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自己的仪容,你捣什么乱!”宋初一挥了挥手,“别木头似的,过来扶我一把!”
仿佛是想探究她话的真假,半晌,少年才动了动身子,将她从地上搀起。
他受了伤,之前是浑身戒备,所以不曾受到太大影响,现在似乎是到了他自己认为比较安全的地方,浑身一放松,疼痛就明显的多了,行动不大稳便,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宋初一送回原处。
“喂,你叫什么名字?”宋初一坐到干草堆里。等了片刻,见少年没有半点要回答的意思,便道,“姓名乃是长辈所赠厚礼,倘若有姓名便说来,堂堂丈夫,何故遮掩如贼!”
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人人都可以有姓名,姓名代表身份,是有一定的身份地位之人才有资格拥有。这少年既然见识不俗,定非野居于陌的寻常百姓。
“赵。”少年从怀里摸出几个野果,在干草上蹭蹭,丢了一个给宋初一。
“氏?”宋初一问道。
先秦时期,姓和氏并不代表同一个意思,女生者为姓,姓原本由母系氏族而定,后沿用下来,不能更改。而氏,是家族的标志,根据家族变迁可以改变,氏没有一定的规则,有的因出于公室,就称公孙氏,有些以所居官职为氏,如司马氏、司空氏,有些以封地为氏,如韩、赵……
总而言之,贱者有姓无氏,只有贵者才有姓、氏之说。宋初一这么问,只是想确定这少年的出身。
“不知。”少年啃了口果子,酸的汁液浸泡到嘴上的伤口,痛的他龇牙。
他这等模样,触动了宋初一心湖深处仅存的一抹温暖,曾几何时,她的处境与这少年如此相似,“可有名?”
秋末的果实十分珍贵,虽然或酸涩或熟烂,但因为快要入冬,即将会有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采摘不到野果。少年专心的啃食野果,只微微摇了摇头。
宋初一将手里的果子递还给他,“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少年的视线是先看见了她递过来的野果,诧异之下,才抬头望向宋初一。所有的人都为了争一口食而互相攻击,倘若不是他力气大一些,早就死在荒野,从来没有人会把得到手的食物送出来的道理。
“倚楼听风雨,淡看江湖路。赵倚楼。”宋初一保持这个动作,笑问他道。
少年许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他根本没有听懂这一句话的意思,只是觉得当时她还回果子的举动很好,在秋日阳光下,那张并不美丽的脸上,释放的善意,他很喜欢。
“好。”他飞快的伸手抓过宋初一手里的果子,生怕她改变心意。
倚楼听风雨,看淡江湖路。宋初一躺在干草堆里,叹息一声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倚楼听着风雨声,心觉得世事如此平淡。这是宋初一此时此刻的心境。
她方才在湖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再结合昨晚发生的事情,便是服毒的时候把脑子毒坏了,她此时也应该能猜出发生了何事。
有一刹的震惊,但天道往复,自有因果,有些不会有结果的事情,还是不要白费脑力的去追究。
宋初一翻了个身,揉了揉被摔痛的腰,迷迷糊糊睡了起来。
朦胧中能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少年正在往她身上堆干草,心中微微一暖,在这样的声音里睡去。
梦中,看见了战火纷飞的一座阳城。
狂风暴雪之中,所有人的行动都显得十分笨拙。城头上站的这个人,身材修长,灰色的宽袖袍服,一袭黑色大氅,眉眼依旧,就连眉头也是如平素那样习惯性的皱起。
宋初一踏着雪,缓步走到那人身旁,与他并肩看着城下厮杀,看了一会儿,忽然嗤的笑出了声音。
闵迟像是感觉到什么,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满眼的落雪,片刻便又将注意力都放在城下的战场上。
毫无意义的梦……
一觉睡醒来,天色已经漆黑。
宋初一睁开眼睛,只能看见满眼的干草,以及零碎漏下来如银的月光。回想方才梦见的画面,她略一想,秦军急急赶来,未必会有出色的谋士或良将,秦国随后有援军,魏国未必就没有,所以胜负各占五成。
这是她死后的情形?宋初一有些气闷,这他娘的算什么交代,就是不看战场,她也能猜出来这个局面。
宋初一从草堆里钻出来,立刻感受到了刺入皮肉的寒凉,不由哆嗦了一下,转眼便瞧见一个黑影正在石壁边蜷做一团,身上堆着一些杂草。
宋初一身下躺的是稻草,虽然扎人,却比那些还带着泥土的杂草更能保暖。
她伸手拽了拽他,“赵倚楼。”
少年蹭的蹿了起来,根本不曾反应过来那声“赵倚楼”是在唤他,警觉的盯着她,缓了一会才稍微放松点。
“一起睡吧。”宋初一说完,觉得有些猥亵少年的嫌疑,补充一句道,“现在这种处境,谁病了都不好,咱们没有药。”
赵倚楼盯着她看了半晌,凌乱的头发盖了满脸,下颚上又是青紫又脏,分辨不出任何表情。
宋初一开始不耐烦了,“你祖宗!我都不曾介怀,你犹豫个什么?”
赵倚楼犹豫了一下,迅速的钻进了草堆里,冷和饿,他几乎每天都在经历,因此没有那种气魄,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以及那些不能当饭吃的规矩而平白的遭冷。
宋初一也跟着钻了进去。稻草本就不多,一个人睡还稍微舒适一些,两个人就只能挤在一起。
“晚上睡觉你就不能洗干净再睡!”宋初一嗅着从少年身上散发的怪味,忍不住伸脚将他往边上踢了踢。
她自问不是个挑三拣四的人,在军营里什么臭味汗味没闻过,但是赵倚楼身上这个味,她不得不嫌弃一下,否则实在有失格调。
“要你管!”赵倚楼语气不愉快,却依旧是正面对着她。
这是长期生活在野外的人,一种不信任的表现。
“我觉得你还是转过去比较好。”宋初一揉了揉鼻子,道,“我私以为,防野兽比防着我要重要,你看我一个弱智女流,没有你,我也走不出这片地方,又如何会害你。”
这里杳无人烟,从少年方才的表现来看,分明是时时防备,大多是经常会遭受野兽攻击。
赵倚楼并未深想所谓的“弱质女流”怎么会知道这些,只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便转过身去。
第6章 如何不残忍
夜风飒飒,拂过枯树林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宋初一和赵倚楼许是太累了,很快便沉沉进入梦乡,临睡着的前一刻,宋初一还不忘将赵倚楼往边上踢了踢。
翌日,宋初一直睡到天色大亮。
稻草上落满了白霜,阳光明亮耀白,却没有多少温度,宋初一藏在厚厚的草堆里尚且觉得寒冷,赵倚楼却早已经蹲在水潭边准备杀一只山鸡。
见到这等情形,宋初一精神陡然来了,蹭的蹿了起来,一溜小跑到赵倚楼身侧,“你抓的?”
赵倚楼似乎觉得她这个问题实在没有回答的必要,低着头用尖锐的石块捅山鸡的脖子,不一会便血肉模糊,可那山鸡却仍旧激烈的扑腾。
“太残忍了!”宋初一满脸的不忍。
赵倚楼冷哼了一声,继续拿石块磨。犹记得有一回,他千辛万苦的抓来一只兔子,却被一个士族女逼着放生,虽然后来她给了一小袋谷物作为补偿,但那时他已经有半年没有见过荤腥了,而且在冬季,吃肉食更能抗寒,所以他至今对士族女没有任何好印象。此时宋初一的表现,恰是他最讨厌的那种。
宋初一蹲下来,从石潭边挑了一块大小趁手的石头,伸手覆在赵倚楼手上,将他握着的山鸡按在地上,挥起大石头便是猛的一砸,霎时间鲜血四溅,山鸡只抽搐了两下便死绝了。
赵倚楼脸上被溅了两滴血,怔愣在原地。
“少年,该出手时就出手。”宋初一丢了石头,拍了拍手,在他旁边盘膝坐下,“下手快着点,不然等吃上时,都已日落西山了。”
赵倚楼愣愣的看着她,半晌才反应过来,低头继续处理山鸡。
山鸡的行动灵敏,没有经验和工具的话很难捉的到,赵倚楼这次是纯属撞大运,直到宋初一摸起石头砸鸡头的前一刻,他的心情还十分兴奋。
“喂,我烹食的手段尚可,你可要试试?”宋初一见他似乎没有什么处理山鸡的经验,便毛遂自荐。
倘若在往常,赵倚楼势必宁死不肯将食物递交到别人手里,但或许是昨日宋初一归还果子的举动让他有点好感,又或许觉得即便交在她手里,她也不敢私吞,所以迟疑了片刻,便松开手,往旁边挪了挪。
宋初一在旁边的瓦罐里烧了点沸水,把鸡放进去烫了一下,然后飞快的拔掉鸡毛。即便只有一块比较尖锐的石头,宋初一也将开膛破肚做的十分熟顺。
“这鸡,咱们分开来做。”宋初一将鸡劈成两半,“这大半用火烤,能存放久一些,小半咱们今日煮鸡汤,你觉得如何?”
“好。”赵倚楼觉得这个做法极好,又能存下肉干,今日又能吃饱喝足。
宋初一手艺不算太好,她也不会做什么精致的菜肴,只是以前落魄时,食不果腹,她便靠这门简陋的手艺帮一些商人将肉食烤干、风干成肉脯,以此每日换一碗粟子粥,倘若做的多,还会有半块鸡蛋大小的糜子饼,所以这项活儿,她做的又快又利索,只为了多换半块糜子饼。
作为一个谋士,用出卖劳动力来换取食物,无疑是可悲又耻辱。
宋初一曾经也怨恨过父亲,不过后来想想,父亲倒是很有远见,她长得不好看,家中穷困潦倒,日后恐也嫁得不好,于乱世之中自身难保。还是学点本事,日后自己谋个前程更实在些。
纵然这条路上的艰辛,是别人无法想象的苦。
宋初一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想起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或许现在的处境与以前太像了吧!那个时候她每天都想着怎么出人头地,可现在却觉得很满足。
宋初一架起两摊火,很快便将山鸡弄熟。
两人就着瓦罐便狼吞虎咽起来,这时候谁也顾不上嫌弃谁,把肉捞到自己嘴里才最重要。
风卷残云般,瓦罐里连一滴汤汁都不剩。
没有盐、没有任何调味的材料,煮出来的东西自然没有烤的香味诱人,放下陶罐,两人面对面笼着袖子盘坐在潭边,盯着面前半只烤山鸡咽口水。
从早晨一直坐到下午,宋初一道,“吃一口吧。”
赵倚楼犹豫着点了点头。
两人各撕下一块肉,比对了一会儿大小,非得分的平均了,才塞进嘴里。
即便早上吃过了一锅鸡汤,此刻将烤到流油的山鸡塞进嘴里,立刻觉得舌根处一酸,馋的口水直冒,一块鸡肉吃下去,几乎没有任何满足感。
赵倚楼将鸡包好收起来。又将昨天剩下的糜子粥找出来,加了点水,煮沸之后,两人喝了个水饱。
“唉!其实肉还是要放些盐才好吃。”宋初一叹道。
赵倚楼吃饱了,心情很好,竟也与她搭起话,“三年前,我在郢城也吃过一次,那回我是头回吃,好吃。”
宋初一微微一笑,她吃过最差的东西,也吃过最好的食物,但是人一生里最难忘的,还是最落魄时最好的一餐。
“我们什么都没有,在这里过不了冬。”宋初一忽然转了话题,道,“这几日多打些野食吧,我同你一起去。我们冬天之前离开此处。”
这里连能躲雨的地方都很小,更逞论冬天的狂风暴雪,没有避寒之处,没有厚实的衣物蔽体,被冻死是迟早的事情。
赵倚楼点头。
“不过。”宋初一挑起眉梢,猛的捉住他便往水里按,“你这些天睡觉前都把身上给我洗干净!”
赵倚楼失了先机,被宋初一占据有利位置,一时竟不曾将她甩开。
宋初一从潭中抄水抹着赵倚楼的脸,看着在水潭里散开的脏污,宋初一不禁骂道,“你他娘的攒了多少年!”
“噗!”赵倚楼从水潭里抬起头来,吐出一口水,“要你管!”
经过一个中午的日晒,水潭里的水有微微的温热,不是太冰,宋初一索性将他的头发也给揉了揉。
小半个时辰的奋战,赵倚楼像是中午那只山鸡一样,变得光溜溜。
“你……你是哪家的士族女!粗鲁连村妇亦不如!”赵倚楼怒目瞪她。
宋初一怡然自得地在水潭里洗手,看也未曾看他一眼,“你面上有伤,倘若不清理干净,想烂掉吗?”
赵倚楼一愣,才想起嘴角的伤口已经开始有些红肿的迹象,若是再不及时清理,免不了要溃烂。
天色已经不早了,宋初一站起身来,回身看见赵倚楼的模样,微微怔了一下,啧道,“模样生的不错。”
第7章 那一寸秋波
暮色中,赵倚楼沾满水的黑发凌乱,几缕长长的发丝贴着脖颈蜿蜒到胸膛,那张脸只比巴掌大些,已经隐约有了些棱角,长眉斜斜飞入鬓,被发丝半遮半掩的那双眼分明是充满怒气,却让宋初一觉得犹如天际遥远的寒星,加之笔挺的鼻梁,面相显露出性格中的固执和坚毅。
在这般容色之下,赵倚楼唇边的伤痕竟也不难看。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宋初一赞他如怀揣了日月一样的容华慑人。
这是极高的评价了,赵倚楼还是少年的身量,因长期饥饿,在加上正在抽条长高,看起来十分瘦削,但好在他的长相便不是柔弱型。
赵倚楼被她灼灼目光看的有些窘迫,转身走到石壁下,钻进草堆里,背对着宋初一,不再理会她。
“少年,咱们商量点事儿。”宋初一抄手立于他身后,笑盈盈的道。
“莫要如此唤我,你分明也不比我大。”赵倚楼硬邦邦的道。
宋初一在看见赵倚楼容貌的时候便冒出一个想法,原本并不打算与他商量,但想到免不了需要他配合,便道,“此事关乎我二人性命。”
赵倚楼闻言才从草堆里坐起来,靠在石壁上盯着她,等着聆听下文。
宋初一怔了一下,原本他若是还是原本的模样,做出这样的动作,旁人只会觉得他是个孤僻的孩子,然而眼下这等模样,竟是隐隐有些气势。
“你可知我们在哪国?如今是哪年?”赵倚楼无意间露出的气质,让宋初一临时改变了主意。
她问这话时并未报多大希望,时下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取暖基本靠抖,这样闭塞落后的情形下,各国之间大战小战不断,土地一会被这国占领,没几天又被那国打下,能知道自己是哪国人,国家的国君是谁,已经是很有见识的人了。
但赵倚楼显然算是一个比较有见识的人,“这里是齐赵之间,如今是齐王后某年。”
宋初一听着,猜测赵倚楼大约也就只知道这么多了,便道,“我们去宋国。”
“你不是要嫁到赵国……”赵倚楼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露了,立刻吞声。
贯穿这几日赵倚楼的表现,分明与她并不相识,宋初一嘿嘿一笑,一屁股坐在了干草上,懒懒的道,“让我猜猜……”
赵倚楼紧张的盯着她,仿佛生怕被她知道真相。
“看你扒人衣服那么顺手,不是第一次了吧?”宋初一压低声音道。
她故意说得十分有些歧义,其实心里很清楚,赵倚楼定然是靠扒尸体上的随葬物件来换取食物。他许是无意间遇见送嫁的车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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