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遭袭的俳优车队。”宋初一答道。
那男人扬起伞,浓密的眉毛微微一皱,打量了宋初一一眼,火光下,她的脸苍白无奇,被黑发遮掩大半,但是那双眼睛平静清冽的让人一见不能忘,他心知方才他们离此处还有些距离,如果不主动对狼群有威胁,狼群也绝对不会胡乱攻击大队人马。眼前这个人,明为提醒,实际不过是引他们与狼群对峙罢了,当下声音冷冽,“说实话!”
好快的心思!宋初一心头暗赞,见他略显杀气,便立刻道,“鬼谷子门下张仪。”
顿时,男人两侧的士兵都不禁微微骚动,一种隐隐的欢喜蔓延开来。
“哈哈哈!”那一只沉默的男人忽然爆发出一阵朗朗的大笑,“看来天不亡我!”
说罢,命人帮忙把马车扶正,将伞一丢,亲自走到车前来,单膝跪地,抱拳道,“请先生救我等性命!”
宋初一伸手把张仪揪了出来,“人家让你救命。”
张仪刚刚定住惊魂便被宋初一推了出来,愣了一瞬,小声道,“他们这副模样,显然是在行军作战,我行的纵横之事,又非兵家,怎么相救!”
宋初一嘿嘿一笑道,“很巧合的是,我略通兵法,但你们师门不是比较有名么?旁人一听便知道!”
张仪这才略略放下心来,转向外面道,“足下不必多礼,我们得以从狼口脱身,全赖足下相救,倘若能帮上忙,在下与在下的朋友自会尽力而为。”
“多谢两位先生!”那人大喜,其余的兵卒也都爆发出欢呼声,雨夜一下子热烈起来。
第19章 政治流氓显
马车的轮子断裂,车扶正之后也不再能用了,但在这样的雨天,有个避雨的地方也显得十分可贵。
宋初一向外张望了一下,雨夜黑暗的林子里,纵使点着火把也只能照亮方圆六七丈的地方,看不清有多少人。围绕在马车周围的兵卒都已经兵甲残破,脸上脏污被雨水浸湿,脏乱的看不清容貌,也正因此,显得那一双双眼睛特别黑白分明,所以火光跳跃中他们眼里的希望也尤为浓烈。
宋初一知道,他们现在的希望有多浓烈,在此之前的绝望就有多深。
张仪看着那男人浑身战甲也已经残破不堪,在雨水里冲刷的几乎睁不开眼睛,便道,“壮士不如进来说话吧!”
男人看了一眼四周的兵卒,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某浑身已然湿透,就不进去了。”他停顿了一下,想起来还没有介绍过自己,又接着道,“某名籍羽,字鹏飞,是卫国帅师。”
纵然时下各国的官位称呼都不大一样,但军中大都是每一万人设一将军,每两千五百人设一帅师。每个将军共可统领四名帅师。卫国国小力弱,能统领两千五百人的帅师在国内已经是极高的官职了。
宋初一倒是有些好奇,卫国的军队怎么会被困在宋国?这些年卫国被魏国鲸吞蚕食,国土所剩无几,也不再于宋国接壤,卫成侯胆小怕事,几乎是龟缩在卫国内,对大国各种求和,甚至见卫国国小势弱,自行贬号曰侯。
这样的国君、这样的国势,难道想对宋国用兵?宋初一道,“你们想攻楚还是伐宋?”
“嘴太毒了!”张仪鄙视她道。
卫国周边大国林立,以其国力,贸贸然行动,无异于自取灭亡,因此宜用张仪这样的纵横之士,而不宜轻易动兵。宋初一这话分明是质疑卫侯无能。
宋初一干咳了一声,立刻义愤填膺的道,“我毒的不是他们,是魏王,太无耻了!”
张仪心道,你是一起毒了吧!
籍羽并无丝毫怒意,只是诧异的看了宋初一一眼,道,“想来先生已经料到了。三个月前,魏派使臣来卫国,扬言要挥军灭卫,主上闻言大急,便大宴使臣,询问是哪里触怒了魏王,竟要遭此灭顶之祸。那使臣说,楚国势强,最有可能同一天下,魏国与之接壤,颇感危机。魏与秦交战几十年,兵疲将乏,为了充盈军饷增强国力,只好攻打势弱的卫国。”
后面不用猜都知道,定然是使臣诱逼卫侯攻宋。
籍羽继续道,“魏使在宴上说宋国位处中原,土地肥沃,不管是魏还是楚,最想要的还是宋国这块土地,如果主上肯助他们攻打宋国,魏王不但不会出兵我国,还会分与我们占领的土地。”
卫国要攻打宋国,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大可能,因此更加出其不意。
魏王的意思大概是卫国倾全国之力攻下城池,魏军便负责护住,不让宋国抢回去。卫宋两国不接壤,经过一战之后卫国定会越发势弱,分一个远远的城池给他们完全没有任何好处,他们也许连控制的能力都没有。
这与土匪头领逼迫良民去抢劫没有什么区别。良民即使不愿意,但屈于土匪淫威,为了活命也不得不去抢。魏国这使这一招,卫国赢了固然很好,魏国顺势就霸占攻下来的城池,若是输了,正好卫国元气大伤,也可以吞并卫国。
“礼乐崩坏,毫无礼义廉耻可言!”张仪虽然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但魏王这种政治流氓实在让人不能不感叹。
表面上说鄙视,其实宋初一内心深处倒是不反感这种行为,政治流氓嘛,她还曾经立誓要做流氓之最呢。
再说,倘若卫侯有些骨气,抱着豁出去的心态,也许能从绝地寻到一线生机。眼下秦魏正掐的起劲,偷偷派出几个纵横之士游说楚国攻伐,挑拨韩魏结盟,离间君臣,死也拖得他魏王内忧外患。
不过此事说的容易,这样的人才实在少之又少,卫侯的做派,即便有这种人才也不会屈就于卫,比如张仪。
宋初一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我私以为,籍帅师眼下还是令士兵防备狼群袭击才是首要。”
籍羽也常在野外生存,对狼的习性有一定了解,因此也并不奇怪。
狼一般不会在雨天出来猎食,可能正因为知道这个习性,所以俳优的车队放松警惕,才会被轻易的击溃。
也许是这群狼已经很久没有猎到食物了,又或许跟踪了车队很久,好不容易等到合适的机会,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形,都显示了这顿食物对它们很重要。狼是一种报复性很强的物种,它们正在分食的当口被打扰,必不会撤退太远,一旦发觉有机可乘,绝不会放过攻击的机会。
籍羽正要去部署,却被宋初一拦住,“我二人寄身在俳优车队中,遭狼群袭击离散,之前他们曾说这附近有避雨之处,可能避不下所有人,但至少能够保存火种,兵卒也可轮流休息,籍帅师以为呢?”
雨天里,他们的火把很快就会燃尽,再有狼群窥伺,是很危险的事情。籍羽对宋初一的话深以为然,立刻致谢,起身去部署。
宋初一拢着袖子坐在车门前看兵卒列队。倘若她不是为了去寻赵倚楼,宋初一倒是宁愿在这里呆着,至少不用冒雨夜行。
张仪也看出宋初一的忧虑,便道,“赵兄弟与优乔在一处,车队护卫必会全力保护,怀瑾无需太担心。”
“我猜测,这是一个极大的狼群,至少也有三四十头成年狼。”宋初一一句话道尽险境。
方才追赶他们的不过只有六七匹,只在顷刻间便咬死了两匹马。狼群是有战术的,不会见到猎物便一窝蜂的冲上来就撕咬,谁知道赵倚楼所在的马车会不会经历和他们一样的凶险?他们是靠上苍眷顾,遇上了被困的军队,否则绝对的尸骨无存。
张仪沉默,方才的遭遇还历历在目,在这种野蛮的力量面前,谁也不能保证结果。所以他也不做无谓的安抚,宋初一也并不是能够轻易被糊弄的人。
籍羽布置好之后,便走到车门前,道,“某猜测狼的数量不少,不敢将兵卒分散,只能委屈两位先生同我的一并寻路了。”
这在宋初一和张仪意料之中,所以也都爽快答应,借了两把最好的伞,披起棉被便跟着上路了。
伞很破,没走多久,身上的棉被就已经被水浸湿,十分沉重,他们也只能抛弃。
宋初一在冷雨夜里打了个哆嗦,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不过令她欣慰的是,时正值秋末冬初,林子里的地面上落了厚厚的一层枯叶,因此他们不需要在泥水里扑腾。
“有血迹!”前面有兵卒高喊。
宋初一下意识的便看了看雨势,被这样大雨冲刷还未曾散去的血,不是特别大量便是刚刚留下。
往前走了不到十丈,混合枯叶腐木气息的湿冷空气里,已能清楚的分辨出血腥味。
第20章 惊天之解挂
宋初一拨开前面的兵卒走到前面去。
在火把的光线下,宋初一能看见地上一层厚厚的枯叶凌乱不堪,被雨水和鲜血浸染,脉络间全都是红色,刺鼻的腥味从树叶下散发出来。显然不久以前在此地有过一场殊死搏斗。
“血都渗到树叶下了。”籍羽半跪在地上,用青铜剑拨开树叶,下面果然都是血水,更甚至能看见残肉。
宋初一握着伞柄的手微微一紧,抬眼往四周望过去。附近的大部分树干的树皮都有崭新的摩擦痕迹。回想起方才被狼群追赶的情况,宋初一可以肯定,俳优车队里还有别的车辆和他们经历的同样的遭遇,这里既然没有马车残骸,那么在此地被狼群分食的人多半是护卫。
她的目光落在一片没有树叶覆盖的泥地,上面有杂乱的车辙,弯腰用手指测了测深度。
并不深。
车队中除了她和张仪所乘马车,便就只有优乔和另外一位主事的马车上面人数不多,其余俳优马车上都坐了至少五六人,物资车辆更不用提,能留下这样痕迹的……
宋初一深吸了一口气,满鼻腔都是血腥味。
籍羽转头看了宋初一一眼,方才她坐在车厢里,他就只能看见一张被头发半掩着还隐在黑暗里略显苍白的脸。
当她站出来的时候,籍羽有些惊讶,她的身高居然还未至他胸口!而且看整体的样貌,分明是少年人的样子。
但是处于这种环境之下,籍羽在她身上唯一能感受到的情绪,便是平静。这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探究的欲望。
“在下有一事相求。”宋初一忽然丢了手中的伞,向籍羽一揖。
“先生有事不妨直说。”籍羽伸手扶起她,并毫不犹豫的便答应了。他现在的处境已经近乎亡地,除了出去迎战,求个痛快,或者做战俘,已经没有更好的出路,现在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又如何能不牢牢抓住。
“在下有个朋友尚在俳优车队中,遭狼群袭击后便与在下失了联系,求籍帅师帮忙在方圆五六里寻找一番,不胜感激。”宋初一一揖到底,语气也分外恳切。
籍羽微不可察的一皱眉,旋即道,“既然是先生的朋友,籍某一定不负重托。”
在军队中,生死实在是平常事,宋初一又何尝不知道,令受困的两千余人去寻一人,是强人所难,但她眼下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狼群也许就在四周,她总不能一个人去寻人。
“多谢籍帅师。”宋初一再施礼。
籍羽虚扶起她,“先生不必如此多礼,某等还要仰仗先生相救。”
正因如此,宋初一才会提出要求,她道了一句“必当全力以赴”便退了回原处,使整个队伍还保持原来的布局。
张仪诧异的看了宋初一一眼,经过这些日来的接触,宋初一给他的印象是极其散漫的,方才她走上前去时那个背影,镇定从容,让他觉得十分陌生。
“怀瑾,你老实与我说,你究竟几岁?”张仪觉得自己与宋初一很聊得来,颇有种相见恨晚之感,但从外貌来看,他们至少也相隔七八岁。
宋初一神神秘秘的凑近他,张仪大感兴趣,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状。
宋初一压低声音道,“七十。”
“无稽。”张仪颇有种上当受骗之感。
“我们道家从来淡薄无争,修身养性,而且大都通医理,驻颜有术,怎的就无稽了?”宋初一形容一派平淡,也看不出她言辞中是真是假。
张仪也懒得去分辨,“怀瑾出门在外,还是莫报出处吧,实在有辱师门。”
“大善。”宋初一咧嘴冲他一笑,道,“日后我便报自己乃鬼谷子门下吧。”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张仪不接她的话,面上带着淡淡笑意看着她道,“我似乎从未说过自己是鬼谷子门下,怀瑾如何得知?”
“唔。”宋初一顿了一下脚,抬手抚上自己的眉梢,“原来我说漏嘴了。”
不过宋初一脸皮惯常很厚,这种程度于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除此之外,乱扯的功力也是无人能匹,“你当真要听真相?”
“自然。”张仪已经憋很久了,但因他有个不爱记人的毛病,生怕是忘记了故人,惹人不快,但仔细想了许多天,他觉得自己似乎的确未曾见过宋初一,因为倘若认识,像她这样混世又散漫到极点的人,他不可能没有任何印象。
四周的气氛分外压抑,因为身在宋国境内,又是被人围堵,并不能高喊,所以籍羽把命令下达之后,外围之人,都开始用目光搜寻起来。
而内侧的人看不见外面,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宋初一和张仪的谈话上。他们处于这种境地,姿态语言都十分轻松,令人心生佩服。另外,听有识之士说话也很有幸的事情,旁边的兵卒一扫心头的阴霾,准备静心聆听。
宋初一咳了一声,道,“说来惭愧,我方入师门时,便听说了鬼谷子先生大名,实在仰慕的紧。因此我便对令师门尤为关注,尤其是孙膑、庞涓。咳,你两位师兄一生纠纠缠缠,你死我活。我当初刚学了卜卦,因此便给他们卜了一卦。乃是大象卦,挂曰:忧愁常锁两眉头,千头万绪挂心间,从今以后防开阵,任意行而不相干。我当年私以为,意思是只要他们放下心中对彼此的隐秘感情,不再执着于爱而不得,便能相安无事。”
张仪长大嘴巴,脸色分外精彩,惊的半晌才反应过来,“此卦不是如此解的吧?”
“不过是当年趣谈,你姑且一听。”话虽这么说,但宋初一当初对人性、天下大势只有朦朦胧胧的了解,并不理解庞涓为何总是针对孙膑,恨他却既不杀他也不放他,于是,她那时候真是觉得孙膑和庞涓之间,有不可谓外人道的感情辛秘。
宋初一接着道,“我因此也特别关注令师门,后来听师父说,鬼谷子先生又收了你和苏秦……于是我又卜了一卦……”
张仪见偶尔有兵卒颇为兴味的看向他,立刻满脸惊慌的打断宋初一,“我懂了,我懂了,但我和苏秦绝没有隐秘感情。我两位师兄也没有。你这卦解的也太……也太惊天地泣鬼神了。”
“过奖过奖,在下当年才五岁,师父也曾如此夸赞在下。”宋初一笑眯眯的道。
张仪无言以对,举目望着伞边缘摇摇欲滴的雨水,感觉宋初一又有要说话的迹象,连忙道,“怀瑾的意思在下都可意会,实在不必多言。”
他此时深深觉得,同宋初一说话实在太危险,待聊到尽兴,恐怕他师门人人都带上“隐秘感情”,以后也无颜在列国混了!
第21章 战还是不战
宋初一与张仪时不时的会说几句轻松的话,仿佛没有丝毫担忧,但现实的情形,实在是不容乐观。
冒雨在漆黑的林子里走了小半个时辰,方圆二三里全部仔仔细细的找寻过,也找到了优乔所乘的马车。
从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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