儿全系到县里大牢,个挨个地蹲着,等着上峰敕令,风闻是要严惩。
妇人听完葛亮的一番叙述,脸色吓得雪白,搂着孩子竟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扑簌簌地掉下眼泪。
“爹和哥哥都关在牢里?”少女急问。
葛亮无奈地点头:“西乡抓了七十来个,东乡是五十几。”
少女满脸焦虑:“娘,可怎么办,想法子救救他们啊!”
妇人哭道:“都是他们惹事,偏要去评理,这下还惹了官司,要是,要是……”她不敢想了,平头百姓一旦蹲进官府大牢,还能全身而出么?
葛亮劝道:“大姐莫急,其实也并非毫无办法!”
“什么法子?”妇人殷殷地望着他。
葛亮道:“你们既和东乡都为大户佃农,不如去求主家,主家新贵权重,官府必要看他的薄面。”
妇人踌躇了:“主家一向偏袒东乡,这次又因分租不均,我们去找东乡评理才惹出祸端,他只怕还在气头上,怎肯听我们求情!”
葛亮宽慰地一笑,“大姐放心,自己田下佃农闹事被缉,他脸上也无光,你们合村商榷,让三老备厚礼造访求情,他不会不管!”
妇人犹犹豫豫,可至此也别无他法,匆匆出门寻了四邻去商议,村里人计议已定,三老连夜赶赴郫县本主府上求告。
到了第三天,上峰发下话来,西乡东乡有悖乡谊,擅自滋事斗殴,干犯礼秩,念尔等昔日皆为素性纯良之民,兼之初犯,除一二伤及人命的首恶锁羁关押,其余尽数释放归家,自此需潜心悔改,不得再生事端。
李老由和李大生也在释放之列,傍晚到家与家人相见。妇人少女见父子二人满身伤痕,有在斗殴时中的暗拳,也有在牢中被狱卒所笞,母女大哭不已。
而贺三却没有回来,他在斗殴中被东乡人一刀削掉了半边脑袋,直直地扑在田垄上,血流干了也无人察觉,直到巡案的县中兵卒查点现场,才收走了他的尸骸。
贺家举室号哭,前去县中申冤,可县中说斗殴肇事本两方有责,况首恶已除,冤实已平,望归家理丧,毋要生事。贺家冤屈不能诉,又闻说东乡人实无一人受罚,所谓殄灭首恶不过是欺瞒民心的托词,然而天大地大都比不过官府的权大,纵有深如海的冤情,也只能深深埋葬。
之后,主家再遣乡佐收租,西乡人再不敢抗议,听话地按照指令上交田赋算赋,经此一事,主家甚至又加了一成田赋。前前后后算起,西乡农户几乎被盘剥干净,一年辛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却换来一场牢狱之灾,和仅能糊口的几粒粮食。
※※※
秋天的夜晚起了深刻的凉意,清冷的月光在窗户上镀了薄薄的一层银霜,似乎湿润的眼泪,隐隐有恸哭声被风送入院墙,凄惨得令人心头疼痛。
葛亮临窗而坐,窗外透进来一缕月光,温柔地勾勒着他清逸的轮廓。
寂静中,血腥的记忆钻入了思想中,只要闭上眼睛,便会看见无数吼叫的农户,手持农具猛扑过去,锋利的农具瞬间沾满了血,活生生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去,腥臭的血淌在灌田的水渠里,那一沟渠竟至不流了!
此刻,月光下的成都平原平静如襁褓中熟睡的婴儿,然而,在这平静中实际蕴藏着血淋淋的躁动。
他想起了朋友经常吟的一首歌,当中有一句总是让他唏嘘不已,久久回味,那便是:“英雄碌碌兮功名忙,天下黎庶兮泪啼滂。”
是哦,天下的老百姓谁愿意滋事斗殴,平安才是他们最真实的幸福。只有不治事的官员,没有不服礼的百姓,上居不尊,处事不公,下则离心,不听法绅。
这被誉为“天府”的益州,现在还不是他能掌控的疆域,他无法将这里治为理想国,但也许有一天,也许有一天……
门“嘎”地开了,细妹端了一盆热水走进来,轻轻放在门边的架上,也不敢走进。
“葛大哥,我给你送热水呢!”她红着脸说。
“多谢!”葛亮温和一笑。
细妹低着头:“爹娘和哥哥说,谢谢你,我、我也要谢谢你……”
葛亮大度地笑了一声:“谢我什么,其实不用我进言,乡里三老也会去求主家,主家不会坐视不管,我不过是顺势而言罢了!”
细妹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但想无论如何总是他救了父亲兄长一命,心中对他怀了感激必定是不可更改的。
“娘说,后日是社日,县里要赛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