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便为人师表,实在可敬可叹。”
“大人谬赞了,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在下能为他师,也不过因此而已。”宋初一笑着还礼。
那人还想再说什么,便听内侍高声通报,“君上到。”
众人纷纷直身。
宋初一看见赢驷头发似乎是湿的,衣服亦换过了,心道,这秦公不仅处事利索,连洗澡也利索,就不知……宋初一面上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小猥琐。
子朝忍不住偷偷抬眼看过去,她所处的位置离得太远,主座附近的光线又不好,只能看见个大概。即便如此,亦能断定秦公果然如宋初一所说,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但同时,那迫人的气势和冷漠,也令子朝完全感觉不到他哪里有意思。
“参见君上。”众臣甩开宽袖,拱手行大礼。
“免礼。”赢驷落座,微微抬手。寺人立刻躬身听命。
“开始吧。”他道。
寺人应了声喏,起身高声道,“宴会开始,乐起。”
两侧的乐师立刻开始演奏,大气的雅乐悠然响起。第一首是曲,这个时候倘若使节有礼物要进献,便可以开始了,若没有,便一起赏乐。
宋初一直起身来,拱手施了一礼,道,“为恭贺秦公即位。君上特命外臣送来三绝珍宝献予秦公。”
三绝珍宝?众人纷纷投来关注的目光。
“啪啪!”砻谷不妄击掌。
籍羽将一只一尺长、四寸宽的精美玉匣递给子朝。子朝身子微微一颤,连忙伸手接下,一咬牙,解下面纱,双手捧着玉匣,绕过众多席位,莲步轻移的从最中间走至距离主座还有两丈远的地方,屈膝行礼,却并未像普通进献那样将匣子高举过头顶。
这是宋初一交代的,倘若举起来,便告诉众人,他们要进献的是匣子里的东西,而将匣子托至腹部,一般人的目光大都会集中在子朝身上。
“卫国要献给秦公的便是此物。”宋初一道。
赢驷并无过多表情,目光看向子朝,“近前来。”
那冷漠毫无情绪的声音,令子朝心提到嗓子眼,直是不能呼吸。但她终究是贵族女子,不过是被赢驷威势所摄,对于这等场合,倒并不紧张,依旧保持着镇定从容的步子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在赢驷面前七尺之处屈膝。
“贵使且说,这礼物是哪三绝?”一名卿大夫笑问道。
宋初一道,“这是我卫国一位士大夫家的嫡女,容色万里挑一,通诗书礼仪,懂乐曲舞蹈,善棋艺绘画,乃卫国绝色;她手中玉匣,是整块上等羊脂玉,通透温润,无半点瑕疵,经由能工巧匠精心细琢半年有余,乃是第二绝;匣中之物……世无其二,此乃三绝。”
子朝的容貌,要说绝色也不至于,但她是贵女,通文墨,知雅意,难得还长得这么动人,集高贵、智慧、美貌于一身的女子,还当真不好找。
“替寡人向卫侯致谢。”赢驷道。
这话的意思,是收下礼物了。
宋初一眼底浮上笑意,拱手躬身道,“外臣定当转达。”
子朝垂眸,目光低低飘向宋初一,眼眸中含着泪意。秦公固然俊美,她心中自然欢喜,总比伺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叟要好上千万倍,可相比于宋初一的柔和风趣,秦公便如那天际的寒星、山巅万年不化的冰,太高太冷,只能仰望不能触摸,她从心底里怵他。
寺人上前领子朝离开。
宋初一不是没看见子朝的眼泪,可她只能在心底一叹而已。倘若她是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决计不会把子朝献出去,况且秦公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看不出对美人有多大兴趣。只是她注定不能对子朝的情愫有所回应,这么做,也算是为子朝寻个好归宿。
礼献过了,宴会才算是正式开始。
曲子舞蹈上来,美人纤腰楚楚,一抬手一转眸都是风情,宋初一看的眉飞色舞。
待两支曲罢,她端起酒爵抿了一口,看了主座一眼。
那处灯火昏暗,赢驷一袭黑色华裳,斜靠在扶手上,单手支着头,面部大半隐在黑暗中,静静仿佛与这热闹的宴会格格不入。
宋初一多看了几眼,她敢赌誓,赢驷在睡觉!
接下来大半场宴会,宋初一时不时的会关注他一眼,足足小半个时辰,这个人没有换过一个动作,而大臣们也都习以为常,因为就算他是不睡觉,一样如此。
接近尾声,赢驷身边的侍婢上前往他的酒樽里注满美酒,他微微动了动身子,似乎是缓了一会,才坐直身子。
老太师甘龙说了几句客套话后,赢驷举樽,声音里带着轻微的睡后沙哑,“欢宴将散,满饮此樽!”
众人连连出声附和,而后广袖微遮,仰头饮尽。
宋初一暗骂,真他娘的会省事,一场大宴,开头几个字,结尾几个字,其余时间居然都是在睡觉!不过单评价宴会的话,吃喝上佳,还有精彩舞乐,她倒是挺尽兴。
宴罢,众人陆续散去。
宋初一与几名士大夫说着话,偶尔能捕捉到旁人的议论。
“您说是否该为君上充实后宫了?”
“对对,不能让卫女独占啊!”
“是吔,君上年已十九,开春二十了,是该立后了……”
宋初一暗叹:娘哎,赢驷的后宫居然无人?
不过想回来却也不奇怪,秦国历代君主极少有把兴趣放在充实后宫上面的。赢驷因少年时触犯新法,被流放到山野六七年,直到孝公将薨,才把他寻回来即位。
看着赢驷这手段、才学,想必被流放那些年都用来发愤图强了,且他的尊贵也不会容许他随便找个乡野村姑野合。这即位才没多久,忙着接掌大权,诛杀商鞅,连在宴会上都能睡着的男人,能提得起兴致找女人才怪。
雪飘飞。
赢驷的寝殿中依旧亮着灯。
几前,一袭黑袍的男子斜靠在扶手上,微带湿意的墨发披散在身后,修长的而有力的手握着竹简。此刻他的模样,并非是示于外人的严肃刻板,而是慵懒中略带疲惫。
火炉里的光将他俊颜上的神情映照的越发莫测,温暖的颜色,却并不能化去他眼眸中的冷漠。
同一个姿势,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内侍进来道,“君上,已经子时,该休息了。”
“嗯。”赢驷应了一声,转而道,“把今日卫国进献的东西送来。”
内侍怔了一下,这大半夜的……不是要寻女人做那等事吧?念头闪过,内侍躬身问道,“是三件宝贝都一起取来?”
“匣子。”赢驷将竹简卷上系起来,丢到书案的左边。
内侍作为贴身伺候几个月下来,已经渐渐熟悉新君的性子,他看似很可怕,但其实脾气并不算差,至少从未拿他们这些奴婢撒气,话虽然极少,但很直接。
不过,新君喜欢机灵的人,不满意的直接打发,倘若出了大纰漏,杀人也绝不容情。至今能留下的人,无不是忠心不二。
不多时,内侍便将玉匣子呈上。
赢驷似乎对这只精工细琢的玉器并不感兴趣,而是直接打开匣子,看见里面有一策竹简,三卷羊皮,便伸手取了出来。
第84章 太不要脸了
展开三卷羊皮,上面的字迹工整而有力,写着许多小故事,而每一个故事都有些深刻的寓意,颇有《庄子》之风。
赢驷竟是看的不能释卷,刚开始只是快速的浏览,后来却是每读一个故事,都仔细思量一番。
这些都是宋初一来时记录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耗时不过两个月,记录的事情并不算多,然而字里行间却充满了智慧,发人深省。
天色将亮的时候,赢驷才恋恋不舍的放下羊皮卷,解开竹简。
一看之下,心中更是震惊。
开头三个醒目的大字——灭国论,已经完全将他吸引住。他的雄心壮志深埋在心底,在没有完全的实力时,他绝不会表露出分毫,而这一篇言论,却与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不谋而合,令他顿时觉得,人生若能有此一知己携手纵横,定然是件畅快至极之事。
赢驷看罢言论,忍不住拍案叫绝。
“哈哈哈——”
忽然爆发出的笑声,把一旁静立的内侍吓的一个激灵,诧异的偷眼看向这位年轻的国君。自从即位以来,他连嘴角都没有扯起过,不少人都以为他不会笑,谁能想到会半夜笑的如此狂放。
赢驷再次将灭国论仔细看了一遍,内容牢记于心,然后将竹简丢进火盆中。
他垂眸盯着盆中的竹简渐渐变黑,俊朗的面容上还有一丝未退去的笑容。
内侍呆呆的看着,心道,原来君上也并非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啊。
“君上,快天亮了,休息吧。”内侍见赢驷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又劝了一句。
“嗯。”赢驷顺手将三卷羊皮放进玉匣中,起身往床榻走去。
次日清晨。
宋初一早早的便起塌,因为今日秦公可能会召见,她亦要开始准备去下一个国家。
屋内芷兰香气冉冉,砻谷不妄在一旁看书,宋初一则摆了棋局自弈,黑白棋子厮杀正胶着,相互制衡,一时两方都难以立刻找出突破口,她便暂时停手,问道,“羽,君上派何人去了齐国?”
这次游说之事,宋初一负责秦、赵、韩三国,而为了节约时间,齐国和楚国都另派人过去。
秦国如今朝野不平,半年之内不太可能大张旗鼓的进犯他国,而赵国起了内乱,纵然不会动摇根本,却也不是个对外作战的好时机,所以此次围攻魏国的主力,在于齐楚。
此战能否发起,要看宋初一这边的情况,而是否能够告捷,关键要看齐楚能否发动强有力的进攻。
“闵先生。”籍羽道。
“闵迟。”宋初一念出这个名字,漠然将手中的棋子抛入钵中,似是自语又似是对籍羽说,“君上倒是很信任他。”
“先生与闵先生相熟?”籍羽问。
宋初一未回答,籍羽也没有继续追问,转而解释道,“闵先生是鬼谷子弟子,学的兵家,但他在邦交方面也十分有能力,在卫国一年,为君上分了不少忧,所以君上特别倚重。”
宋初一撇撇嘴,“鬼谷弟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有我们师门好,少而精。”
庄子真正收入门的弟子却仅有几十个,对比鬼谷子来说,当真算是极少的了。
“呿,虽说我如今也算是师门中人,但还是不得不说,鬼谷子闻名于天下,天下士子纷拥而至,咱们是根本收不到弟子吧。”砻谷不妄终于逮到一个打击宋初一的机会。
宋初一抬手抚了抚眉梢,悠悠问道,“你知道自己是何师门?”
砻谷不妄噎了一下,“你不告诉过我,我怎么知道。”
“唔,是这样的。”宋初一笑眯眯的看向他,“我可以保证我们师门亦是天下闻名,不过呢,收徒较为苛刻,你师祖他老人家说,行走在外,有时候难免会被迫收下一两个资质差、悟性差、没气度的徒弟,倘若不幸收了,一概不许向其透露师门。”
“资质差?悟性差?没气度?”砻谷不妄暴跳如雷,书简狠狠往几上一摔。
宋初一闲闲的往扶手上一倚,托腮道,“不用这样急着证明你确实没气度,为师懂你的,莫要自卑,少年。”
“啊——”砻谷不妄狂吼一声,大步冲了出去。他怕他再看宋初一那似笑非笑的脸一眼,会忍不住冲上去揍她一顿。本来眯着眼睛要睡着的白刃被惊的睁开眼,猛然欢快的跟着蹦跶出去,怕是以为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方才宋初一问到闵迟的时候,籍羽便已经感觉到她心情不好,砻谷不妄还往刀口上撞,正好给她撒气了,能怨得谁?
籍羽心里暗叹一声,真是自讨苦吃啊。
屋内安静下来,宋初一摆弄着钵里的棋子,忽而轻笑一声。
没想到第一次献策,最终却是与他一起实行,令她忽然对这件事情兴致缺缺,有些厌倦的感觉。不过做人要有始有终,她宋初一也不是那没胸襟的人,就当给他一个机会崛起又能怎样?
捧起来,再摔下去,这样的过程也是挺刺激的啊。
这么一想,宋初一又高兴起来,摸了棋子,继续兴致勃勃的自弈。
籍羽看着她细微的情绪变化,简直是比六月天的阴晴变化还快,一时有些无语。
两刻过去。
籍羽见宋初一自己与自己下棋竟然忘乎所以,忍不住询问道,“先生,自弈这般有趣?”
“嗯……”宋初一沉吟一声,指间夹着一颗黑子正拧眉思虑往哪里放,半晌才道,“当然。”
大多数人刚刚开始自弈的时候会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因为常人难以一心二用,双方的想法都在自己的脑海中,都已经知道了彼此的策略,便失去了博弈的乐趣。可对于宋初一来说,自弈最大的好处,是能够训练自己全方位的考虑事情。
“先生,秦公召见。”季涣在外禀报道。
白刃从季涣身后呼啦一阵风的跑了进来,嘴里叼着一块白白的布送到宋初一手里。
宋初一拎起来看了看,“中衣?”
看样子是已经穿过的,这个大小……好像是砻谷不妄所着。
“干的好!”宋初一伸手拍了拍白刃的脑袋,从袖袋里掏出一片肉脯丢给它。
宋初一整理好衣冠,刚走出门,便听见浴房中砻谷不妄咆哮,“来人,给老子拿中衣!一帮贱奴也敢来欺负老子!”
“怎么回事?”宋初一兴致盎然的问季涣。
季涣替砻谷不妄抹了把汗,道,“方才白刃在浴房里玩耍,出来时又跑去追逐送替换衣物的侍婢,将一干侍婢吓得落荒而逃……”
“太不像话了!白刃!”宋初一唤道。
白刃从屋里窜了出来,蹲坐在宋初一面前。
唉,总算还未曾泯灭人性。籍羽刚想罢,便听宋初一数落白刃道,“既然拿了中衣,为何不连外袍一起拿了?还好意思吃我一个肉脯,太不要脸了。”
籍羽和季涣脑门冒汗,心中暗暗发誓,日后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宋初一。
“先生,该出发了。”籍羽道。
“嗯。”宋初一应了一声。
白刃委屈的看着几人离开,它以为喊它来还有肉脯吃的,结果什么也没有,好像主人还很凶。它虽然不知宋初一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也发现了,叼东西去就给吃的……嗯,这回一定要多叼一些。
白刃吧嗒了一下嘴,飞快的又向浴房跑去。
宋初一上了马车,听见院子里惊叫声、怒吼声,简直鸡飞狗跳,不由弯着嘴角,自语道,“不愧是我宋某人养的小宠,聪明。”
外面雪还在下,不过比昨日要小许多,风势也渐渐缓下。
路上的积雪足有半人深,已经将两旁的门扉掩去大半,屋檐上的冰柱有的直垂到地上,道路上的雪早已被铲净,许多人还在自家门前忙活。
一路畅通的到了秦宫。
两个宫婢领着宋初一到了一间暖阁。
这次内侍并未扯开嗓子喊,只恭敬的向紧闭的门内道,“君上,卫国使节到了。”
“嗯。”屋内传出淡漠的一声。
“使节请。”内侍把门打开。
宋初一踏进屋内,便感受到暖意袭面。
暖阁并不是特别大,长宽约莫都只有两丈,里面堆了许多的竹简,偌大的案前,一袭黑色华服的君主正在一方丝帛上写着什么。他听见脚步声,未等宋初一开口,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