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营寨之时,汉中已是傍晚,夕阳软绵绵地垂靠天边,残红的晚霞涂抹了半边天,像是天在滴血。他回头一望,依稀能看见中军帐内清瘦倦怠的身影,忍不住落了泪。
五天后,董允回到成都,然而,一切都如诸葛亮预料的一样,在他离开成都的第三天,皇帝特旨下令提前处决刘琰。
来不及了,不是他走得太晚,而是死亡来得太快,钢刀上的血似乎还没有干。成都的春风里荡漾出一抹血腥味,郫江的水依然清澈如明镜,照出的,是冤魂的惨白脸孔,像被泡涨的萝卜,那么可怕,那么惨烈。
他失神地在刑场站了一早上,下午的时候把诸葛亮的第二份奏表呈给皇帝。
刘禅从中宫尚书令的手中接过奏章,他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解开绢袋的丝绦,细细的带子在指间飘浮,像女人的头发。
女人,刘禅现在一想起这两个字就不寒而栗,似乎是一个恐惧极致的咒语,稍微碰一下就死无葬身之地。
奏表展开了,诸葛亮的字干净得像清水里的石子,明亮又美丽,刘禅看了两行就松了口气,奏表并不是谴责他滥杀大臣。可是,神经刚刚松弛了一刹,看到最后又收紧了心。
诸葛亮提议,自即日起停止大臣妻母朝庆之制。
刘禅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咬得嘴唇破裂,起了个大血泡。原来诸葛亮还是在劝讽,只不过用的是另一种方式,他只字不提皇帝的丑事,仿佛从不知晓,而字里行间透出的意味却明白无误。诸葛亮要从根子上断绝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刘禅觉着奏表上的每个字都像一根刺,扎得他欲哭无泪。
他终究还是个孩子,永远都处在诸葛亮的监护下,一点儿的风吹草动便能引来诸葛亮的密切关注,刘禅很无奈,又没有力量去反对。
刘禅提起笔,软软地写下“可”,歪扭不齐的大字像被砍烂的脑袋,让人心底生寒。
他无精打采地卷了白绢,却意外地发现绢袋里还藏着一张小纸片,像一片躲在浓荫下的叶子,被一株大树的阴影遮挡。
刘禅觉得特别好奇,他把那小纸片抽出来,纤细的麻纸之外封了一圈黑色封泥,上面烙着三个白色的字“臣密上”,原来是密表。
莫由来地,刘禅的心疯狂跳动着,紧张得一双手不住地颤抖。他吞了一口苦涩的唾沫,一点点抠掉封泥,整张纸全部展现出来,淡黄的纸上是一行黑字,只有十个字:〖臣若不幸,后事宜付蒋琬。〗刘禅被震得弹了起来,御笔飞出了手腕,一滴浓重的墨掉在密表上,盛开了一朵可怖的罂粟花。
※※※
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选择了褒斜道。
褒斜道为两水所连,南为褒水,北为斜水,两水夹在耸峙如云的山峰间。山峰对峙如勇士脊梁,漫长蜿蜒的栈道嵌在山腰上,仿佛烈士胸口不能愈合的伤口。千百年来,这里迎来了秦帝国的镳镳锐士,迎来了心怀壮志的大汉开国君臣,亦送走了无数经略天下的不世英俊。
褒斜栈道并不宽,最宽处只能行一车,很多地方太过艰险,不得已要下马步行。若遇着雨雪天,道路往往湿滑难行,非得提溜起十二分的小心,不然一个不留神,便会坠入崖下。蜀汉的北伐军队便从这逼仄栈道上缓缓推进,仿佛压在软管里的、已干了的膏油,非得用尽浑身力气,方能艰难地挤出汉中。
诸葛亮扶着马背停了下来,回头望了一眼,一排旗帜扑向身后白蒙蒙的薄雾里,仿佛伸长的手,将视线逐次拉开了。只看见蜿蜒的队伍如长蛇盘桓,一径里向远方匍匐抛去,却又在山麓的拐弯处迷失了方向。风拍着巴掌迎面扫荡,士兵杂沓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敲得整个山谷微微颤抖。
大军已行进了五日,却仍然没有走出褒斜道,谷底的褒水在轻轻地叹息,仿佛在为远征的人们吟唱送别曲。
“先生,”修远从背后扶住了诸葛亮,他只觉诸葛亮的身上很凉,不禁担忧地说,“要不要歇歇?”
诸葛亮摇摇头:“不用。”
修远仍不放心:“可是道路崎岖,师旅远征,我担心先生的身体吃不消。”
诸葛亮沉定地说:“三军尚未疲,况我何?”他安慰地笑了一下,拍了拍修远的肩膀,“走吧。”
他仰起头,山巅上有一线阳光闪了一下,倏尔,那光芒仿佛一线泉水,竟沿着山脊流淌而下,堪堪落在栈道上,把那颤抖的木板斩断了一个口子。便在那缺口之巅,一行飞鸟振翅飞去,像石头缝里喷出的一股泉水,直飞向天际尽头。清越又哀婉的鸟鸣被风吹落谷底,一一落在出征战士的甲衣上,褒斜道在前方伸长了它的身躯,那躯壳上填满了世人来来回回的足迹,有的中道而没,有的却持之以往。
他怔怔地盯着那数行高飞的鸟儿出神,却听见修远在身旁喋喋:“这路也忒难走了,堂堂丞相也要步行!”
诸葛亮微笑:“只你话多,三军将士都无怨言,你却怨天尤人。”
修远哼了一声:“我哪儿是为自己抱怨,我是担心你!”
诸葛亮仍是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比这还艰辛的路也走过的!今日所行之道,乃昔日高祖出汉中之途,高祖若不行险道,如何能开创大汉四百年基业?”
修远嘟囔着:“又是大道理……”他挽住了诸葛亮的手臂,“待这一仗毕了,先生便歇些日子吧,总这么累死累活,让人好不忧心!”
“已歇了三年了,还歇?”
“才三年而已,何况休兵三年以来,先生真正歇过么?满朝上下,只你最忙。大小事一体交给你处置,比在军中还忙,忙忙忙,甚时是个头!”修远埋怨道。
修远的嗔怪让诸葛亮笑了一下,他没有和修远争论,却像是被某个心事裹住了,陷入了沉思中。
修远因见诸葛亮长久不言声,好奇地问道:“先生你想什么?”
诸葛亮默然,若有若无地缓缓道:“我想起去年冬天的一件奇事,说是江阳至江州有鸟从江南飞渡江北,因不能达,堕水死者以千数。”
“呃?”修远有些惊异,“有这事?”
诸葛亮的目光幽幽如雾,答非所问地说:“纵不能达成夙愿,便当慷慨赴死,亦为烈士之美,不是么?”
修远起初懵懂,忽然像被敲破了头,一刹的疼痛后是剧烈的震撼。他呆呆地看着诸葛亮,一瞬间被那突如其来的沉重宿命感击倒了,他竟想要那么没出息地哭一场。
又一行飞鸟从山背后急遽飞出,宛如轻烟掠过,在天幕上留下清晰的痕迹。它们能跨过褒斜道的险峻峡谷么,它们能飞到最终的目的地么?
诸葛亮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却忡忡道:“出了斜谷,该给陛下去信报平安。”提起皇帝,不放心的感觉在心底泛滥成灾,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晃了一晃,那让他难受起来。
他转过头,却看见姜维走了过来,他向姜维举起了手。
姜维越过两个士兵,走到他身边:“丞相,不过三个时辰,褒斜道即将行完,我军是否当在斜谷口扎营?”
诸葛亮琢磨道:“斜谷口不当驻军,可稍作休整,立即行军北上。”
姜维明白,蜀军每次北伐,花在出征路上的时间比与敌交战的时间还长。待得军队终于越过绝壁,踏入魏国疆域,收到边境战报的魏军已屯兵固守,战时良机往往因此瞬失。
姜维看了诸葛亮一眼,恰看见诸葛亮鬓边掖不住的白发,他把目光一转,却又被诸葛亮眼角眉梢的皱纹不经意地割伤了,说不得个所以然,他忽然觉得心酸:“丞相,”他含蓄地说,“师徒远涉,保重。”
诸葛亮一愣,他立即体会出了姜维的心意,他淡淡地一笑,却没再说话,缓缓地向前走去,一直没有回头。
夹谷对峙的山峰仿佛两道送别的目光,哀伤而沉默地凝视着北伐军队的远去,那弥漫山谷的雾水,冰凉湿润,仿佛是那目光滚落的惜别之泪。
蜀汉建兴十二年,五十四岁的诸葛亮再度北伐,他率十万之众经褒斜道北掠渭水,开始了他人生的谢幕之战。
他走出去,便没再回来。
第四章 争战地挫锋渭水畔,谋长策屯田五丈原
长安,魏军中军营。
地图展开了,山川河流像蛛丝似的,缓缓地编织成一张偌大的网络,司马懿举起手,敲了敲地图:“诸君以为诸葛亮当争何处?”
帐内诸将都把目光望向那面垂在壁上的大地图,却没有立即作答,似乎在思考,又似乎是不想出风头。自从张郃身死木门,魏军私底下纷传张郃死于借刀杀人的阴谋,这念头太阴损,拿不到台面上来,见个光必死无疑,但总也按捺不住那荒唐的胡思乱想。当初人人都知道张郃对司马懿太过嚣张,自以为是元勋旧臣,全不把这个皇帝昔日的府邸伴读放在眼里,结果却落得个惨死的下场。堂堂张郃尚且如此收场,诸将自此都服膺司马懿的权威,没人敢在他面前张狂不恭顺。
司马懿见众人不吭气,不禁笑了一声:“怎么,诸将尚有顾虑否?”他索性不待他们开腔,自顾说道,“前方战报,诸葛亮兵出斜谷,诸将以为他当兵向何处?”
这是第二次问询,显见司马懿是真想听听众将的意见,而不是欲擒故纵。
郭淮微一拱手,说道:“大将军,末将以为诸葛亮当争渭北。”
司马懿眯了眯眼睛:“怎讲?”
“诸葛亮兵出斜谷,必是为北渡渭水,以切断陇右水上通道。故而我军当在渭北设营,御诸葛亮于渭水之南,若蜀军有渡渭之图,我军正可趁其半渡而击之。”
司马懿背着手踱了几步,似乎在思考郭淮的话:“伯济之言虽合兵法,可我以为诸葛亮必定不会放弃渭南。”
他在那面地图前停住,手掌覆上去,轻轻划过渭水以南的广袤土地:“渭南土地肥沃,民众殷富,若此地为他所得,则为其屯兵仓房也。我以为,我军当南渡渭水,在渭南扎营,俾得渭水两岸皆不落入诸葛亮之手。”
郭淮一惊:“在渭南扎营,岂不是背水而战?”
司马懿抱住手臂,眉峰轻轻一挑:“置之死地而后生,与敌国争锋岂能退缩?敌争之,我当争,敌不争,我亦当争!”
“诸葛亮会不会东出武功,与我争长安?”胡遵疑疑惑惑地问。
司马懿思索着:“出武功乃奇兵突进,非勇者而不能为,诸葛亮用兵谨慎,应不会犯险”,他望着那面地图,目光在渭水一线缓缓滑动,“我猜,诸葛亮会屯兵”,手掌重重地覆在地图的某处,沉稳有力的声音也落了上去,“五丈原!”
众人听得司马懿掷地有声的断言,半分疑惑半分惊异,一道道目光凝聚在“五丈原”这三个字上。五丈原,渭水南岸的一个小平坝,北临渭水,南毗太白山,原是不起眼的小地方,可此时似乎获得了特殊的意义,比长安更光灿,比那渭水两岸的任一处重要关隘都惹人瞩目,仿佛一道清晰而深刻的伤疤,烙在历史那苍老的肌肤上,即使过去一千年,也从不曾痊愈。
司马懿所猜不差,两日之后,魏军斥候从前方传来军情,诸葛亮果然兵次五丈原。消息传来,诸将对司马懿佩服得五体投地,仿佛他是参透天机的巫师,指掌间便见得天下人间玄妙。
“诸葛亮到底是个谨慎人,他屯兵五丈原,吾无忧也。”司马懿笑呵呵地说。
郭淮却不这样认为:“大将军,诸葛亮兵次五丈原,北临渭水,只恐有渡渭争北原之图。诸葛亮一旦连兵北山,隔绝陇道,摇荡民、夷,此非国之利也,故而我军当早做准备。”
这一番担忧提醒了司马懿,他迅速地把自己从大意轻心中抽拔而出,做出了毅然的决断,他一挥手,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争北原,一定要将诸葛亮挡在渭水南岸!”
郭淮追着问道:“倘若我军将蜀军赶回渭南,又当如何,是乘胜追锋,还是固守待其自溃?”
司马懿摇摇头:“纵然我军逼退蜀军,使其不得渡渭水,诸葛亮也不会轻易退军,他必将屯兵渭南,相机而动,再兴刀兵。若然,我军当,”他停顿着,颊边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笑,齿缝里蹦出一个字,“拖!”
拖?
众将面面相觑,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不明白这一字要诀到底藏着什么玄机,这是说要和蜀军比耗磨么。敌人兵临城下,该当众起挡之,御敌于国门之外,奈何三军主帅却做出了这样让人有些泄气的决断,像是对敌时还没举刀,便主动退避三舍,怯然地缩回巢穴里,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在自己的疆场上来去自如。
也许,司马懿是自卤城之战后,便对诸葛亮生出莫大的忌惮,从此宁愿藏在硬壳里当缩头乌龟,也不愿意与对手面对面地抗争交锋。至少这样,能为他自己保存光荣的颜面,可这尖锐的质疑是万万不敢说的,纵算诸将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闷在心中。
这一年的魏蜀交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不兴刀兵的消耗战,耗着时间,耗着国力,也耗着行入末路的生命。
※※※
云像松开的衣衫般,带着一二分慵懒散开了,阳光洒在渭水上,粼粼如亿万只清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支来到渭水畔的军队。
偌大的“汉”字大旗弄着春风,浩荡人马似乎赤色春潮,每一波浪头都整齐划一,急速地汇入那条温情脉脉的渭水。水面波光反射,仿佛无数面镜子,照见上万张年轻士兵的面孔。
魏延赶马奔到渭水畔,往对岸望了望,阳光纠缠着水汽,形成一面朦胧闪光的银灰纱幕,罩着对岸那柔和如女子容颜的原野,他命令道:“立即搭浮桥!”
军令传达下去,先锋营士兵顿时忙活起来,一部分士兵掏出造桥工具,四下里寻木桩子,另一部分士兵去找渡船。可方圆几里都搜遍了,却连半只船影儿也没寻到,更没有行船人家,像是渭水畔的人间生气都忽然蒸发了,徒留下空旷无垠的一派压抑的安静,听得水声哗啦啦向东流淌,无端让人焦躁起来。
因找不到船,没法以若干船扎缚相连,蜀军没奈何便在河上一根根地搭木桩,再在木桩上搭木板。耗了两个多时辰,才搭入河中三分之一,眼见太耗时,便有将官提议魏延,不如放弃搭桥,令士兵全体凫水过河,好在刚开春,未到汛期,水流不急。
魏延莫可奈何,他是开路先锋,只有他先打开渭水通道,后面的中军才能顺利进兵。他若迟迟不过河,不仅有逗留之罪,也会贻误整支蜀军的战机。
“好吧,全军凫水,到了对岸,再想办法搭桥!”魏延不太情愿地下了这个军令。
顷刻间,蜀军将士有的去铠甲,有的解鞍鞯,刀枪剑戟用竹帘裹起来,粮秣辎重摞在马背上,尽量避免沾水。一队队排在渭水边,前赴后继地蹚水,一时,人马嘶吼声、噼啪划水声,以及将官指挥士兵的吆喝声、士兵传递口令的呼喊声,统统搅在一块儿,整条渭水都沸腾起来,开出一朵朵浑浊的波浪。
看得满眼嘈杂,魏延却越想越觉得蹊跷,竟对下令渡水生出隐隐的后悔,心里忽地闪过无数惊慌的念头,正没个计较处,已有斥候飞马来报:“将军,发现魏军……”
话还没说完,满天尘埃已扬了起来,四面八方皆是喊杀声,也不知打哪里钻出来许多的魏军,马蹄敲着河岸,蓬蓬如雷声滚滚,上百面旗帜刷过河畔,仿佛百炼钢刀,砍出天幕上道道明亮的伤口。
魏延整个人都紧缩了,他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啊呀,蠢拙!”
“上岸,上岸!”传令的校尉挥舞红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