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正缩在被子里,一面打着寒战,一面就着奴仆的手喝药。药真苦啊,很难才咽下去一口,药液才到胃里,恶心感便泛了上来。用了很大的力气忍下去,再去喝第二口药,一碗药喝完,眼也晕了,头也沉了,脏腑里翻江倒海,连血液都是苦的。
他无力地靠在枕上喘气,昏黄的视线里看见家老在门口探了一下头:“主人,军师将军来了,您见不见?”
“孔明……”他微微一呆,立刻干脆地说,“见!”
他让一个奴婢给自己披上外衣,身后垫了五个软绵绵的隐囊,随意地将散成稻草似的头发往后一梳,不至于让耷在额上的乱发挡住眼睛,刚刚才忙活完,诸葛亮已走了进来。
他衰弱地伸出枯瘦的手:“孔明……”
诸葛亮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凉得似乎一块冰,再看法正的脸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冷汗滴在泛青的额上,身子不停地发着抖,他忍不住悲酸地流了泪:“孝直怎么病成这样……”
法正勉强笑了一下:“生死有命,法孝直争强好胜一生,到头来也难免衰残!”
诸葛亮听他语透悲凉,忙擦了泪,劝慰道:“孝直安心养病,不可存了残念,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病需时日,精心毋忧则为善!”
法正惨然一叹:“天命有终,人力奈何,法正的命,天欲收,人何为?”
诸葛亮见法正如此好强的一个人,竟也哀叹天命,饶是他性格刚毅,也不由得心生悲怆。
法正怅然若失地笑了一声:“我这一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主公那里也没曾去看顾一眼,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未尽臣子之谊,自己反而病得不起,孔明见着主公,代我向他赔罪!”
“主公知道孝直染病,一心想来探望,奈何他自己也在病中,如今才刚好了一些,这一两日必定来看你!”
“为人臣者,君父有恙,不能侍奉榻前,以尽臣节,反劳君父屈尊看顾,法正罪之大矣!”法正感慨地叹了口气,点点泪光一闪,“法正半生飘零,自负才高,奈何怀才不遇,屡遭磋跌。幸而得遇主公,提拔幽微,授以重任,数年之内青云扶摇,终不至才学东流,是法正终身之福!”
他说得动情,眼泪无节制地滚落,举手想擦,又觉得没力气,任那泪水把一张黄蜡的脸染得湿漉漉的。
诸葛亮从床头的巾梓架上取下一张手绢,轻轻地给法正揩拭:“孝直肝肠,令人感动,主公也知孝直报效之心。”
法正稳住了那伤感的情绪:“孔明今来,除了看病,还有别的事么?”
诸葛亮也不隐瞒,坦诚地说:“有几件事,欲与孝直商榷,不知可会扰了孝直静养?”
法正无所谓地微笑:“说吧,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这诀别一样的话从法正的口里坦然而出,让人实堪伤心。诸葛亮忍住那心底泛起的悲情,并没有急着说,却朝左右望了一眼。
法正知诸葛亮要说机密话,他撑着隐囊摇摇手:“你们暂且下去!”
屋里仆奴知事,不敢怠慢,一个个相连着鱼贯而出,还紧紧关上了门,留得满屋的热气萦绕。
“没人了,孔明尽管说!”法正有些疲累,却强打起精神。
诸葛亮低声道:“自荆州丢失,云长罹难,主公一直想要兴兵伐吴。亮前番加以劝说,他才暂缓此举,然主公复仇之心整日无消,迟早,他定会整兵出川。”
法正皱着松软的眉头:“伐吴不是时候,目下东吴势旺,又与北方连衡,我们两面受敌,不可轻起刀兵。”
“正是这话,可主公固执己见,很难劝服,阻得了今日,挡不了明日,他这心结一日不解,伐吴的决心一日不消。亮驽钝无能,无计可施,只得来求孝直!”诸葛亮摇着头,眉宇间甚是忧虑。
法正似感觉出诸葛亮话里的深藏意思,疑惑地问:“孔明的意思……”
“孝直,”诸葛亮的眼中萦着深深的真诚,“你与主公虽为君臣,实为挚友,主公性子执拗,固执起来不问皂白,只有你能劝得住他。亮想请你进言主公,以大事为重,暂不伐吴!”
诸葛亮的话诚挚而充满信任,法正许久地沉默着,倏忽一声叹息:“孔明哪,主公不是能听我劝,是法正纵容主公。主公素性豪迈,不拘小节,厌烦规矩,法正便破了规矩与他相交,他自然心里乐意,心情舒畅,当然说的话便入了耳朵。其实,”他意味深长盯着诸葛亮,“主公最倚重、最信赖的是孔明。”
“可亮若进言,主公不会听,他却会听你的!”诸葛亮真诚地说。
法正衰微地吸了一口气,略带哀愁地说:“孔明是君子,法正是小人,与君子交当谨小慎微,与小人交可放纵恣睢。主公与孔明交,心正而不敢僭越,言行无一不合规,主公与法正交,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帝王之侧,君子与小人同处,庄重与散漫同当,一室之内,一朝之上,阴阳黑白对立,才不失了平衡。”
法正的话发自肺腑,不带任何虚伪掩饰,竟直呼自己为“小人”,诸葛亮大为感动。多年以来,法正跋扈专横,目空一切,未曾想他心里却如明镜一样,照出了别人,也照清楚了自己。
“也罢,”法正抬起手一扬,又无力地垂下,“我且上书主公,请他暂不伐吴,算作法正为主公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微起哽咽,匆匆地咽下了泪水。
诸葛亮心底感激,持了法正的手轻轻一握:“多谢了!”
话说得太多,法正的身体越来越困倦,他咳嗽了两声,暂停了说话,凝出了一些力气,又说道:“孔明,我也有一桩事要请你做!”
“是什么?”
法正支起胳膊,倾了身体,抠着字眼艰难地说:“主公进封汉中王时,已册长子为王太子,日后倘若主公克绍大统,王太子必定是嗣君,一国储君之位至关重要,既已确立,不可偏废。不然,兄弟相争,父子相残,多少宫廷内乱皆起于储君之位不固!”
诸葛亮越听越是惊心:“孝直,你是说……”
法正昏黄的瞳仁里燃起了阴火似的光,声音压得很低:“我听说,主公将长公子软禁了,人虽软禁,然门前车水马龙,拜谒之人络绎不绝,可是这样?”
“是。”诸葛亮已明白了七八分,但他并不着急说开。
法正很冷地一笑:“其心叵测,其志难料,孟达尚为其抱屈,奈他人何!长公子不救危难,坐视荆州覆败,主公却未加大惩,单单软禁而已。听闻私底下腹诽颇多,都道主公处置偏颇,知道看风向的自然会倒过去。”
诸葛亮没说话,神情却肃然凝定,这些日子成都臣僚对刘封的议论他怎会不知道。刘封见死不救,弃城而逃,本是大罪,刘备虽气极而甚,然念在父子之情,没有大惩,只将其软禁在府。这种近乎微妙的惩处透露出了一些别样的意味,让一干捕风捉影的僚属猜疑重重,私下里还窃议莫非刘备有择嗣之意,不然为何重罪之身却遭轻刑,既不遵新法,又不慰众心?
法正看出诸葛亮已明其意,咬着牙齿,声音从齿缝间轻轻滑出:“太子仁厚,乃文治之君,而长公子有雄略材力,多年带兵,与武将熟稔,能得军心。将来若是有心生变,这萧墙之内,是太子胜,还是长公子胜?”
这毛骨悚然的问题让诸葛亮打了个寒噤,冷森森的寒气仿佛生长的长发,从头皮一直麻到了脚底。
“孔明,”法正费劲地抬起手一摁,他把所有的力气都压在诸葛亮的手上,“为了主公大业不坠,为将来萧墙不乱,你一定要强谏主公,”他微一顿,眸子闪着阴寒的光芒,一个字硬邦邦地跳出来,“杀!”
诸葛亮的手被法正握得紧紧的,仿佛被冰冷的铁丝箍住,一点也挣不脱。他一直没有说话,内心竟也没有太多的犹豫,很慢地点了点头。
法正忽地松开了手:“好了,我们都交代完了……”他长泄了一口气,歪歪地倒在了枕上。
“孝直!”诸葛亮忙去搀住他。
法正摇了摇头:“没事,我还留着力气上书主公,你放心,我歇一歇,立刻就写,不会误事。”
诸葛亮给他盖好被子:“你歇着吧,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法正说不出话,躺着只是惨然微笑。诸葛亮越发觉得悲苦,他转身匆忙离开,出门之时,才偷偷抹了抹泪。
他顺着抄手游廊穿过了庭院,还未到大门口,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他愣着不动,待那人近在咫尺,才想起要参礼:“主公!”
礼才行了一半,手臂已被抬起:“别拜了!”刘备摇着头,神情微带憔悴,“我来看看孝直,你刚看过他么,他怎样了?”
诸葛亮想起法正的神色,也不想欺瞒:“不太好,恐怕……”他忧愁地摇摇头。
刘备神情木然,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半晌,才迟滞说:“先别走,同我一起去看他!”
诸葛亮没有反对,他跟着刘备沿原路返回,刚走到卧房门廊下,便听见屋子里一派嘈杂声,无数的仆役跑进跑出。有人哭有人叫,院子里到处是瞎跑一气的人,还有更多的人从府第的每个角落涌出,蜂子般嗡嗡地奔向这三楹小宅。
刘备神色大变,心中霎时犹如被冰水激下,他直直地撞了进去,分开迎面乱跑的人群,奔到了法正的床前。
诸葛亮也跟着奔进了房间,还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听得刘备一声凄惨的喊叫:“孝直!”他大哭着扑在了床上。
诸葛亮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从门边到床榻很近,他却走了很久。他看见一只手从床榻上直直地伸出来,手里持着濡了墨的笔,一册空白竹简撒在床边,简上没有字,笔上的墨汁一滴滴掉落,在竹简上晕开了一朵、又一朵花。
他走得更近一点,能看见法正微张的眼睛,眸子黯淡无光,却似乎含着许多话,可忽然的死亡让他再不能说出口了。
诸葛亮轻轻阖上法正的眼睛,默默地注视了很久,他弯腰从地上捡起竹简,未干的墨汁染上他的手指,他慢慢地卷着竹简,眼泪,再不能忍耐地流淌而出。
※※※
刘封被揭开罩眼的黑布时,眼睛酸胀得睁不开,视线像被塞入了肮脏的棉花团,看什么都混沌不清,总觉得自己还在黑暗中颠簸,他揉了揉眼睛,勉力让自己适应周遭的光线。许久,才发现自己竟已身处一间光线暗弱的屋子,有浊黄的光在窗格上有气无力地叹气。
在刘封被汉中王的亲兵带走之前,他正在府中和亲近欢宴。他虽明为被软禁在府,实则行动不碍,每日里府前车水马龙,络绎之宾如鲫鱼过江,有讨好谄谀的,有托门子的,有做私下交易的,台面上说着道貌岸然的言辞,台底下藏污纳垢。
就凭长公子这一面金字招牌,便诱惑着数之不尽的逐利之人,羁押在家的刘封反而更加威风,更加肆无忌惮,倒活似山中皇帝。
那一场宴席才饮到一半,谄媚话儿还没听舒坦,便有人通报说汉中王召见,也不等他收拾停当,拽了他就走。几个王府亲兵早就等候在角门,推了他上马车,给他当头罩上黑布,吓得他以为是绑匪。本想挣扎喊叫,奈何这几个亲兵都是孔武有力的勇士,四个猛汉挤住他,把个数度驰骋战场的勇将压成一根软绵绵的面条。
这么一路焦虑,一路颠沛,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只听见嘈杂的声音在扎紧的耳际呼噜乱响,像风撞在残垣上。
他听了很久的风声,被押解下马车时,那迷糊的风仍是不舍不弃,后来便被关在很远的地方,恹恹地敲着门。
这是哪里呢?
刘封四处张望着,一盏雁足灯嗞嗞地燃着,暗淡的光芒像糙墨,勾勒出一个人断断续续的剪影,他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一步,忽然就认出来了。
“父亲!”刘封大惊失色,他慌忙行下礼去。
刘备苍白的脸慢慢地浮现出来,他似乎很多日子不曾安眠,熬红了一双眼,深黑的眼袋把那苦痛的累一直拖向不妥协的颧骨。一绺灰白头发可恨地垂在耳后,显示着他掩不住的苍老,恍惚还以为是一丝白光,他疲惫地向刘封伸出手,弱弱地说:“过来坐。”
刘封忐忑不安,步子迈得不甚轻松,脚踝像扎着秤砣,抬腿落脚很生疏,像小孩儿学步,小心地在刘备身边的竹簟落下去。这一坐,便似把命也坐了下去,活生生的人显出了阴森的鬼气。
“父亲……”刘封张张口,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刘备凝视着那跳跃的灯火:“封儿,我有几句话要问你,望你老实作答。”
“是。”刘封温顺地说,他还猜不出刘备忽然宣召他所为何事,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宣召的时机、宣召的方式无一不令人生疑。
刘备的语气很疲累:“荆州有难时,你二叔遣使求援,你为何不发兵?”
刘封的脊梁骨一阵发紧,揪着一颗心道:“儿子昔已禀明父亲,原是为山郡初附,不可轻动……”第一次说是理直气壮,第二次重述却很心虚。
刘备没有看他,火光在眸子里呜咽:“是么?”
“是……”刘封的回答很小声。
刘备仿佛是笑了一声,却听不出情绪:“好,我再问你一事,孟达为何会反叛?”
刘封勾着头:“他素性悖逆,有反叛之心,也、也属正常……”
刘备一言不发,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轻轻放在刘封面前,那信已拆过,四指宽的竹简熏了黑灰,一点火光倾倒上去,照见有些漫漶的字。
刘封忐忑地盯着那封信,匆匆扫了一遍,却原来是孟达寄来成都的信,信中说到自己反叛事出不得已,皆因刘封素加凌辱,他走投无路方才出奔敌国。孟达还说刘封当日不救关羽,是为报私仇。
刘封越看越颤抖起来,窒息的恐惧在四肢百脉如虫豸爬行:“他、他这是……”他吞了一口唾沫,“是诽谤,是诬陷!”
刘备很平静:“你何以认定孟达是诬陷,那你当初为何不救荆州,能给我一个得体的理由么?不要再说什么山郡初附、不可轻动的鬼话!”最后几个字加重了音,那沉下去的安静弹起了暴躁前兆的泡沫。
刘封吞咽着冒着干柴烟的喉咙,汗濡濡的手在膝盖上蹭了又蹭,东窗事发的惊骇绷紧了他的神经。他每动一下,都觉得筋骨在粉碎,嘘着寒冷的气说:“当真是山郡初附,不可轻动……”
“屁!”刘备怒声喝断了他,“都已到这地步了,汝还妄图狡辩栽诬。我劝你认了,还不失大丈夫气度,一味抵赖寻由头,只徒增我的厌恶,莫非公子还想寻谁顶罪不是?”
刘封吓得从席上跳起,“扑通”跪倒在地,颤声道:“儿子不敢!”
刘备冷冷地盯着他,忽然提声质疑道:“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他拿起那方竹简,重重地拍下去,怒火在一瞬间爆发了,“刘封,你竟敢为报私仇而罔顾公义,致使疆土盈缩,乃叔殒命!”
刘封匆匆地磕头:“父亲,儿子断断不敢有悖逆之举。二叔之难,儿子也甚悲痛,但当日不发援兵,并不是为私仇,确是为父亲大业着想。至于孟达之言,确不可信,他素日与儿子有仇隙,他、他这是借此构陷成祸!”
刘备嘲讽地说:“算了吧,这当口了,还装什么孝子节义,你以为你私下的阴事没人知道么。往日里你二叔秉持公义,对你多有管束,你早就心怀不满,一直欲寻事端行报复,荆州之难正好让你险恶的用意得逞!众目睽睽之下犯下的大罪,何止孟达知晓,荆州诸从官谁人不知!你不出去打听打听,十人有九人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