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从案边握起一卷文书:“君嗣是聪明人,该知道我所问何事。”
张裔把头压下去,膝盖前仍然有一溜光,钩子似的挖出一个惨白的坑。
诸葛亮见张裔缄口不言,叹了口气,他将手里的文书递出去:“看看吧。”
文书摊开在张裔的腿上,他像是没力气举起来,任由那文书软软地敞开胸膛。晦暗的灯光下,墨色的字仿佛被水漫漶,一个个都肿胀起来,他花了很多时间和力气才把这不长的文书看完。
写这份文书的人是巴郡的盐铁均输官张辅,这其实是他呈递朝廷的供词,他说,他在任巴郡均输官的两年间,每次都将巴郡的盐铁赋挪走一部分,至今年又从成都府库挪走了一部分盐铁赋。而他之所以能违令牟利,皆因留府长史张裔为他定下盐铁价位,声称能做下假账的担保,他不敢不遵从。至于这笔数额巨大的钱,因挪用之际便被下吏查出来,还不曾用于私囊。
他从腹腔里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吟,蓦地像被抽了筋骨,生生地摔下去,便是这一摔,似乎把他压抑的恐惧都激了出来,他像失怙的孩子一般爬去诸葛亮脚边。
“丞相……”他哭了出来。
诸葛亮瞧得他的凄惨,痛心地说:“君嗣,你还不说实话么?”
张裔哭得白脸揉成了一团:“我说,我说……”他抽泣着,“这两年来,我一直在为李严私取盐铁赋,他原先只是挪用巴郡的盐铁税收,因他总能在年内把挪用的亏空补齐,朝廷并没有察觉,故而我才敢放开缺口。可他今年说要做大事,用度太大,正巧丞相要在汉中修缮关隘城池,我便将过手丞相府的盐铁赋挪用了一部分,为防人察觉,我做了假账,只没想到会有盐铁府小吏查出来……”
“果真是李严。”诸葛亮闷声一叹,“君嗣,你身为朝廷官吏,为什么要帮助外臣挪用国家财赋!”
张裔垂着头:“是我一时糊涂,原以为李严皆因用度不足,方才暂挪公财,只要按期归还府库,自然平安无事。二者说,李严和我私交一向很好,我……”
诸葛亮目光清明如镜鉴:“你收了他的贿赂是么?”
张裔不敢否认,软软地说:“是……”
诸葛亮又是痛心又是恼恨,沉重地说:“君嗣啊君嗣,你为何行事如此颟顸,好不伶俐的一个人,竟犯下这等不可饶恕之罪!”
张裔把头重重敲在地上,哽咽道:“丞相,千错万错都是我行事不当,我原先是为气恨岑述,气不过他得丞相倚重,更不信他会清白如王连,加上自负聪明,以为从盐铁府挖出豁口,只要亏空按时弥补,自然可抹平是非。哪知越做越收不住手,竟走上不归路……我没想到会给丞相惹来麻烦,让丞相为我背下罪名,张裔甘愿受罚!”
诸葛亮气恨地说:“为泄私愤,罔顾国家公义,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大错,你这不是自负聪明,是愚蠢!”
张裔哭得声断气绝,砰砰地只是磕头,却说不出话来。
诸葛亮叹气道:“刚知道盐铁亏空时,我便怀疑上你,丞相府诸僚属,你为留府长史,丞相之印也交托你手,诸公门之事皆由你处分,也只有你有这般抹平亏空做假账的才干!我唯一的疑惑是那笔钱到底去了哪里……又想起你和李严同时请我加九锡之礼,我便推测你二人是否有私下交通,恰李严在江州修建大城,所费不赀,诸事结合起来,让我不得不认定自己的判断,你果真是挪用财赋的主谋!”
他停了一刹,略带伤怀地说:“我真希望是自己想错了想差了,奈何事实偏偏不遂人意。君嗣,我看重你之经纶干略,一直以为你可堪大用,可你竟做出如此蠢拙卑鄙的险恶之事,令我失望至极!”
诸葛亮刻薄的斥责仿佛带毒的刀,劈得张裔的一颗心四分五裂,他快要撑不住那濒临崩溃的疲沓意志,身体摇晃着,几乎便要昏厥。
“丞相,我即上书朝廷,把事情说清楚……”张裔结结巴巴地说。
“晚了!”诸葛亮忽地冷声道,他一探手臂,指了指那摊在地上的文书,“知道这供词从何而来么,这是李严遣使送上来的!”
张裔惊愕,他抬起被泪水泡软的脸,迷惘地看着诸葛亮。
诸葛亮冷淡地说:“不明白么?李严收到风声,为了撇清自己,让巴郡均输官提前上书,声明此事全是你的主意,他一概不知,至多受朝廷申斥他失察而已。他弃一个均输官,再弃一个你,以保住自己!”
“他、他……”张裔难以置信,他像从噩梦中觉醒,蓦地提高了声音,“他能上书,我也能!那些钱明明都去了江州,被他拿去修了城池,他怎么赖?他赖不了!”
诸葛亮摇头:“你说盐铁赋都被他挪用了,凭证呢?你看清楚了,这供词说盐铁赋可都存在巴郡府库里,过手处理账目的全是你张裔!何况前次江州大城不成,盐铁赋恰未曾罄尽,亏空一旦弥补,则足证李严无挪用之罪,你还能将罪名定给他么?”
张裔瞪大双目:“不,丞相,这怎么全成了我的罪责?我若上书详言其事,又怎会没有李严的瓜葛,便是巴郡的均输官也能为我证明!”
诸葛亮默然,他弯下腰把文书捡起来,轻轻抹去简牍上的灰尘:“你可以尽言其事,事下公府彻查,但李严叫起撞天屈,抵死不认,反还告你诬赖,你能奈他何?”
他睨着张裔那期颐中透着绝望的脸,语气浊重地说:“君嗣啊,你难道还不明白?李严敢让均输官上书称亏空事,他便是已想好了后着,他的手段,你素来应有耳闻。”
张裔悚然一惊,他是明白了,东窗事发的那一刻,李严已做好了牺牲他人保全自己的阴暗准备。诸葛亮说得对,抛弃一个均输官,再抛弃一个他,李严便能高枕无忧。或者,当李严和他交通勾连时,已想好了案发后丢车保帅的后手。
他仿佛被闷棒狠打,炒豆子似的哗啦啦一个劲地嚷起来:“丞相,我不会让李严的阴谋得逞,我也留着后手,我……”
诸葛亮一动不动地看着张裔的绝望呼告,这个曾让他欣然赏识的能吏,此刻却像一个没种的窝囊废。他心里油然出厌恶、痛恨、愤郁,还有一丝丝软弱的同情,他一声断喝:“别说了!”
张裔戛然,他像被吓住的孩子,可怜巴巴地盯着诸葛亮,眼泪吧嗒地落下来。
诸葛亮沉甸甸地叹口气:“君嗣,事已至此,何必再互为攻讦。本已令朝纲蒙羞,尔等还欲互相推诿,彼此诋毁,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
张裔被诸葛亮训得不敢做声,埋头低低地啜泣了一会儿,胡乱地抹了抹眼泪:“丞相,张裔愿服罪,恳请丞相明示!”
诸葛亮沉缓地说:“君嗣,我一向看重你的才干,机敏干练,最为我所倚重,而今竟犯下此等罪愆,我甚为痛心。我希望你一人做事一人担当,勿攀扯勿推诿勿攻讦,你能不能做到?”
张裔慢慢儿地体会出来,诸葛亮这是让他不要攀扯李严,把所有罪责都担下来,他张大了嘴巴:“丞相……”
诸葛亮知道他的疑惑,迟缓地说:“李严既是遣使上书,他便不会认罪,若强加以威逼,或者会适得其反,酿出弥天大祸来。那时,你能担当这莫大的罪责么?”
张裔垂着头,他没有回应,眼泪依旧汹涌,却没有哭声。
诸葛亮又道:“这桩案子牵连太广,一子错谬,全局皆输,倘若仅是盐府亏空,不过是廷尉彻查,依蜀科而断案。可这背后却纠缠出种种瓜葛,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
张裔明白了,诸葛亮不想现在就和李严撕破脸,李严是什么人 ?'…3uww'托孤之臣,身拥重兵,专阃边郡,动一动便非同小可,朝中和他有瓜葛的旧耆盘根错节,若是定了李严的罪,又拿不出十全的证据,李严会抱屈喊冤,牵扯出一朝不得安生,这是诸葛亮不希望看见的。而他张裔虽然为丞相府长史,到底只是一名无足轻重的小卒,到了危急时分,李严会像丢抹布似的舍弃他,可令他最胆寒的是,诸葛亮竟然也要舍弃他,他想通了这一层,一股寒气冲上脑门,泪瞬间冰封了。
诸葛亮不再劝说了,他轻轻挥起手:“你先退下去吧。”
张裔半晌不动,像是魂被压在地底,那副空壳由不得做主。许久以后,他抬起那双泪涔涔的眼睛,嘴角塌陷下去,不知在笑还是在哭。他俯身深深一拜,一个字儿也不说,像一只折了足的耗子般,蹀躞着走了出去。
诸葛亮望着张裔佝偻蹒跚的背影,油然的怜惜让他怅惘轻叹,他将心里那点儿柔软的怜悯火花轻轻掐灭了,把那份供词卷起来,用韦绳扎好了,轻轻放在案上。而后,他再也不动了,仿佛冰冷的雕塑般,被墨一样的夜融化了。
※※※
宫门阖上了,浓重的阳光被关在门外,只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直直地照在皇帝的御座上。
刘禅在御座前停了一刹,目光逡巡着殿下攒动的人头,高耸的官帽仿佛丛生的杂草,将帽檐下的脸孔遮挡了,让他分不清谁是谁。
“拜!”玉阶下的谒者高声唱道。
宣室内所有的朝廷官员齐刷刷地拜倒,整齐的磕头声敲得地板铿锵不绝,窸窸窣窣的衣衫摩擦仿佛风吹过稻田发出的声音。
望着匍匐在丹墀下的臣僚,无论他们叩首时到底揣着怎样的异样心思,而此刻他们都是皇帝座下诚惶诚恐的臣子。皇帝的一语一笑一嗔一责,都足以让他们心胆俱裂,那一颗颗垂低的人头,只有皇帝才可以随意摁下,随意断决生死,做皇帝的自豪感刹那涌入心头,多少日子以来的沮丧和悒郁都被瞬时的骄傲代替了。刘禅平伸双手,居高临下地对臣工们示意平身。
“起!”谒者喝唱道。
俯首的臣僚们纷纷起身,低了头像洪流般朝两边甩开,一一据席而坐。这虽是小朝会,但与会的臣子并不见少,扫视一眼,黑压压的脑袋青菜似的长满了殿堂。
刘禅沉默了须臾,抬头便看见排在文官行列前首的诸葛亮,他心里忽然一缩,下意识地去看李阚。这小奴面色苍白,双手抓着袍子,一阵发抖,一阵打战,像是患了冷热交加的重病。
真没出息!刘禅在心里鄙夷地骂道,不就是见着诸葛亮了么,至于吓成这副德行么?
他不想再去看李阚,可当他把视线重新放在诸葛亮身上,他才发觉自己的内心原来早就忐忑不安。
其实在看到诸葛亮的那一刻,他真想动情地喊一声“相父”,等朝会散了以后,亲热地拉住诸葛亮的手,赐家宴招待,然后彼此亲密,江山永固。可是有些东西改变了,太阳西倾的时候,你能让它照耀东方吗?
该对他说什么呢?
问他谋反公布和盐铁亏空是怎么回事,收回他的印绶和兵符,拿出皇帝的气势来吧。
“嗯……”他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手在扶手上一弹,声音马上便要送了出去。
“陛下!”忽然一个洪钟似的声音敲锣似的震出来,吓得刘禅把话全吞回了肚子里。他朝着那声音一看,董允从文官行列中走出,在殿中稳稳站定,深深地一伏。
刘禅很不喜欢董允冷冰冰的石头脸,这个方正的大臣犹如折不弯的铁条,硬得让他难受。他端着皇帝的声调说:“董卿有事奏上?”
董允恭敬拱手,声音不卑不亢:“臣持掌省中,肃清宫闱,今有宫省乱事,不得不奏明陛下,期陛下裁断!”
“什么事?”刘禅问得不耐烦,他想不会又是规劝自己少纳嫔妃吧?董允一再地劝讽古者天子后妃之数不过十二,不宜增益。你今日不依从,他明日便上表死谏,弄得你支绌难宁,只能应了他。
董允道:“此为宫省之事,事涉帷幕,不宜在朝会上宣告,望陛下散朝,二千石以下皆退!”
刘禅听得发愣,什么惊天大事非得驱散群臣,将小朝会变成朝廷重臣密议?一般只有军政要务,或者关系朝局更迭的政务才会是重臣密议。董允持掌宫省,管着后宫秩序,按理用不着因循这个规矩,就算宫闱隐秘,也有坐镇长乐宫的太后出面,干他什么事呢?
“何事需散朝而议?”刘禅带了些猜忌和不满。
董允的口气一如既往地坚持:“宫省大事,关系国朝体面,一不可广宣,二不可小断,望陛下恩准!”他直直地跪了下去,头在地板上重重一敲,震得地板“咚”地一响。
刘禅烦躁地耸动眉毛,他太了解董允的脾气了,若是自己不答应他,只怕他会一直跪下去,好端端的朝会也定被他搅了,他又气又无奈,将手一挥:“二千石退朝!”
心存疑惑的二千石官吏本还想看个明白,但宫门重重地关严,里面到底发生什么是一点也看不见了。
殿堂里的人顿时少了许多,刘禅望下去,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清楚得连脸上的表情也能看见。诸葛亮还是排在领首,他半低着头,从董允要求二千石退朝,到殿内走得一空,他始终一动不动。
刘禅问道:“董卿现在可以说了吗?”
董允从地上起身,深躬一拜:“陛下明睿!”他略抬起头,目光镇定地说,“陛下,臣欲呈此事甚繁,需宣证人上殿问话,望陛下恩允!”
刘禅忽然想笑,听着怎么像审案一样,还要传唤证人。他压着笑,扬声道:“宣!”
“谢陛下!”董允再一拜,折身从宣室的侧门出去,听得他清朗的几声喝令,之后橐橐的脚步声响起,董允返回殿堂,身后两名虎贲队侍卫押着一个宦官进来,狠狠地摔在殿中央。
刘禅定睛打量,那宦官蜡黄脸,干柴似的身材又瘦又小,像一只饿得皮包骨头的猴子,趴在地上只是发抖。他没认出这人是谁,蜀宫里的宦官很多,除了宫禁内侍,和少数中宫六百石,其他宫人他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不认得。
“他是谁?”
“此人是宫中内藏府宦官,名叫曹节。”
刘禅“哦”了一声,忽觉得身边发出了轻微的响动,像是猫在毯子上抓了一把。他奇怪地侧目一望,正看见李阚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汗水大滴大滴地滚下来,发白的嘴唇哆嗦着,手脚也在摇摆,像患了癫痫病。
这奴才是怎么了,平白地怎么心神不宁,莫非是病了么?
“陛下!”董允的声音收回了刘禅的神思,他再次望下去:“这人做了什么恶事?”
董允说:“臣请问陛下,陛下的内侍中可有一人叫陈申?”
陈申?刘禅想起那张脸便止不住的恶心,梗着脖子,粗糙的爆出一个字:“有!”情绪刚刚发泄,忽想起密闻不可透,补充了一句,“只是他患病死了。”
董允并不询问陈申的死因,他似乎成竹在胸地说:“事情缘由如此:据曹节交代,曾有人赠他十金,让他制十枚厌胜钱,欲栽赃陈申。曹节因素日与陈申有仇隙,便受财而制钱,从内藏库偷来十枚宫廷喜钱,重新浇铸,制成了符咒钱。”
“什么?”刘禅的脑子嗡嗡地像飞入了马蜂。
董允的声音不疾不徐:“这些符咒钱皆烙上陛下的生辰八字,待得制好后,再藏入陈申的卧房中……”
“等一下!”刘禅喝断,他撑着面前的青玉杌子,慢慢地立了起来,牙齿咯咯地响,“你说,有人让这曹节制厌胜钱,陷害陈申,是么?”
“是!”董允的回应绝不拖泥带水。
刘禅慢慢地转过头,怀疑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李阚,那惨白的脸像是被抽干了血,汹涌的汗水把他的轮廓模糊了。刘禅忍着那即将冲出口的疑问,把脸朝向董允,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