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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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第1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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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站在远处的农垦官高声呼喊诸葛亮,诸葛亮擦了擦眼泪:“均儿,二哥有点事,你在这里等我,或者……”他也不知或者该怎样,涩涩地收住了话音,轻轻松开了诸葛均。
  修远懂事地扶住了诸葛均,转头之间,诸葛亮已走出去很远,太阳微微西斜了,他宽直的背被霞光渲染成透明的蝉翼,他沿着狭长的道路一直向前走去,仿佛飘向远方的洁白羽毛,再也没有停下来的一天。
  ※※※
  马车摇摇晃晃,柔软的风轻轻地抚着车厢,时而续,时而断,便似那藏在忧伤雾霭背后的怅惘叹息,每一声都蕴着解不开的宿世哀怨。
  修远时常担心地打量诸葛亮。诸葛亮一直没有说话,冰凉的沉默罩住他清俊的脸,偶尔有橘黄的微光照进来,撕开他面颊边青色的浮翳,却只为那沉默增加了更深厚的荒寒。
  修远几度想哭出来,或者劝诸葛亮哭出来,可他既不敢哭,又不敢催促诸葛亮的伤怀。这就是他的先生,永远把最深最沉的痛苦碾碎在心底,用渊薮的沉默承受无尽的苦难,没有人能了解他的苦累辛酸,因为他从不昭示于人前。
  世人知道的,是诸葛亮岿然如山的稳重坚强,是他璀璨如星的理想抱负,却不是他有如寻常人的悲喜忧乐,仿佛那软弱的眼泪从来与他无关,甚或绚丽的欢笑也是他的世界格格不入的陌生。他生来便该属于无喜无怒无忧无惧的冷酷,那是他一生注定被千万人误解的真实。
  修远心里难过极了,眼睛酸胀着,几次险些掉下泪来,又咬着牙吞下去,实在忍不住,便把脸藏在阴影里,装作揉鼻子。
  马车停了,修远掀开车帘跳了下去,突然的阳光是刚硬的刀,剔去了他脸上酸疼的泪,他回身去接诸葛亮,却握住了一只冰冷的手。
  修远心里打了个寒战,低着头把最后一滴眼泪吸进了心里。
  诸葛亮仍是一言不发,径直往左将军府里走,可这才进去,便觉得府中的气氛非同寻常。一众僚属来去匆忙,脸上都挂着焦虑的心事,像是大火烧了家宅,慌着要去搬家,见到诸葛亮都是匆忙一拜,眼睛闪烁着古怪的光,往往话才说了一半,便急着跑了。
  董和远远地跑了过来,他是持重君子,这当口却像是怀里揣着火,满脸的焦急像粉刺般长了出来:“孔明,你可回来了!”
  诸葛亮越发诧异:“幼宰,出了大事么?”
  董和急喘着,努力地平息着呼吸:“怎么,孔明不知道么?”
  “是,什么事?”诸葛亮压抑住那突突直冒的紧张。
  董和拉了他去一边:“成都这几日都传遍了,说曹操已攻下汉中,正屯兵巴中,不日将攻克益州,也不知是谣传还是实情。公门民间人心惶惶,我不得已,勒令府中僚属不得轻举妄动,却也禁不住。”
  诸葛亮真的震惊了,他惊的并不是曹操克定汉中,而是何以这消息会在一夜之间传遍成都,他稳住心神:“成都街巷都在纷传么?”
  董和焦虑地说:“通衢陋巷间,无不在传曹操将南下益州,好些人家竟要携家奔南中。数日来,城门校尉已撵了数户想出城避兵荒的豪门,早上还有几家豪强来府上闹事,说我们隐瞒军报,是想遗害益州百姓,我好言好语劝了他们回去。”
  诸葛亮颇为后悔自己在回城路上心思太重,为悲伤所困,竟没有注意观察街谈巷议。他岂不知这些豪强的非常心思,气焰刚刚被压服,火苗子还没彻底熄灭,寻着个事端便要烧起来,稍一处置不当,便可能引发初入益州时的轩然风波。
  他思忖片刻:“我知道了,幼宰勿急,事情没到不能解决的地步,目前当先稳人心,万万不能乱,幼宰处事得当,仍按部就班,以静待乱。”
  他因有心结要解开,也不多话,匆匆地走入西苑。外堂的门没有关,他轻轻便推开了,回头对修远点点头,修远会意,安静地守在门口。
  果然,马谡正待在屋里,看见诸葛亮来了,先是一颤,发直的眼睛闪出揪心的神色,一句话不说,竟跪下了。
  诸葛亮也不叫他起来,叹了口气:“消息怎么传出去的?”
  马谡快要哭了,眼睛已红了,泪光攀着眼睑作势要暴露:“不知道,我没告诉别人,真没告诉……”
  “那是谁说的?又怎么会传遍通衢陋巷?”
  逼问太急,马谡无言以对,他毕竟太年轻,只是刚刚展翅的雏鸟,没经历过暴风雨,总以为外边的世界仿若锦绣晴天,最大的困难也可在指掌间化解开去。可他没料到原来风霜如此锋利,他刚刚展开的翅膀过于嫩弱,承受不起那山般沉的艰难,他呜咽了:“我不知道……”他把身子伏下去,“孔明兄,请你相信我,我真的不会说……”
  这一声久违的呼喊让诸葛亮动情,他刚毅的心里漏进了一束柔软的阳光,他扶起了马谡:“幼常,我自然信你不会漏言,可这件事毕竟传扬开了去。如今谣言四起,街谈巷议压服不止,稍不谨慎,则恐有大难!”
  他轻轻地挽住马谡的手臂,随他一同坐下,语气温和地说:“你仔细想想,即便你没有无意中漏言,或者有人看过霍峻的急报?”
  马谡努力回想起来,记忆像筛豆子,往事在剧烈的颠簸缓慢重现:“你离开成都的当日,我先是遣两位使者送急信给主公和霍峻,又去见董中郎,而后,我一直在抄录文书……”他猛地一拍巴掌,“我知道了!”
  “是谁?”
  “是张裕!那天,他来了一趟,枯坐无趣,他便乱翻案上文书,我当时还嫌他手多。”
  “果真是他?”
  马谡其实也不确定,诸葛亮这一问,让他犹豫起来:“应该是吧,只有他翻文书,那份战报也被他翻出来。他走后,我把霍峻急报收起来,自此,一直存在密匮里,我还加了锁,没人能动。”
  诸葛亮沉默了,白羽扇轻轻地停在颚下:“幼常,这件事不要说出去,心里清楚就是。”
  “为何不说?若当真是张裕漏言,该抓起来,割了他的舌头!”马谡这当口认定了是张裕,提起他便来气。
  诸葛亮轻轻反问:“凭证呢?”
  马谡哑然,诸葛亮的质问太切中要穴。的确,除了他马谡知道张裕看过霍峻战报,便是这种确定也带有很大的猜疑,谁能证明张裕是漏言的始作俑者?
  “而今谣言沸沸扬扬,要理源头,太难,也会惹出麻烦。”诸葛亮意味深长地说。
  马谡怎能不明白诸葛亮话中的深意。张裕到底是益州旧臣,他的身后站着失了依怙的益州旧人,刘备虽一再地对益州旧人委以重任,甚至和益州豪门联姻以求利益均沾,可仍然填不平那缺损的利益落差。新旧矛盾是一座沉寂的活火山,此刻只是暂时被表面的平静掩盖,一点火星子便会重新唤醒那可怕的抗拒力量。倘若死究漏言责任,张裕叫起撞天屈,便会有人以为荆州新贵寻事端打压益州旧臣,一旦处理不当,会引起火山爆发的天地倾覆,这刚刚坐稳的益州江山将不复平静。
  “那,怎么办?就这样放任他们?”马谡为难了。
  诸葛亮坚决地说:“不,怎能放任,源头虽不得而寻,可擅播谣言者却可找出来。”
  马谡试探地问道:“那汉中之事是继续隐瞒,还是说出去?”
  诸葛亮静默片刻,白羽扇缓缓落在膝盖上:“既是谣言不止,倘若再做隐瞒,势必会引发大恐慌,莫若将实情公之于众。”
  马谡点头:“嗯,我去办。”
  诸葛亮仰头一思:“再给主公去一封信,告以实情。”
  “传谣言一事也说?”马谡小心地问。
  “说!”诸葛亮斩钉截铁地说,白羽扇轻轻地敲在书案上。
  ※※※
  悠长湘江像女人的裙带,由一只柔若无骨的白玉手解下来,懒洋洋地丢在绿茵蔓地的繁华里,将那锦绣世界割裂成两个部分,一半在明亮的阳光中吟唱,一半在雾霭中沉默。
  刘备策马立在江畔,远远地看见孙权的卤簿仪仗如浪潮涌来,那面大纛特别显眼,像招摇在喧嚣世界的张扬笑脸。
  “左将军,别来无恙!”孙权朗朗的笑声被风荡来,被水蒸气包起来,重重地栽落在芳草地上。
  两人马头相对,彼此都笑起来,那笑容背后是仗兵的甲士,噬没了血腥味儿的刀光得意地直冲云霄,划破了天空静穆的脸。
  “数月争锋,难得有此清闲之时,能与左将军太平相对,共赏此美景,实为人间至乐!”孙权满脸堆笑。
  刘备心里骂了一句狠话,面上温和地笑道:“同乐!”
  孙权挑起眼角,那份少年人的轻狂不经意便流露出来:“左将军忽有议和之举,莫不是益州有急难?”
  刘备恨透了孙权的自以为是,若无其事地反唇相讥:“车骑将军忽愿与我议和,莫不是合肥有急难?”
  两人又是大笑,他们都是机心刻薄的君主,能忍屈辱,能藏锋芒,该张扬时竭尽狂傲,该收敛时熬碎了骨血苦煎。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吃亏,什么时候不能退让,便是寻常口舌间,也吐着早已磨得锋利的刀,他或许伤不了你,你也伤不了他。
  孙权稍稍敛住笑:“不知左将军以何条件议和?”
  刘备忍着难受的感觉,从心底刮着血吐出字来:“分荆州。”
  孙权明明知道刘备有分荆州的意图,偏要装作茫然无知,故意问道:“如今长沙、桂阳、零陵可在我江东手里,左将军拿什么分?”
  刘备不慌不忙地说:“诚然,三郡是在江东手中,可江东出兵奇袭荆州,长沙、桂阳不设防而仓促服降,零陵乃吕子明以诈计赚得。江东夺此三郡,疆域虽暂时易手,民心未曾归附,我若暗相煽动,三郡归属何方还很难说。”
  大耳贼的奸诈真是名不虚传!孙权一面佩服,一面痛恨,神情却认真了:“左将军果然高明,我也不和将军绕弯子,却不知左将军欲如何分荆州?”
  刘备扬起马鞭,挥向沉淀在雾霭中的湘江:“以湘水为界,湘水以东,长沙、江夏、桂阳归属江东,湘水以西,南郡、零陵、武陵归属我。”
  这其实是很划算的交易,江东夺取三郡,几乎兵不血刃,本还忧虑着或许会和西边有一场争夺荆州的恶战,孙权甚至做好了三郡保住一郡的打算。如今却得刘备亲口允诺,赚来江夏、桂阳两郡,而且双方既是定盟,此两郡从此划归江东版图,刘备便没有理由夺走,但更大的好处却是,从此江东离北出长江的要隘江陵襄阳一线又近了一步。
  孙权心里笑出了迎春花来,脸上还装作镇静的君主模样:“唔,分疆事大,不可仓促决定,还需商讨细则。”
  刘备顺着他的话头道:“分疆细则,可遣使者来蜀报命,寻复盟好。”
  “好,左将军信得过谁任使者?”孙权的口气里带着玩笑。
  “别的人罢了,诸葛子瑜很好。”刘备却说得很认真。
  孙权大笑:“我也正有此意!”
  刘备拱起手:“如此,当在成都恭候子瑜,再续两家盟好!”
  “孙刘盟好,永不背弃!”孙权信誓旦旦地说。
  刘备不相信孙权的誓言,君王的誓言都是虚无缥缈的泡沫,还不如小孩儿的喷嚏真实。权力的血腥祭台下总要埋葬几句虚伪的誓言,他扭转马头,踏踏地背离而去。
  “左将军!”孙权忽然喊道。
  刘备一回头,孙权脸上一贯的戏谑消失了,语气破天荒地掺着不甘的伤怀:“我妹子让我代问将军安好!”
  刘备怔忡,孙权这忽然的一句话,像遗忘的时间枯井里涌出的一泓水,将蒙尘的往事洗干净了脸孔。他看见那往事里粉碎的伤感记忆,有久违的愧疚,有渺茫的怀念,可那都属于流逝的往事,像陈旧生硬的棉絮,暖不住身子,只是一种陈腐的回忆。
  “说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呢?”他涩涩地说,毅然地转过身,马鞭啪地一声甩下去,人在那一声后已飞出去很远。
  孙权望着那越奔越远的背影,暗涩的水雾笼着他的轮廓,是那样寂寞的一点想念,被水面紫色的风吹散了。
  ※※※
  夜晚的月光无声地落在窗前,洁白的光芒柔软如山水画的留白,无限的遐想在那不着墨的地方幽幽地散发惆怅的滋味儿。
  诸葛亮忽然就醒了,脸上很凉,不知是泪,还是月光。他记得自己梦见了二姐,那是在隆中的草庐里,正是春风拂阑的美好季节,处处是清润妍丽的醉人芳景。他坐在院子的长廊上,二姐牵过他的衣裳,一针一线密密缝补,手指头绽出花朵般的螺旋。他闻见二姐发间的芳甜味儿,仿佛饮了陈酒,顷刻便要醉死过去。
  二姐说:“小二,二姐知道你忙,可你总得给二姐写一封信,哪怕一个字也没有,二姐也满足了。”
  给二姐写一封信,便是这样简单的要求,原来是姐姐最后微薄的渴慕,可他竟连一封无字的信也没有写过。他已身在千万里外,而二姐的想念一直守在那个地方,从来没有改变过。
  到最后,他竟舍不得写一封信。
  眼泪撑了很多日子,终于在这个时刻决堤,那是他隐藏得很深的伤口,他用了很多力气去承受,试图用自残似的忙碌掩盖他尖锐的痛苦,可他还是失败了。冰冷的月光洒满面孔,泪水却穿破了那种冰冷,他觉得自己怎么这样软弱。
  他忍受不住那种熬不住的悲伤,他听见每一块骨骼都在哭泣,背身起床,索性走到窗边,去眺望那清绝的残月。那一钩弧线仿佛哀伤的微笑,却被一缕云隔断了。
  “孔明?”身后有人轻轻呼唤。
  他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的心事总是瞒不住她,可他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软弱的眼泪,始终没有面对她。
  “让均儿回荆州料理丧事,成么?”黄月英轻轻地说。
  诸葛亮静默了一会儿:“好。”
  黄月英悄然一叹,她挽住他的胳膊,觉得他的身体很凉,她便挨得他更紧一些,也不知自己那不多的温度能不能驱走包围他的寒冷。她把脸贴着他的肩膀,静静地说:“什么事都搁在心里,你累不累呢?”
  诸葛亮回过脸来,微苦的笑被月光温柔地吻住,他轻轻拥抱住了妻子,这无声的动作倾诉了他满心的感激和动容。片刻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事,竟去寻来外衣,作势要出门。
  黄月英愕然:“大半夜的,你这是要去哪儿?”
  诸葛亮披着外衣:“想起有事没做完,反正也睡不着了,不如去做事。”
  黄月英嗔怪道:“劳碌命!”她不得已,便去外间叫来两个僮仆,让他们擎了灯送诸葛亮去外堂。
  诸葛亮走到了门边,柔柔的光洗过他清穆的脸,他对黄月英殷殷道:“你睡吧。”他吱嘎推开门,脚步声像软绵绵的雨滴,挠着墙根远远地遁去了。
  黄月英哪里还能入睡,坐在床边出了一阵神,也不知该做什么,莫若去瞧瞧诸葛果。这才站起来,却发现那柄白羽扇安静地躺在床边,她握了起来,犹豫了一刹,到底还是走了出门。
  好奇的夜风趁机溜了进来,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苦苦地寻找,却沮丧地一无所获,只得停驻在湿润的枕头上,点点的光随风摇曳,宛若谁来不及拭去的泪。
  卷尾
  阳光落在成都左将军府中,仿佛一卷薄脆的刀锋,将府邸整整齐齐切成两半。一半仿佛透明的纸,墙砖都闪着灼热的白光,一半却似被灰墨污染的面孔,沉默得失去了轮廓。
  屋里恰是窗明几净,人的脸和家什物件都有明晃晃的光芒在跳跃,刘备举起手,将一张舆图郑重地交给了诸葛瑾。
  舆图并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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