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行营霎时如被炸开了锅,听得清晰的慌不迭地拿起兵戈欲出营作战,没听明白的跟着其他人一气乱跑。营外鼓声雷鸣,呐喊震天,愈加令营中士兵恐慌不知所归。
魏延着了慌,挥起双臂大声疾呼:“不要慌,都不要慌!”他来回地喊道,“来啊,随我出营击退魏军!”
“这是中军行营,魏将军不可擅自点兵!”杨仪提起声音道。
魏延刚想发火,忽地若被冷泉淋下,那火气硬是燃烧不起来了。
蜀军治军严厉,前中后左右各军皆有统领,彼此相互依靠彼此掣肘,虽共同支撑起密不可分的大汉军阵,各营之间却各有行权畛域,若然敢越军代权,轻则剥职,重则死罪。他身为先锋营统领,只能对先锋部队发号施令,便宜行事,却不可以擅自插手他军。
可如今这万分危急之际,若不遣兵退敌,岂非酿成大祸么?想要折回先锋营调兵,但先锋营与中军分别扎在五丈原的两边,一东一西相距两里有余,彼此可相对而望,一来一去毕竟耗费时间。
“把你代掌的丞相文信拿出来,暂调中军!”魏延急忙道。
“我所掌文信,管的是庶务,不可管军政。”杨仪挑起了眼睛,这是拿魏延刚才说的话堵住了他的嘴巴。
魏延又气又急,恨不得两把撕碎了杨仪,他攥攥拳头:“我去见丞相!”
“不行,丞相不可擅见,你要见他,须得由我通报!”杨仪扯住他的后衣襟。
魏延用力一撩:“走开!军情紧急,你这文职懂个屁!”他举手一推,竟将杨仪活生生跌出去一丈远,直将他跌得口鼻流血,摔了个四仰八叉。
“丞相!”魏延不顾一切地冲进中军帐,和迎面跑来的姜维撞了个结实,两人都是一惊,对面一照,打量出对方的脸。
诸葛亮许是睡着了,被这忽然的喧嚣吵醒,他扶着修远的手艰难地坐起来:“出、出了什么大事?”
“魏军袭营!”魏延急吼吼地说。
诸葛亮凝神细听,营外鼙鼓震天,喊声犹如狂风卷尘,却像是一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再没有靠近一步。他定定神,一字字很慢地说:“魏军如此阵势,又迟迟不见进逼,恐是擂鼓造势,为探我军虚实,可即刻遣兵出营迎战,魏军必退!”
魏延当即一抱拳:“是!”他才往外迈了一步,又收回脚步,犹豫地说,“丞相,我不能调拨中军之兵。”
诸葛亮自然知道魏延的用意,他当即道:“伯约,把三军节符交给文长,由他暂调中军,击退敌军!你则拱卫中军,分部筹划,俾得军心稳定!”
姜维答应了一声,取下挂在腰带上的五寸长的金制节符,郑重地交去魏延掌中。
魏延握着节符,手心里烧灼起来,所有的慌张、恼恨、积郁都被烧了个干净,仿佛顷刻间获得了不能阻遏的力量,一切的忧虑烦恼都变得无足轻重,他捏紧了节符,深深一伏,急急地走了出去。
姜维也一拜,急急出营去安稳被袭营扰乱的中军。
诸葛亮本是撑着一口倔强的气,此刻诸事交代完毕,只觉得头晕,仿佛一座沉重的山从天而降,一头就栽了下去,吓得修远扑去他身旁,小心地摇了一摇:“先生?”
诸葛亮在枕上转过脸来,展开一个微弱而苍白的笑:“没事,不怕……”
两声断续的安慰仿佛麻沸针,扎软了修远的一颗心。先生病弱如此,还在想着别人,修远把脸埋低下去,眼泪掉在先生的肩膀上,冰凉冰凉的,不知是泪水凉,还是先生的身体在失去温度。
诸葛亮抬起手指,轻轻拉了一下修远衣袖:“扶我起来。”
修远抬起泪水横溢的脸,用手背狠狠擦了,小心地搀扶起诸葛亮,在他身后垫起四五个隐囊。他捂住诸葛亮的手,冰凉透骨,仿佛冻僵的竹枝,他用了些力气,一点点用自己的掌心的温度暖化那令人难受的冰冷,他担忧地说:“要不要宣医官?”
诸葛亮沉吟着:“嗯……”
营帐的帘幕掀开了,杨仪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满脸挂了花,血和泪不分地淌下来,一面走一面哭:“丞相,呜呜,魏延、魏延……”
诸葛亮只觉眼前一片模糊,杨仪的脸像面糊糊似的和成一团,似乎是受了伤:“威公怎么了?”
“魏延对我行凶,他想杀了我……”杨仪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到伤心处,却是泣不成声。
修远听得杨仪那刺耳的哭声,厌烦得只想一棍子将他撵出去,他狠狠地瞪着杨仪,足尖一下又一下地铲着地,便似要将这个吵扰的小人踢飞。
“哦,”诸葛亮安慰道,“威公受委屈了。”
杨仪听得诸葛亮这句话,便似溺水时逮住了活命的浮木,一下子来了劲:“丞相,你要为我做主,魏延擅闯中军,妄图僭越违令,我为维护中军威严,加以阻拦,他却对我行凶。此人暴戾凶狠,实不可饶恕!”这番义正辞严的陈述,还伴之以夸张的肢体动作,泪还在疯狂奔流,活似一只在氍毹台上跳火圈的大猴子。
修远实在忍不住了,冲着杨仪大声道:“杨长史,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你和魏将军那点私怨,这军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丑事都传去盟国去了。我朝使臣出使东吴,吴主竟问起汝二人纠纷,丢不丢人!丞相现正病重,本该静心休养,偏还要为你们的私怨劳心劳神,你们于心何忍!你们就消停些,整日依旧吵嚷不断,身为朝廷重臣,还不如乡间老妇懂规矩,你是要活活累垮丞相,才甘心么?”
“修远!”诸葛亮喝止,“哪容你多言?”
修远忿忿不平地住了声,可心里是不甘的,口虽不言,眼睛还恨着。
杨仪被修远这连珠炮似的责骂逼得无言以对,他看看诸葛亮衰弱惨白的样子,连喘口气也要耗费多时,也觉得有些内疚,磕巴着说:“啊,丞相,仪实在是情急,吵扰了丞相静养,请丞相恕罪。”
诸葛亮温和地笑笑:“无妨。”他瞧着杨仪脸上的伤,体恤地说,“威公,可速速去寻军医疗伤。”
杨仪不敢再停留了,他起身一拜:“丞相,仪请告退。”他仓皇地背过身,依旧是扶着腿,一瘸一拐地溜了出去。
修远瞧着杨仪的背影,怒火还没消,啐了一口:“活该被打,我若是魏将军,先给他来二十个大耳刮子,再抽五十马鞭!”
诸葛亮微微笑着:“小子今日僭礼了,敢骂丞相长史,若是按律令,你可是要受刑。”
修远戛然收住怒气,他认真地说:“我知道,我是过分了,可先生病不能起,他们却仍为私利生嫌,也太颟顸了。若因此违反律令,我甘愿受刑!”
“话虽说得过度,”诸葛亮缓缓地挪着目光,一丝笑容在眸中渐渐泛开,“可骂得很痛快!”
修远呆住,他看着诸葛亮脸上那久违的促狭笑容,忽地明白了,霎时的百感交集让他说不出话来。
“下不为例。”诸葛亮说。
“还有下次?”修远瞠大双目,“那我就不是骂了,我挥刀劈他出去!”
诸葛亮笑出了声,可便是笑也太费力气,他没奈何地把笑意缓去了,用那失了光泽的眼睛向修远默默诉说。
※※※
魏延和姜维进帐时,诸葛亮已歇得一阵,精神比之刚才好了许多。
“魏军已退!”魏延说得斗志昂扬。
诸葛亮点点头:“文长辛苦了。”
魏延顿了顿:“我夤夜求见丞相,本为士兵轮换而请丞相兵符,适才帐外遇见杨长史,他以我不遵军令,阻拦我报信,我因军情紧急,心思紊乱,懒听劝阻,冲撞了他,实是魏延之过!”他这话明是自责,实际也在指摘杨仪,数语之间,几层意思错综复杂,纵是反应再迟钝的人也能体味出他所陈之深意。
诸葛亮紧紧地抓住枕头,打心底里翻上来的烦恼冲在脸上,苍白无血的双颊微起了红斑。这冲动的情绪只维持了须臾,他缓缓地放松了手,平静地说:“文长实心为公,有此冲撞之举,考其本心,实不为过。为大将者,当有大度之怀,因小事而横于心,则大事无成。”
诸葛亮的话句句饱含玄机,魏延隐约地体会出那藕断丝连的意思,似是警诫,又似是劝谕,他呆呆地出了会神,却没完全想明白。
“丞相请自安寝,魏延告退!”他俯首深揖,转过背便要走出去。
“文长。”诸葛亮的声音在身后轻飘飘地响起,像是慢慢攀过肩膀的细草。
魏延回过头:“丞相还有何吩咐?”
诸葛亮淡淡地微笑:“文长许是劳累,忘了一件事吧。”
魏延呆了一霎,俄顷,如同被雷霆直直击打,劈得他眼冒金星。他尴尬地笑了笑:“魏延愚钝,竟自忘记了。”他从腰后别出三军节符,双手捧上了前。
诸葛亮向姜维点首,姜维几步上前,重重地抓住节符。
他忐忑不宁地望向诸葛亮,诸葛亮的脸上始终挂着一丝静穆的微笑,那微笑如春风和暖,却让魏延不寒而栗。
这微笑让他忽然想起彭羕,那个趾高气扬的西川才俊,自负了得,却轻忽狂悖,因口舌之乱被系下牢狱,在狱中泣血成书,求人转交诸葛亮。诸葛亮当日接到书信未发一语,只是这般地微微浅笑,旁人还道是彭羕获生有望,孰料几日之后彭羕却人头落地。
后来有人私底下议论,诸葛亮越是对你和风细雨地款款微笑,越是危险前兆,他凝了神色怒声批评,反而可能是真正的倚重。这或许就是权谋手段吧,背后藏着血淋淋的钢刀,面孔却还保持着温暖的笑意,他的一句语重心长,便让你肝脑涂地至死不悔,你被他砍了头颅,还要从心里呼喊出赞美他的语言。
他越想越惶恐,背心像是爆裂开一朵又一朵的冰花,寒冷自皮肤渗透骨髓。可他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多停留,像丢了魂般蹒跚而去。
诸葛亮望着魏延的背影一叹:“参疑内争,乱之所由生也。”
姜维本不想问,可又以为自己有义务问一问:“丞相,今晚魏将军和杨长史,是、是怎么了?”
诸葛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岂能有他,无非是两心参商,皆怀私欲。我在一日,尚能保得两全,若是江河归海,只怕祸起阋墙,稍有不慎,酿成大祸!”
姜维不禁心惊肉跳:“那该怎么办?”
诸葛亮仰首默想片刻:“此事非同小可,你虽谋略才干出类拔萃,然乃心忠悃赤诚,做不得机诈权谋,这事就让文伟去做吧,他定能保得社稷安堵。”
姜维既明白又迷糊,他看着诸葛亮,希望从那张脸上看出端倪,可望来望去,只是越来越深的迷惘,仿佛有浓厚的雾笼住那静止的脸。
修远关切地说:“先生,你现下感觉如何,困了就睡一觉好么?”
诸葛亮盯着他轻笑:“困是不困,只是腹中有些饥饿。”
听诸葛亮想进食,修远染泪的脸孔绽出了欢喜的光芒。这些日子以来,诸葛亮用膳极是困难,一碗白粥也要分五六次才能勉强吃完,最让人揪心的是虽则吃下去,不过须臾又吐了个干干净净。这么一番折腾,那吃下去的食物一丁点儿都没有被身体吸收,反而让沉疴病体遭了折磨。
“先生想吃什么,我立刻去吩咐军厨做!”
“随便,什么都行。”
修远不禁雀跃,他对姜维说:“姜将军,这里你先看顾着,我去去就回!”
姜维微笑:“放心。”
修远又重新给诸葛亮掖好被子,仍是不放心地打量了一番,这才一溜小跑奔出了中军帐。
远遁的脚步声被夜风卷走了,诸葛亮怅然一叹:“真是个傻孩子……”
他靠着休养了好一会,觉得身体里凝聚了足够的力量,冰冷的手腕竟也可以稍微自如地抬起来:“伯约,烦你给我准备笔墨。”
“丞相今夜暂歇了吧,有什么公文明日再写好么?”
“我要给陛下上表,不能耽搁了。”诸葛亮的语气很坚持。
姜维没奈何,只好搬来一张书案横在床上,捧了砚台笔墨简牍稳稳地放好,细细地研好墨,毛笔在浓墨里轻轻一滚,笔尖在砚台边滑了一滑,滴掉多余的墨汁,再小心递给诸葛亮。
诸葛亮握紧了笔,支颐一想,抖着手腕,落下第一个字。
轻巧的笔杆在手里越来越沉,每一笔落下去都得耗费他许多的力气。他努力地将那流逝的力气拢起来,通通凝在手腕上,仿佛他握着的不是笔,而是刻镂千秋碑文的刀锯。
一笔,又一笔,不带丝毫的敷衍,仍是一如既往地认真,每写一个字,身体里的力气就跑出去一点,可他始终不肯放弃,他用左手扶住右手腕,两只手一起发力,钩点撇捺无一不细腻标准。
姜维有些好奇,他把目光悄悄地落在简牍上,却发现是令他不忍卒读的文字,仿佛是惊心动魄的悲音,旋律染着带血的泪,那泪分散开去,结出了亘古不谢的花朵。
〖伏闻生死有常,难逃定数;死之将至,愿尽愚忠:臣亮赋性愚拙,遭时艰难,分符拥节,专掌钧衡,兴师北伐,未获成功;何期病入膏肓,命垂旦夕,不及终事陛下,饮恨无穷!伏愿陛下:清心寡欲,约己爱民;达孝道于先皇,布仁恩于宇下;提拔幽隐,以进贤良;屏斥奸邪,以厚风俗。臣家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别无调度,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也。〗最后几个字用了诸葛亮很多时间,他像是耗了太多精力,手臂软得抬了数次才端正了写字的姿势。
“丞相,你这是……”姜维惴惴不宁地问。
墨笔在“也”字上停了一下,诸葛亮握笔的右手轻轻颤抖着,仿佛在把某种哀伤的情绪压入笔头,勾勒完这郑重的最后一画。他衰弱地抬起头,刹那间,有泪光一闪而过:“是遗表。”
姜维的脚步一跌,沉重的昏晕感像幕布般罩下来。他直觉得眼前发花,表上的文字模糊起来,不是他看不清,而是眼睛湿润了。
诸葛亮斜斜地靠下去,想要卷好表疏,却再不能拔出力气:“帮我收好,别让修远看见。”
姜维忍着眼泪捧起遗表,他终于知道诸葛亮为什么要支走修远,原来是怕修远看见他写遗表,惹了他的伤心。
遗表在掌心里哗啦啦地卷动,森凉的简牍冷得手发颤。他猛地埋下头,眼泪流进了嘴巴里,他通通都咽了下去。
“先生!”修远的声音飘了进来,他捧着一个加盖的铜钵小心地迈入帐内,乍看见床头的书案笔墨,姜维垂着头正在卷简牍,埋怨道,“先生,你又写什么了?”
诸葛亮笑道:“写了两行字,不多。”
修远生气地拧了眉毛:“又哄我呢,你总是这样不消停,病成这样还写呀写,以后再有公文,让我代笔不成么?”
诸葛亮和蔼地一笑:“好,以后你代笔。”
修远将铜钵放在书案上,将案上的笔墨捧走,再看姜维手里卷着的简牍:“这是什么要紧公文?”
诸葛亮微沉了声音:“军政公文怎能无故打听?”
修远不敢看了,瞟着姜维卷好简牍,摁了紫色封泥,放在了床头一摞公文的最上面,回身时,他背过头悄悄地牵着衣袖一拭,不知是在揩泪,还是在擦掉灰尘。
修远疑疑惑惑,可诸葛亮既是发了话,他便不敢多问,忍着满心的怀疑回过头,打开铜钵的盖子,喜滋滋地说:“先生,是麦粥,你闻闻,可香了!”
“哦,很好。”诸葛亮微笑,修远在他身后又摞了两个枕头,让他足够立得起来。
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