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颔首:“下官也不多留,陛下问事很急,明日便回成都。”
“有劳。”诸葛亮道。
使者参礼出了营帐,诸葛亮这才看向龙佑那,和悦地说:“有幅图想请你看看,若有不妥处,不吝指点。”
龙佑那懵懂着,修远已捧着一卷布帛过来,便在他面前缓缓铺开,长有四尺,果真是一幅画,那画分了几层,工笔细腻,纤毫毕现,可见下了极深的功夫。第一层是日月星辰,穹天阔地;第二层是盘桓在云端的行龙,那龙之下跪着两个蛮夷,一男一女;第三层是女子在江边漂洗衣,从一节竹里抱起一个婴孩;第四层是一群汉人,簇拥着乘马幡盖的朝廷官吏,车马之侧是丛林高山,似是朝廷官吏案巡南中;第五层是朝廷使者向蛮夷首领赠送锦帛,周围是牵牛负酒的蛮夷百姓。
“这是……”龙佑那惊讶了,他指着第二层和第三层画,“是我们夷人的先祖。”
诸葛亮笑道:“这么说,我没有画错?”
“是丞相所画?”龙佑那更吃惊了。
诸葛亮遗憾地一叹:“画了五六日,断续而成,奈何我杂事太多,不能一气呵成,不免有诸处缺漏。”
龙佑那却看不出这幅画里有缺漏,只觉得说不出的好,那五层画像水般流淌而下,把故事和道理次第展开,他由衷地赞道:“真好。”
“这是我为南中百姓所画图谱,望战事克定后,南中家家悬之,户户铭记。”
“丞相是为南中百姓粗定纲纪?”龙佑那有些懂了。
“也为夷汉一家,为太平永固。”诸葛亮沉稳地说,他举起羽扇指着那画卷,“龙生十子与竹王诞世二说,若并无差错,我便定下此谱。”
龙佑那摇摇头,他抚了抚画绢:“能送给我么?”
诸葛亮微笑:“现在不成,过些日子,待该归顺的人皆归顺,便绘此图谱广宣,到时可给你。”
说起该归顺的人,龙佑那也知那是说谁,偌大的南中除了顽固不化的孟获,诸种落都纷纷倒戈,他不禁心事沉沉。
“还有一事要烦你相帮。”诸葛亮将一块黑糊糊硬邦邦的物件递了过去。
龙佑那捏在手里,一种柔韧而坚硬的感觉硌着手心。那材质似用粗藤编织而成,却密不能透,拗也拗不弯,他心中一惊,脱口道:“是藤甲……丞相自何处得来?”
“昨日我军与孟获交战,不知他从哪里寻来一支援兵,身上便着此甲胄,刀砍不进,箭射不入,不得已退兵回营。张翼将军遣斥候寻来藤甲碎片,诸将皆不知是何物,故而请你来一问。”
龙佑那道:“那一定是牂牁罗甸的藤甲兵。”他翻着藤甲,“这藤甲的材质取自牂牁特产的青藤,取其粗长合适者编织成甲,浸入桐油中,泡满整整二十四个时辰,取出晾晒旬月有余,再浸泡,再晾干,如此反复数次,历一年方得一甲。”
修远惊呼道:“要花这么长时间?”
龙佑那点头:“正是,藤甲制艺极难,着身后刀枪不入,所向披靡,为我南中青壮奉为神物,普通人求一甲而不得。”
诸葛亮把藤甲碎片拿回来,坚韧的甲片在书案上匍匐成一个敲不破的龟壳,他盯着甲片上锃亮的油光思索了很久,半晌说道:“多谢指教。”
龙佑那见诸葛亮并没有询问如何对付藤甲兵,他隐隐感觉出诸葛亮也许已拿定了主意,小心地问道:“丞相莫非想到如何破袭藤甲兵?”
诸葛亮默然地看着他,没有情绪地叹了口气:“是,只是踌躇不能决。”
一场大火忽地在龙佑那的胸中烧起来,充满血腥味儿的黑烟呛住了他的七窍,他几乎不能呼吸,蓦地跪下去:“求丞相放过他们吧。”
诸葛亮并没有阻拦龙佑那的求告,倏然一叹:“你很聪明……我亦深知此举涂炭生灵,故而踟蹰不定。”
“那丞相便不要行此策。”龙佑那切切地道。
“我可以不行此策,若是孟获能于阵前悔思,彼方与我方共成盟约,善莫大焉。”诸葛亮略一顿,他认真地凝视着龙佑那,“龙佑那,你是秉持良心的南中夷人,我希望你能达成此景。”
※※※
蜀军撤退了,甲仗旌旗丢了一地,本来严整的军阵因为逃命散开了花,尘埃一层层扬起来,仿佛逃兵不慎丢出去的魂,身体已慌不择路地奔去千里万里,魂却收不回来了。
“追!”火济高亢地呼喊。
“再看看吧。”孟获提醒道。他上了诸葛亮的当太多次,心里的忌惮太深,魂里总绷着一根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脆弱神经。
火济傲慢地说:“不用看!”他压根不听孟获的警告,指挥藤甲兵倾巢追踪,油亮的藤甲奔跑起来,哗啦哗啦仿佛水声搅动。几千藤甲兵挤在一块儿迎敌,活似一片片刷了新漆的门板,四四方方,唯底下伸出两只赤裸的足,上边扣着被锥形帽罩住的脑袋,像长了方背壳的青色乌龟。
矮个子的火济像一只烧焦的葫芦瓢,水洗不净,布抹不亮,天黑一些,人模样也瞧不真切。他的长相太南中,便像从南中的土里长出的一朵莴苣花。
他本依附牂牁郡太守朱褒,原想在叛乱中分一杯羹,可朱褒太不经打,三五下便被马忠打得落花流水。马忠一路跟着叛军余孽穷追不舍,火济本想拼死抵抗一阵,可兵败如山倒,他连和蜀军正面交锋的机会也没有,便被败军的恐慌逼出了牂牁郡。穷途末路时,却听说越嶲郡有孟获在与蜀军进行殊死决战,孟获也听说南中渠率还剩下一个火济愿与蜀军作战,两下里一拍即合,不顾路途竭蹶遥远,东西两边会合在一块,碰出了蛮劲十足的火花。
藤甲兵是火济手中的王牌,这是孟获看中火济的重要原因,对火济而言,昔日在南中传说中威风八面的蛮夷王孟获却是一只被猫追得无路可去的野耗子,孤家寡人、众叛亲离,除了火济能与他联手,别的种落渠率早就倒戈诸葛亮了,颇让他颜面扫地。如果说过去火济对孟获还有些神秘崇敬,现在却一点儿尊敬也没有了。他认为自己比孟获强多了,蛮夷王的头衔该让给他火济,而不是已成秋后蚂蚱的孟获。
两边联军和蜀军的第一次交锋,虽是小规模作战,火济那支诡异的藤甲兵让蜀军束手无策。蜀军一向秉承以尽可能少的牺牲换取尽可能大的战果,既不能战胜敌人,又会有覆败之嫌,蜀军便主动撤退了,这让火济很得意。他觉得蜀军不过如此,甚至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听风是雨,随大流逃出牂牁,早知和马忠拼一拼,也许此刻安坐牂牁万寿指挥若定的便是他火济了。
“下一次定让蜀军全军覆灭!”火济曾大言道。
他的嚣张让孟获很不舒服,可势单力薄的孟获再不是过去一呼百应的精神领袖、能在联盟会上当众诛杀不服从的种落渠率。屡次的败仗早让他昔日的威风丧尽,他快要成南中的笑柄了,也不得不受恼人的掣肘。
火济一意孤行倾巢追击败退的蜀军,他毫无办法,也只有硬着头皮随大部队紧蹑。
这一路追击犹如乘风行舟,蜀军跑得痛快,藤甲兵追得欢畅,竟不知追去何方、追到何时,还以为是赶羊入圈,总有个尽头处。
追锋犹如止不住的洪水,一径里涌入了一条狭长的谷口,两边山道林木茂密,彼此簇拥错生,像紧紧纠缠的成对儿情侣。
孟获一身的鸡皮疙瘩全弹了出来,疼痛的寒意当头劈下,他想拔马退出去,一定要退出去!
“轰!”的一声巨响从天而降,将孟获撤退的欲望打得粉身碎骨。他转过头,铺天盖地的石块从山上滚下来,仿佛雷神发怒丢掉的巨锤,很快将身后的出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挤在山道里的藤甲兵登时慌了,疯了一般往前窜,刚才逃得早没影的蜀军忽然像诈尸似的冒了出来,本来惊慌失措的脸上抹着肃杀的寒气,手里齐齐地举起火把,火光很亮,映在藤甲上,戳开了无数血淋淋的洞。
一骑急急地跑出行阵,高声喊道:“大王!”
孟获听着声音很熟,他悬着心打量了一下,竟然是龙佑那。
藤甲兵还在往外涌,一拨拨人冲向出口,却被一捆捆烧得热烈的火把吓得退回去,藤甲不怕刀、不怕水,唯一怕的便是火。
再看那两边山头站起了成千的蜀军,或者拉开了火箭,或者正要将点燃的硝石推下,只等将官下令,顷刻间便要将这谷中四千藤甲兵烧成灰烬。
“听我一句话!”龙佑那呐喊着,“诸位兄弟,你们若是放下甲兵,我当保得大家无事!”
藤甲兵将信将疑,他们还在试图往外冲,有十来人已逼进蜀军阵营,刚一交锋,那吐露死亡青烟的明火撩着他们的脸,又都惊恐地闪去一边,再不敢犯险。藤甲兵只需一人着火,便会成燎原之势,整支军队都会被蔓延不止的大火吞噬。
孟获厉声道:“龙佑那,你要做夷人叛徒么?”
龙佑那朗声道:“大王,我龙佑那生为蛮夷人,死为蛮夷鬼,我永不会背叛夷人!但我说的是理,自我南中肇开战事,近半年来,屡兴战火,与汉人战而又战,生灵涂炭,百姓板荡,南中太平无望,我夷人安康无望。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蛮夷兄弟父老死于刀兵,唯有弭平征战,还给南中太平,让大家伙快快活活回家。”
孟获掰不过龙佑那的道理,犟着声音道:“你的道理是井水,我的道理是河水,我不能让南中落入汉人手中!”
“汉人、夷人本是一家,”龙佑那振振道,“数百年来,夷汉宿世通婚,便是大王你的先祖也有汉人血脉,何必生出夷汉畛域之分?我们结束征战,是为了南中百姓永享安乐,南中还是我们夷人的,若是他日汉人胆敢擅自侵伐南中,盘剥夷人,我会和诸位兄弟一起奋起刀兵,把汉人赶出去!”
他对藤甲兵挥着手:“兄弟们,听我一言,只要你们放下甲兵,汉人不会为难你们,你们若想回家,他们也会送你们回去!”
火济忽然嚷道:“我想回罗甸!”
龙佑那看了他一眼:“是火济么?你若是释甲兵,他日你便为罗甸国王!”
龙佑那的许诺让火济觉得不可思议,仿佛一勺滚烫的浓汤,虽然鲜美,却烫伤了他的头,他吁了一口气:“你别蒙我!”
龙佑那信誓旦旦地说:“是诸葛丞相亲口所言,怎会有假?”
火济眨眨眼睛,他听说很多种落渠率因为归顺诸葛亮,得到了丰厚的赏赐和铁券丹书的不更誓言,也许、也许,龙佑那的许诺是真的……成为朝廷分封的罗甸国王,拥有那片总是凉悠悠的土地,是他一辈子的梦想啊。
“让我们回家……”藤甲兵里有人喊道。
跋山涉水西来征战,同在南中的无尘天空下,却陌生如另一个世界。藤甲兵无时不在思念故乡,想念罗甸凉爽的天气,想念板床上咬手绢吃吃笑的女人,想念流鼻涕活蹦乱跳的小娃崽,想念守着藤萝古井盼儿归的阿娘阿爹,想念像毒药,熬在他们疲累的身体里,熬碎了、熬烂了,走得越远,思乡的病越重。
“我要回家!”
此起彼伏的呐喊犹如春潮,震得一条山谷荡开了波澜壮阔的深情,那是残酷的战争永远也消不了的乡愁。
龙佑那忽然泪流满面,他本来还存了很多劝说的话,那些话在他心里曾经演练了许多次,此刻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也不再需要了。
仿佛心心相印的默契,藤甲兵丢掉了手中的兵器,噼里啪啦的声音震撼如波涛,守在谷口的蜀军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藤甲兵一个接着一个从蜀军阵营中走了出去,本来还存着猜忌的紧张,生怕蜀军会忽然袭击,可蜀军始终没有动作,仿佛拱卫的门神,只是一片冷静的默然。原来汉人真的要放了他们,藤甲兵越走越快,后来竟飞跑起来,有激动的还失声痛哭。
偌大的山谷只剩下孟获和他手下的一千蛮兵,最后一个藤甲兵走出谷口,那扯着风的背影像模糊的月色,倏地便消失了。
孟获打量着仍滞留山谷的一千蛮兵,却都是魂不守舍的恍惚模样,望着离开的藤甲兵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羡慕神情,酸苦的感觉腐蚀着他斗志昂扬的气魄,他问身旁的且畋:“你想走么?”
“我……”且畋磕巴了,他被孟获的目光锁住,不敢把心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或者说,他也没想好。
孟获怅然一叹,他挥挥手:“你们要走也走吧。”
众人不敢动,还以为孟获在考验大家的忠诚,孟获忽地大喝道:“走!”
仿佛被一鞭子甩在麻痹的神经上,众蛮兵醒过神来,一窝蜂涌出山谷。刀枪剑戟稀里哗啦丢弃不顾,仿佛这狭长如盘蛇的谷底是吞噬生气的死神唇吻,多待一刻便会命丧黄泉。
龙佑那在奔出山谷的蛮兵队伍里看见了叔叔且畋、好伙伴阿勐,以及很多很多熟面孔。他瞧见他们越跑越快,仿佛奔向一种渴慕已久的新生,那谷口闪着灿烂的阳光,宛如新生儿初次绽放的明亮笑容。
风从空寂的山谷一扫而过,卷起了几片枯黄的落叶,摇晃着荡在孟获冰凉的脸上,他觉得自己像个遭人遗弃的孤儿,被一整个世界背叛了。
“大王!”龙佑那策马靠近了他,“你归顺了吧!”他指着跑远的蛮兵,“这就是民心向背,大家伙都不想打仗了,你还看不出来么?”
孟获扬起头颅,颤抖着举起牛角刀,用近乎悲壮的声音喊道:“诸葛亮,你来杀了我吧。”
蜀军中缓缓出来一骑,羽扇纶巾的诸葛亮策马走出,他静静地看着痛不欲生的孟获:“我不杀你。”白羽扇轻轻扬起,“这是第五次,汝还不降么?”
孟获是记得的,他在第四次被擒后和诸葛亮许诺,若是第五次被擒便会归顺,可当失败当真落在头上,他却生出连自己也鄙薄的悔意,他故意用挑衅的语气说:“如果我不归降,你还会放我么?”
诸葛亮静默如水,倔强的孟获是横亘当道的巨石,可以搬走,却必须捣烂摧毁,这样的结局是他不希望的。但若不得不选择,他也许当真会选择残忍的杀戮。
他突然温和地一笑:“你走吧。”
他扬起了白羽扇,蜀军纷纷让开,谷口显出豁然的通道,“汉”字大旗猎猎如刀锋卷帘,仿佛引领游子归家的谶符,醒目而高岸。
孟获一扬缰绳,橐橐地往谷口缓缓驱去,周遭是连续倒退的面孔。倒退的山谷林木,仿佛被秋风吹伏的大片红高粱,是那样惨烈的红,红如晚霞,红如战场上烈士泼洒的热血。
走,再去收整残兵,再去寻找盟友,再去经营一次战斗,然后接受再次……再次被擒的失败结局。
马蹄磕磕的敲击声清晰得像卸甲时的铿然,在耳际一直摇啊摇啊。孟获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山谷,走不出那面“汉”字大旗,走不出诸葛亮凝望他的目光。
忽然的疲倦让他想躺下去,无论躺在哪儿,只要在南中干净的天空下,身上没有沉重的甲胄,手中没有锋利的兵器,只有赤条条的孑然一个自己。他便长长久久地把自己整个地敞开,没有保留地交付给南中温暖的土地,仰看蓝天上白云变幻,一行行知名或不知名的飞鸟忽而踅往东,忽而踅向西,高兴起来,吼一嗓子山歌,不高兴了,对着远山竭力呼喊,听着辽阔的回声滚滚扑来,仿佛天地都听懂了自己的心事,和自己一起悲喜欢愁。
那感觉真幸福呢,没有硝烟,没有死亡,没有征伐,永远活在新绿抽芽的生动里,永远和浪漫的梦想同邻,永远把纯粹的快乐背在肩上,也不觉得沉重。
他蓦地勒住马,微红的眸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