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大商贾都喜欢结交士人,并且不吝资助,因为倘若日后士人不管在哪国任官,都能对他们的生意照拂一二。甄峻大约也有这种目的,但是他是拿诚心来交朋友,并不会令人觉得反感。
“甄兄热忱相待,在下本不想推脱,但入城之后,恐怕是身不由己了。”宋初一嘬了一口热酒,通体舒畅,冲甄峻举盏道,“待改日我事毕,定然登门拜访。”
“既如此,我就不强求了。愿先生一切顺利!干!”甄峻仰头一饮而尽。
宋初一亦是如此。
夜风飒飒,一通畅饮后,宋初一上了马车,安睡一夜。
次日清晨随着车队一起入城之后,便与甄峻分道扬镳。
之后宋初一并没有直接赶回砻谷府,而是寻了个酒馆坐下,先打听了濮阳城内的消息。
不听不知道,一听骇然。宋初一和季涣刚刚坐下没多久,季涣便有些焦躁了。真是怎么传的都有,且全部都是不利于宋初一的言辞。
这种情形下,还有翻盘的机会吗?
宋初一的眉头也渐渐拢了起来,她至此已经确定始作俑者,还记得闵迟最喜欢利用人脉,他在濮阳呆了这么久,必然有很多可以利用的资源。不过他年纪轻轻便能有这等手段,的确让她很“惊喜”。
事态比想象的严重,所以宋初一决定暂时不回砻谷府,她在外面还有一些活动的余地,真被看管起来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酒馆外面晨光普照,烈酒香醇,却驱不掉寒凉。
赵国邯郸,在冰冻了许多日之后也有了春季的暖意。城外尸骨堆积如山,散发着血腥和腐败的气息,一些兵卒在清理战场。
大战已经落下帷幕。公子范攻占了王城,赵侯被逼奔走。
虽然兵符和国玺都还在,但没有抓住赵侯,公子范始终不能安心。于是他一边压下消息,一边派人追捕。下达密令,有能斩赵侯头颅者,不论出身,赏金万两,封万户侯。
而另一方便,他开始胁迫朝臣,要立公子刻为君。
奢华庄严的大殿上,公子范着一身暗褐色锦绣华服,高冠博带,在君主座位的正前方一丈处设了一座。他斜倚在扶手上,伸着手让一名侍婢给他磨指甲,声音慵懒的道,“立公子刻为君,谁还有异议?”
大殿上一片寂静,为公子范磨指甲的侍婢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水,因为整个大殿只有磨指甲的擦擦声音。
“看你们把我的小美人吓的。”公子范收回手,将那侍婢一把拽进怀里,伸手抚着她漂亮的脸蛋,轻声道,“既然你们都没有异议……”
“败类!”一名将军拍案而起,冷冷道,“赵国落在你这种败类的手里,不出三载便亡!某绝不屈就!”
“是条好汉!”公子范点头,微微笑道,“来人,拉下去找十余个男人伺候伺候这位好汉。”
所谓伺候,肯定不可能找娈童,而是……众人脸色更加难看,这个公子范忒歹毒了,干的这事断子绝孙的事情啊!杀就杀了,掉头也就是碗大的疤,竟然如此折辱于人!
“无耻之徒!”将军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
所有武将的兵刃都被收走了,他只能赤手空拳。
十余名剑客进来,双方对峙片刻,将军主动出手攻击。公子范就是考虑到今日的状况,那些卫士根本不是将领的对手,为了节省时间,以及打斗的可观性,他特地准备了剑术高强的剑客。
公子范撑着脑袋,面带笑意的看着这场肉搏。
那将军也发现自己被当猴戏耍,不甘受辱,一咬牙趁着剑客挥剑攻来的时候,猛的挺身上前。剑刃穿过铠甲的缝隙之后力道被削弱,那将军竟是双手猛地抓住剑客的手,将剑狠狠往自己胸膛里一推。
鲜血顿时如雨一般喷洒。
没有人躲避,纷纷不忍的闭上眼。
公孙谷盯着这一幕,暗暗咬牙,宋怀瑾那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承诺还没有放屁响!
“啧,真是可惜。”公子范看了殿中一圈,“还有谁有异议?”
说着他看向了一直沉默的丞相公孙丕,“老丞相是百官之首,是否应表个态?”
公孙丕面无表情的讥讽道,“公子也要找十几个壮汉伺候老夫吗!?”
公孙丕的门客、学生遍布各国,且他本人也十分受众多士子推崇,公子范自然不敢做出这种要遭天下士子口诛的事情,遂微微一笑道,“老丞相这是说的哪里话,本公子准备十来个美人如何?”
“哼!”公孙丕不再与他纠缠此事,冷冷道,“既然是要立新君,我等为何至今连新君的面都未曾见过?公子刻也有十七了,不是稚童,难不成还要劳驾公子一手操办?”
公孙丕这话直接把公子范踢出局外,可是一点也没有给留情面。
公子范心里恨不得将这老家伙碎尸万段,面上却还一派和煦的道,“还是老丞相有见地。”
他扬声道,“来人,去请公子刻。”
第106章 风起云涌前
满殿的寂静。
少顷,大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竟是一人一狼缓缓走入。
那人一袭未曾染色的广袖布袍,墨发未扎束,只用一根黑色薄待在背后绑起,长眉飞扬入鬓,寒星般的眼眸,耀白的光线从背后照进来,使那张俊朗的面容更加深刻。走在他身侧的狼,更是长达三尺有余,通体雪白,显得威猛非常。
赵倚楼越往里走,众人能够更加清晰的看清他的容貌。
几乎不用去证实,很多人都一眼看出赵倚楼的容貌与当年的赵章姬有五六分相似。这世上没有血缘关系而长相相似的人也有,但如此出色的少年恰巧与赵章姬长得如此相像,这种可能就极小了。
连公孙丕都不禁暗叹,这少年的样貌真是集先君与赵章姬所有的优点于一身啊!
时下开始欣赏柔弱的美男,很多男人也学女人那样开始涂脂抹粉,偶尔出几个令人惊叹的俊美男子,竟都是柔弱如女人!这让人们渐渐以为,俊美到了一定程度便雌雄莫变吧!可赵倚楼虽然还是少年,却已经线条分明,十分硬朗,并无丝毫令人生厌的女气。
公子范起身,朝赵倚楼伸手示意,让他暂时坐自己的位置。
赵倚楼也毫不客气,一言不发跪坐下来,白刃随着老老实实的蹲在他身边,让众人一阵惊奇。但旋即想到他这些年流落山林,有一头狼作伴也不足为奇。
“老丞相,公子刻已至,本公子也不再越俎代庖,国不可一日无君,相信老丞相也不会推三阻四。误了赵国吧?”公子范轻笑道。
侍婢为公子范又搬过来一个席位,他便顺势坐了下来。
赵倚楼面色还算镇定,但手心已经开始冒汗。这是他第一次坐在主位上面对这么多权臣。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能沉默。
他不知道,反倒是这份沉默显得他颇为沉稳。
赵倚楼起初心底也有些怕。但忽然想到宋初一说她在卫国与他一样艰险,不知为何。紧张和恐惧被驱散了不少。
赵倚楼盯着殿外的鸟雀发呆,殿内大臣都看在眼里,心道,难道竟是个傻的吗?
倒是公子范对赵倚楼的表现十分满意。
外面几只鸟雀不知被什么惊了,扑棱棱的飞起,消失在宫墙之间。
卫国濮阳。
宋初一与季涣在一个偏僻的小巷里寻了一户人家借住。靠近城郊的地方显得有些荒凉,到处都是断瓦残垣。昭示着卫国的没落。
这户人家一共只有三人,一个近三十几岁的母亲,带了一对妙龄的双生姐妹。
母女三人都是葛布麻衣,身上打了许多布丁,但收拾的十分干净。母亲已经韶华不再,过于艰苦的生活让令她看起来像是有五十岁一般,背微驮,双生姐妹的模样并不算好看,四肢如竹,头发枯黄。但她们拥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
她们的院子倒是不小,有四五间屋子,但早已经破败不堪,屋内也没有任何家具。地上铺了两方草席,两床破旧的被褥,地上搁着一盏油灯。
宋初一从不挑剔生活用具,因此让季涣分给那母女一些粮食,便进屋钻进被窝里。
季涣迟疑了一下,把自己的那方草席拉远一些,也和衣躺下。
连续赶路,令他们很疲惫,季涣几乎是躺下便睡着了,宋初一想了一些事,就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声。
“今日有客了,您请回吧。”那妇人压低了声音道。
另一个带着猥琐笑意的男声却嚷嚷道,“这附近的人今日都没来,你们哪里拉的客?快些让那两个小蹄子来伺候大爷。”
“真的有贵客,求您了,改日再来吧!”
“少框我,屋里漆黑一片,连个哼哼都没有……”
紧接着外面传来窸窣声,似乎是正在推搡。季涣也睁开眼睛,借着昏暗的光线看了宋初一一眼。
宋初一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多管闲事。这对母女似乎平时是以出卖肉体为生,来她们这里的怕什么人都有,有道是小人难防,被这些讲不通道理的人缠上才麻烦,只要他不闯进这屋里来,宋初一是不会管的。
院子里归于安静,片刻,隔壁便传来了男人的喘息声和女孩的轻声抽泣,再过一会儿,那声音越发暧昧起来。
宋初一仔细一听,竟然是两个女孩的声音。
季涣尴尬的把头埋在被子里,身体绷的直直的,一动不敢动。
他这厢紧张的浑身冒汗,不消片刻竟然听见了宋初一均匀的呼吸声!
季涣松了口气,正准备蒙头睡觉,那边的声音却越发激昂,听得他也开始有些反应了。
算了,忍忍吧。
……
两个时辰后。
声音依旧在持续!季涣咬牙,恨不能提剑过去把隔壁那人砍了,是几百年没见过女人吗!
这中间虽然断续了几回,季涣也睡着了几次,但无奈他睡眠浅,一有动静便会醒过来,哪像他旁边那个,横着睡竖着睡斜着睡,几乎这种姿势都换了一遍,睡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次日,宋初一请神气爽的起塌,出门便看见站在廊下脸色发黑的季涣,以及他眼睛下面黑乎乎的阴影。
“客人,现在用食吗?”妇人不安的走近。
宋初一能看见她浑身细微的颤抖,温声道,“稍等。”
她去井旁梳洗之后,在院子里唯一的石几前跪坐下来。
那妇人脸色泛白的偷偷看了季涣一眼,连忙转身离开。两个女娃端了两盆汤面过来,季涣知道吃完之后要出门,便坐下端着陶盆呼啦啦的吃了起来。
两人吃完之后,宋初一交代一声晚上还会过来住,出门之后,宋初一问道,“涣,你可知道濮阳哪里有买卖消息的商社?”
“买卖消息?”季涣想了半晌,才道,“有些印象,似乎在一家博弈社中有这样的生意,先生要去买消息?”
宋初一道,“带路,先去看看。”
博弈社,并不是单指的围棋,像六博棋、士子之间的赌约等都属于赌博一类,而博弈社便是为了这些提供一个场所。但他与赌坊不同的是,一切都按照“君子约”行事,显得稍微高雅些。
第107章 价值一万金
这家博弈社并不是卫国人所设,据说幕后的老板是魏国人,在列国之间都颇有名声。消息的传播比七雄的朝廷密报不逊色。但这里只买卖消息,却不负责传播消息,且他们十分有职业操守,绝不会透露买主或卖主的信息。快、密,这是所有博弈社生存的基本。
这家博弈社处于一个死巷中,在巷口的时候,便能听见里面吵嚷的声音。店门用细密的竹帘遮上,一块小羊皮垂在门中央,上面写了一个“博”字。
两人挑了帘子进去,入眼便瞧见一个和酒馆差不多的高台,硕大的棋盘上面正在进行博弈,周围挤满了人,时不时的传出轰然喝彩,显然是正在进行一场赌博。
“先生要弈棋还是立赌约?”有个侍女迎上来,躬身问道。
“不弈棋也不立赌约。”宋初一道。
侍女了然,道,“先生请随奴来。”
在侍女的引领下,穿过了前堂,进了一个意境幽然的小院中。
“先生请稍作歇息,奴去请管事来。”侍女把宋初一和季涣领到一间装饰简单的屋内,躬身退了出去。
另有一名侍婢给二人奉上茶水。
“先生要买什么消息?”季涣摸了摸身上的金,生怕不够。
“嗯……你猜。”宋初一笑道。
季涣皱了皱眉,“我怕咱们钱财不够。”
“钱财不够就把你抵了。我觉着你还是值不少钱的。”宋初一咧嘴笑道。
“在下这处可不收人。”门外一个温润的声音接口道。
两人看向声音来处,只见一个广袖宽袍的浅碧色华服青年男子走了进来。宋初一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干净”,五官生的很温润漂亮,皮肤白似雪,一身碧色穿在他身上,阳春白雪般充满阳光,实际却有些冷。
宋初一起身施了一礼,第一句话却是,“啧,这身衣服不错!”
时下颜色多偏厚重,像这样的鲜艳清浅的颜色很难染,数量也不多,所以不管是什么材质,价格都十分昂贵。
“先生过奖。”杜衡伸手请她坐下,接着也坐下,道,“在下杜衡,是这家博弈社的管事之一,不知先生想买何消息?”
“是想买个消息。不过你刚才也听说说,在下囊中钱财怕是不甚够,所以想附带一个消息来换。”宋初一道。与以物易物差不多,博弈社也是接受这种形式的,但要看他们需不需要这消息。
“哦?”杜衡微微笑道,“先生也知道我这家博弈社在列国之间脉络繁多,一般很少有得不到的消息,不知先生打算以何样的消息做交换?”
这杜衡看起来十分温润,但言辞却不太柔和。
“在下这个消息,保证博弈社不知道。而且是关于时下传的沸沸扬扬的各国攻魏。”宋初一端起杯子捂手,笑问道,“不知足下是否感兴趣。”
杜衡坐直身子,道:“只要是有用且隐秘的消息,先生想知道什么,衡知无不言。倘若先生还知道关于宋怀瑾与闵迟的消息,在下愿以重金购买。”
最近关于宋怀瑾游说六国攻魏的事情震惊天下,后来她的《灭国论》也被各大博弈社争相购买垄断。所谓购买垄断,是指博弈社付给知情人巨额钱财,让他们把这些消息告诉博弈社之后,就再也不能到处宣扬。倘若食言,博弈社便会取其性命。
博弈社得到这个消息,就可以向各个诸侯国的君主或者大臣卖出,绝对是有赚无赔的生意。
作为对消息十分敏感的博弈社,即便不知道《灭国论》的内容,但光凭着三个字,他们便能嗅到端倪,自然很明白这对君主们的吸引力,所以各个博弈社之间虽然存在竞争,但都不约而同的压住消息。
这也是宋初一忽然名声大振,她的《灭国论》却一直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原因之一。
相比之下,闵迟在列国之间的名声虽在宋初一之上,但他的出身、师从还有所做的事情基本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所以对于博弈社来说,并没有特别大的吸引力。
宋初一从杜衡的表情中,能看出他对此事的重视,心道才没几日,她就变得如此炙手可热了?
“能给多少钱?”宋初一好奇道。
季涣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不会真的为了一点钱财就把自己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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