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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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第2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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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牢房的门开了,一个声音在外边冷冰冰地喊道:“李严!”
  李严茫然地转过头,一个人低头走了进来,逆着光,看不清脸,缓缓靠近的影子将李严坐守的那束光遮住了。
  “陛下!”李严像被雷惊了,不顾一切地跳起来,又猛地跪下去,泪像爆开的泉眼,不容控制地飞出来。
  蓬头垢面的李严像灰尘堆里打滚的耗子,哪儿见得以往那好尚修饰的影儿,刘禅的心底油然生出深深的同情,他叹了口气:“李卿,朕来看看你。”
  李严哪里敢奢望能再见到皇帝,至此瞧见天子站在自己面前,还以为是梦,当即便哭道:“陛下,罪臣身犯重过,竟劳动陛下亲临诏狱,罪臣虽死,亦不能报答陛下万一。”
  狱卒殷勤地给皇帝搬来马扎,用袖子擦了又擦,刘禅还是嫌脏,也没有坐,只缓缓地踱步:“李卿,你真是个糊涂人,”他沉重地说,“你瞧瞧,你今天的下场,让人好不痛心!”
  “臣蒙蔽心智,为推己之责而犯下不可赦之罪,臣万死不能辞其罪!”李严抽泣道,他心里忐忑着,皇帝是单纯来看顾待罪老臣,还是来拷问他的罪行?这让他异常紧张,两只手扣着地上的石砖,指甲全陷了进去。
  刘禅摇头:“你为何要扯谎,粮草备办不力,实话实说不好么?偏偏想出这愚蠢的办法!”
  李严畏葸地说:“臣担心受丞相责罚……”皇帝问出这话,他稍稍放心了,照此看,皇帝并不知道盐铁亏空,诸葛亮并没有把他的罪证捅出去,一时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得是个什么混乱滋味。
  “相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你若实言相告,他当能体谅。”
  “陛下,”李严膝行两步,“丞相天威,臣不敢……”他把头深深埋下,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叹气。
  刘禅不作声了,他望着李严弯曲得像乌龟壳的后背,恍惚以为那跪地哭泣的罪臣是自己。是呵,举朝之上,谁能挑战诸葛亮的权威呢,诸葛亮刚严不可犯,犯法者,虽亲不避,谁也不能以私情求他网开一面。便是他,当今天子,也不能。
  “李卿,”刘禅咳嗽了一声,“朕并不想让你落个惨淡收场,可国法无情,朕也不能徇私,但朕不忍托孤老臣受苦……”
  李严抬起惨败的脸,他期盼着皇帝说出那句他如焦渴望霖雨的话。可皇帝的嘴唇只是嗫嚅着,翕动着,喉头跳了一跳,最终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刘禅把头偏去一边,似乎不忍再见到那凄惨的一幕,他一言不发地走出了牢房。
  脚步声橐橐远遁,李严觉得自己绝望了,连皇帝都救不了他,他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他像一坨稀泥般瘫下去,登时号哭起来。
  他一面哭一面捶着地:“诸葛亮,你好狠!”他把自己像烤焦的煎饼似的翻过去,哭声越来越大,仿佛垂死的野狼。
  ※※※
  风吹得窗前的辛夷树起舞,仿佛醉意沉酣的美人,因不胜酒力而蹀躞缓步。辛夷早已过了花期,无花的树梢上结出的是伤心的秋色,有雾霭从树背后缭出来,便似闺阁女儿在菱花铜镜面上呵出的一口气。
  一直在屋里做针黹的南欸忽觉面上生凉,她抬起脸,原来风将门拉开一个角,风便趁机溜进来。她觉得秋风送爽,备感舒适,可屋里的人还在熟睡中,她很怕凉了他,便起身把门轻轻拉上,一回头,却看见诸葛亮醒了。
  诸葛亮扶着枕头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不到两个时辰。”
  诸葛亮摇头:“太久了。”
  “不到两个时辰还久?”南欸不舍得诸葛亮起床,“丞相昨夜可是一宿没睡,再睡会儿吧,现在还早呢。”
  “大白日昏睡,太不成体统,那得耽搁多少事?”诸葛亮一把将被子掀开,趿着鞋子站在了地上。
  南欸无奈,便给诸葛亮寻来外衣穿上,她低头给他系腰带,长长的腰带圈过来,带钩往里足足退了两寸。比起去年来,他是又瘦了,她忽然就心酸了。
  她抬眼看见他越加消瘦的脸,被疲倦的阴翳蒙住的眸子里溢满了忙碌之色,衣裳刚刚穿好,一只脚已向外跨了一步。这个匆匆忙忙的汉丞相是她的丈夫啊,是她这一生不得不爱,不可不爱的丈夫。她有多心疼他,她有多希望他能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她便安静地守着他,看着他熟睡的模样,蹙眉、皱额,似乎做了一个忧心忡忡的梦。她轻轻抹去他斑白鬓发滚落的汗,手指触着他凉悠悠的皮肤,疑惑为什么他身体的温度越来越低了。
  她把自己缓缓放低,而后,她轻轻地抱住了他,冰凉的泪在他胸前晕开。
  诸葛亮被南欸忽然的伤情弄蒙了:“你怎么了?”
  南欸说不出话,她不知该怎么倾诉心中深得不到底的爱,那爱,有些自私,有些矜持,却足够真实,足够保佑长久的新鲜。
  诸葛亮拍拍她的背:“傻丫头,做什么又掉眼泪?”
  “担心你……”南欸低呐。
  诸葛亮哑然失笑:“担心我什么,我不是好好的么?”
  “你比去年又瘦了,”南欸的手指触着他陷进去的后腰,只是一触,似乎害怕戳伤了他,忽忽地挪开了,“白头发也多了……”
  诸葛亮仍是没在乎地笑笑:“老了嘛,岂能不生白发,至于瘦,身在军旅,风尘仆仆,岂能比得寻常在家之日。”
  “丞相不老。”南欸固执地说。
  诸葛亮拗不过她,哄道:“好,不老,你怎么说都好。”他捧起南欸的脸,“可哭花脸了,若被瞻儿看见,他可要笑话你。”
  南欸被他说得一笑,泪在轻浅的笑靥上闪着光,她便痴痴地盯着他,看他尽管衰残却依然清朗的脸。
  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扫帚刷过门庭,一个僮仆敲着门喊道:“丞相,丞相!”
  诸葛亮松开了南欸:“何事?”
  “陛、陛下驾到!”
  诸葛亮大惊:“陛下?”这消息太突然,让诸葛亮一刹没醒过神来,蓦地,他像从云雾里跳出来,一迭声地呼道,“快快,接驾!”
  声音才发出,人也跑了出去。
  ※※※
  站在虹桥上,风像流年,从背后的某个地方缓缓淌开,几尾红鱼儿躲在水草间,有时矜持地冒个头,有时却懒洋洋地不露面。
  刘禅观鱼出神,独个儿沉浸在那小趣味里,不知不觉竟笑了起来。他扭过头去,看见身后恭谨垂手的诸葛亮,周围是一圈小心谨慎的宦官宫女,桥下也是黑压压的人头,丞相府的僮仆跪了满满一地,满眼都是人,像长得太茂盛的野草,他不禁觉得烦闷。
  “相父,朕来看相父,只为叙私情,不用拘礼,让他们都散了。”
  诸葛亮庄重地说:“陛下屈尊臣之私宅,臣诚惶诚恐,不敢违礼。”
  刘禅倍觉无趣,看鱼的心情也没了,他便走下虹桥,一路走,一路是磕头声,一颗颗伏低的人头挨着脚边生长。他实在受不住了,柔声说:“相父,朕是来寻你说话,你就让他们散了吧。”
  诸葛亮一愣,皇帝仿佛在瞬间变成了一个不更事的孩童,变成了他记忆里惹人怜惜的阿斗,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挥手道:“你们暂且退下。”
  两人缓缓地沿着弯曲溪水往前走,鞋底踩在稀疏的枯黄落叶上,乍生乍死的脆裂声仿佛断断续续的哭泣,刘禅低低地问道:“相父,还要去北伐么?”
  诸葛亮委婉地说:“今年不兴兵。”
  “明年呢?”刘禅巴巴地望着他。
  “明年,”诸葛亮迟疑了一下,他不想隐瞒自己的决心,坦诚地说,“若一切具办妥当,臣当再兴兵,望陛下恩准。”
  刘禅重重地叹了口气:“相父,你何必如此辛劳,歇两年不成么?”
  “臣……”诸葛亮很不想放弃,可他读得懂皇帝语气里的不赞同。
  “相父,你就歇两年,好么?”刘禅几乎在用恳求的口吻说。
  诸葛亮无奈了,可是那种焦灼的忧虑好比燃烧在心里的烈火,让他不能平和地安享寻常康乐,他只好说道:“陛下,能否容臣详思?”
  刘禅不再催迫,两人沉默着在溪边来回走了几遭,刘禅忽然道:“相父,恨李严么?”他说这话很费了些力气。
  “臣不恨。”诸葛亮说起来并不勉强。
  刘禅有些惊异:“他欺上瞒下,贻误北伐,相父不恨他?”
  诸葛亮平静地说:“李严所误所损者,是为朝廷公事,臣怎能有私恨。”
  刘禅呆了,他顿了一下:“那,相父想让他,让他死么?”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他从皇帝的神情里看出一些模糊的端倪,他淡淡地说:“李严该伏何等刑,岂能由臣定夺,蜀科有则,陛下有权,臣何敢置喙。”
  一句“蜀科有则”后接着“陛下有权”,暗示皇帝可以对这件案子运用生杀予夺之权,李严死不死全在皇帝的决断。刘禅立刻便听懂了,他本来还有为李严求情的心思,此刻竟不知该说什么。他原本以为诸葛亮势必要让李严死,这事若发生在他身上,他恨不得将那损害自己的人千刀万剐,可事情发生在诸葛亮身上,很多寻常之念便不管用了。
  “相父,原来是这样想的……”刘禅略带惆怅地说,他望着那一川溪流,水面的残花漂漂荡荡,泪瓣似的拨开涟漪,“相父,你为何时时处处公心为上,倒让人无所措足。”
  “臣身为丞相,有辅弼帝王之责,整肃朝纲之任,当以公义为先,不敢须臾怠慢。”诸葛亮诚谨地说。
  “可我希望你能自私一次,”刘禅戚戚地说,“相父若因私犯错,那样,我会觉得相父是个寻常人。”
  诸葛亮怔住,他瞧着皇帝的眼睛。他把整颗心都掏出来,不求回报地献给这个国家,献给皇帝,到头来却换来皇帝的战战兢兢,巨大的悲哀如阴影沉压,让他无处逃奔。
  “臣……”
  刘禅蓦地握住诸葛亮的手:“罢了,不说了。”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我听说果妹妹拜青城山玄虚道长为师,闭门清修,再不问世俗之事?”
  提起诸葛果,诸葛亮心中一痛,强捺住那酸苦的滋味,只轻轻答道:“是。”
  刘禅哀婉地说:“可怜果妹妹了……”他眼中有泪光一闪。
  “相父,”刘禅下了个决心,“果妹妹既有清修之心,朕念及我们打小的情分上,欲为她在西城修一座乘烟观,给她做清修之所,望相父不辞。”
  “陛下……”诸葛亮下意识地要拒绝,刘禅不等他说出口,抢话道:“相父,你就自私一次,不是为你自己,为果妹妹,成么?”
  皇帝楚楚的眼神透着孩童似的祈望,诸葛亮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了,他只得说道:“臣谢陛下!”
  得了诸葛亮的允诺,刘禅像讨着了糖果,一抹喜色从眼角荡漾开去,他于是紧紧握住了诸葛亮的手,那么用力。
  还是个孩子呵,诸葛亮心想,喜怒形于色,爱恨显于态,他始终学不会他父亲的隐忍,也少了那胸怀天下的雄伟大度。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却不是,或者说,不够当一个好皇帝。
  不放心的担忧在诸葛亮的胸中涨起了气势,逐渐,化作了甜腥味儿,涌上他的咽喉,掐住他的声带,他没有妥协,狠狠地咽了下去。
  末路的感觉前所未有地袭击了他,他抬起被水雾遮蔽的目光,望向那爬满藤萝的墙垣外,望向云片流荡的半爿天空,望向,他希望望到的惠陵。
  先帝、先帝,再给我几年时间,让我把国库填充得更满,让朝廷能顺利交接,让年轻的皇帝更成熟,让大汉的旌旗可以越过陇右,覆盖整个关中,为后人铺下挺近中原的路基。别让我留下遗恨离开,别让这孩子独个儿面对巨大的理想负担。
  诸葛亮带着期望的神情微笑,泪从他的眼睛流向血汪汪的心里。
  ※※※
  落日如楼外垂柳,在遥远的天际飘出千万缕色泽鲜明的幽情,阶下的芳草都败了,不经意踩上去,仿佛断了肠。
  诸葛亮推开门,门有些重,似乎门后有另一股力量在和他对峙,他有些疑惑,却没有用力,那门只开了一半,他把头探进来。
  “爹爹!”一个欢乐的声音呼喊道,一个小身影从门后扑了出来。
  诸葛亮一下子笑了:“原来是你在捣鬼!”他蹲下身,捏了捏诸葛瞻胖乎乎的脸蛋,“小子敢把你爹挡在门外,你力气很大么?”
  诸葛瞻捏着小拳头,自豪地说:“爹爹力气没有我大,我力气可大了,比大将军还大!”
  “是,你力气最大。”诸葛亮笑呵呵地说,他很想抱起儿子,却觉得乏力,两只手搂住诸葛瞻,咬牙抱起离开地面三寸,手臂软得发抖,又衰弱地放下来。
  “爹爹抱不动我么?”诸葛瞻懂事地问。
  诸葛亮觉得酸楚,可他不能在儿子面前表现出软弱,勉力笑着说:“是啊,爹爹没力气了。”
  屋里的南欸走过来,牵住了诸葛瞻的手:“乖,爹爹累了,让娘抱。”
  诸葛亮看得一屋子人,南欸、黄月英都在,他左右找了一番:“果儿呢?”
  黄月英长叹一声,隐讳地说:“她能在哪儿?不问尘嚣,却在尘世外。”
  诸葛亮明白了,他也不问了,问多了只会让自己烦忧,他去屋中坐下,顺手从案上抽来一册书,看了两行,也觉得眼花,每个字儿都像在打水漂,便又放下。
  黄月英见到他的疲惫,甚是心疼,却知他要强,并没有催问,只捧了一杯温热的蜜饯给他:“孔明,你这趟回来,何时走?”
  诸葛亮默默地饮着蜜饯,许久地不言声,待那杯蜜饯下去一大半,他才说道:“不知,”他停顿着,怅惘地说,“也许,两三年走不成。”
  “真的?”南欸喜得抚掌,“丞相不走,那可是太好了!”
  诸葛亮一乐:“怎么,你不想我走么?”
  南欸红了脸,她低着头不说话,笑意却在眼睛里洋溢,黄月英嗔怪道:“明知故问!这屋里的人,谁成天指望你离家,便是瞻儿,也巴不得你留下来。”
  诸葛瞻听见母亲提到自己,一溜烟蹭了过去,伸出两只小胳膊抱住父亲:“嗯,我要爹爹天天在家。”
  诸葛亮抚着诸葛瞻发上的总角,久久地沉吟,孩子像花蕊似的卧在他怀里,小脸在他已不够宽厚的胸口蹭来蹭去,嘴里还开心地咿喔,似乎对终于能赖在父亲的怀里很满意。诸葛亮忽然就想起诸葛果,当诸葛果像诸葛瞻这般大,他很少抱她,父女之间的亲昵往往匆忙如浮光掠影。当他的女儿长大,有了心事,生出幻想,他却始终不能像一个寻常父亲般,满足一个女儿的寻常心愿。他欠这个女儿的,这辈子都清偿不了,或者说,他欠自己家人的,是他这一生终究要负的孽债,他对得起国家,对得起黎民,唯独对不起家人。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他苦涩地说。
  这忽然道歉的话让黄月英和南欸都呆了,南欸挨不得,先自红了眼睛,匆匆别过脸去擦眼泪。
  黄月英也觉心酸,她掩饰着一笑:“说这话作甚,谁不知道你么,说是说,做还得做。”
  诸葛亮把瓮轻轻一放,像是把某个负担也卸下了:“罢了,我便歇三年吧。”
  黄月英不肯置信:“你就别哄我们开心了,你该去哪儿便去哪儿,我们不拦你。”
  “不,”诸葛亮静静地说,“这是陛下的意思,我不得不遵,再说,年年征战,民力苦累,兵士疲敝,是该休养生息几年。”
  “我说呢,”黄月英无奈地笑了一声,“要不是陛下之旨,你还得去搏命。”她略一停,半心疼半埋怨地说,“你纵在家里,也仍然是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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