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生活方式。耕读传家,是士大夫的一种天长日久的标榜,也是他们实际的生活。(图9)有相当多的读书人,维持他们家计,往往一是耕田,二是教书。要教书,首先得读书。读书读好了,至少考个秀才,才会有人请你做西席(家塾教师)。进城谋生的读书人,档次高的鬻书卖画,如清代的扬州八怪,档次低的则编写科考的卷子为生,如《儒林外史》里的马二先生,这种活计,有点类似我们今天的考试复习资料的买卖。既便是那些有做官和经商收入的人,说起来,还是喜欢把自己的活动限定在耕和读两点上,当然,这已经属于标榜,也说明了在那个时代,耕读模式的吸引人处。
士大夫最大的特点,就是它是个开放的群体,里面的人可能被踢出去,外面的人可以挤进来。外面的人挤进来有难度,因为没有读书传统的人家,家里既没有什么书,家人亲戚知书者亦少,所以,读书不容易进步,非有特别的天赋,加上格外的用功才行。不过,在历史上,这样的成功者,也不乏其人,比如晚清最著名的状元张謇,就是从非读书人家出身,靠自己的努力,挤进士流的。向上爬难,向下滑却容易,公卿之家,如果子弟不争气,不读书,斗鸡走马,依红偎绿,一两代之间,就会滑落市井,刚落败的一代也许还识文断字,到了后来,往往比一般平民境遇更惨,甚至连字也不识。其中的关键,往往在于温柔富贵乡中人,不能坚持读书传统。《红楼梦》里《好了歌》所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盛衰转换,不尽然只有政治斗争的作用。正因为开放的缘故,所以,社会上家喻户晓的,往往是布衣寒儒经过苦读,最终致卿相的故事。凿壁偷光,悬梁刺股,饭后钟,划粥而食这样的故事,一直流传到现代,而且仅仅在现在,才失去了往昔的光彩,成为人们恶搞的对象。
读书,有家传的读书,是那个时代,士大夫之所以为士大夫,之所以为社会精英的唯一法门。有了书,有人读书,而且读得好,就会被人称为,诗礼之家,否则,即使富埒王侯,权势熏天,也不会真的被人看得起。至于一般的土财主,在人们的日常评价体系中,比农夫和工匠还不如。在那个时代,精英之间的较量,比的是藏书之富,比的是子弟读书之勤,比的是谁家子弟读书聪明,而不是谁家金子多,谁家排场大,吃饭用多少盘子。
士大夫意味着荣耀,也意味着责任。在乡里社会,士大夫就是乡绅,不做公益的乡绅,不叫乡绅。做个士大夫,就意味着有了急难,别人不出头的地方你要出头,别人不担当的所在你要担当。无论婚丧嫁娶,年节祭祀,调剂纠纷,修桥补路,济穷救难,甚至为乡里百姓出头,对抗官府的暴政(不一定是暴力对抗,往往通过谈判的手段,迂回的途经,)。这里有荣耀和尊敬,也有物质上的好处,比如主持仪式,调解纠纷,张罗公益,往往处在人们的目光中心,万人瞩目,有享不尽的得意。但同时也担着责任,付着辛苦,操心费力不说,万一事情办不好,糟蹋了众人的钱财,辜负了乡亲的期望,必遭大家埋怨,甚至遭人唾骂。
从贵族到士大夫再到贵族(3)
中国的士大夫传统,已经消失很长时间了。美国人艾恺给梁漱溟做传,称之为“最后一个儒家”,也许有点夸张,应该还有几个,但梁漱溟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确是中国最后的士大夫。经过几番运动,几番烧书,禁书之后,书虽然有人还在读,但读书的过程,已经全然没有了书香萦绕的感觉,大家读来读去,无非是某些非常功利的目的,把来学些挣钱的本事,所谓的书,大部分都是教科书或者教学参考书,如此大的一个国家,绝大多数出版物都是教材,除开教材之外,凭自己兴趣买书看的,十个里头没有一个。书就是敲门的砖头,用完了就丢,没有起码的尊敬。过去士大夫也要做官,但做了官,依然要读点书,否则为同僚看不起,为上司鄙夷,现在的人,读书为了做官,做了官,就不再读书,或者根本没有时间读书。而且奇妙的是,越是不读书的官,做的似乎就越好,升迁容易。
很吊诡的是,不见得我们丢弃了传统,传统就跟我们无关。士大夫传统丢了,但士大夫的毛病却一样没少,全部传了下来。在没有正气压着的前提下,这些毛病显得格外突出,意气,自大,怯懦,虚荣,不负责任,总在人类价值的反面显现自己的价值,让人怎么看怎么难受。更加奇妙的是,恰是在这个基础上,某些人,尤其是那些读过点书,在社会上混的不错的人,挟带这类似士大夫的意气和自大,开始了追求贵族的旅程。此番,他们追的实际上是欧洲的贵族,什么是欧洲的贵族,他们并不清楚,他们心里想的,无非是某些价格不菲的服装,某些红酒和咖啡,高尔夫和滑雪,某些所谓的格调,品味,以及莫名其妙的派头。
欧洲人离贵族还不算远,两百年前,那里还有点剩的公爵和伯爵,两百年后,还有剩的城堡,如果欧洲人要追,也许还来得及。不过,他们好像并不想追,除了某些炫耀高贵的产品广告。
受了这些广告诱惑的中国人,忘记了自己的书香,自家的传统,付出巨大的代价,操起了高尔夫球杆,他们追得上,学得来吗?君不见,送到欧洲去的小留学生们,已经身在欧洲了,他们看得见欧洲的城堡,也可以接触到前贵族的后代,但是,他们中很大一部分变了什么,贵族吗?不,当地人叫他们垃圾。
后汉儒生的幸福生活(1)
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虽然一时半会儿儒学并没有真的尊贵起来,但大方向一定,变化总是会出现的,慢慢的,儒学地位高了起来,儒生的队伍开始壮大。选官的察举,本来选拔的标准很是实用主义,没有多少道德要求,到了西汉的后期,也开始一点点扳起面孔,讲究起来,原来的贤良、文学、治剧、优异等选拔名目,最后只变成了“孝廉”一个名堂。选官的制度杠杆,是社会风尚改变的利器,于是,社会上稍微识几个字的人,就都想成儒生了,原来对五经有点了解的人,在坐了很久的冷板凳之后,终于有了出头之日,通一经卖一经,不愁门庭不若市。
王莽的改革虽然没能立得住新朝,但在“信而好古”方面,却走的比汉朝的任何一位皇帝都远,因而儒术在独尊的方向上,推进了一大步。侥幸得了天下的刘秀,当然只能接过接力棒继续走。东汉的政坛和文坛,都成了经学的天下,通经,逐渐成为被察举征辟的先决条件,各地的学校自然都塞满了人,而京师的太学更是人满为患,最多的时候达到十几万人。朝中知名的公卿大多在太学兼职,进入太学而且有机会成为这些人的弟子门生,那么出仕的机会无疑要增加很多。
但是,朝廷的官职毕竟有限,大家一拥而上的时候,未免狼多肉少,得食者稀,落空者众,实在挤不上去的就得别寻门路,班超的投笔从戎,跑到西域冒险,就是刀笔吏的非儒学化的一种选择。只是像班超这样的人毕竟太少,明知道往上爬的路越来越窄,大家还是挤在一条道上,谁也不肯下来。后来太后和皇帝跟宦官们勾连起来,把官爵挂起来卖,于是太学生大哗,闹起了学生运动,这是后话了。
察举是推荐选拔,需要有“群众评议”,那时的群众评议不是虚应故事,真刀实枪,各地每年就是依照评议,推举“孝廉”。读书人每年定期都会对自己地方的士人品头评足一番,每月初搞的评议就叫“月旦评”,留下来一个成语叫“月旦”。在开始时候,只要老实巴交,认真读书,而且孝敬父母大概就可以得到好评,时间一长,竞争加剧,如果想让人们“月旦”出个好结果来,非得有点特别的表现不行。努力读书,钻研经书当然可以,那个时代,也的确出了不少皓首穷经的人物,但是走这条路,实在太难,有些人,即使下了苦功夫,耗够了时间也做不出来名堂。于是有人打起了另外的主意,在道德行为上做文章。
从东汉到西晋,是一个出孝子的时代,现在流行的二十四孝故事,(图10)大部分都是那个时期的人和事。这些所谓的孝行,有些还算正常,比如黄香冬天给父亲温席,夏天打打扇子什么的,但有些就很是矫情,比如丁兰父母双亡,刻木为亲,天天侍奉,妻子稍有“虐待”木人之举,就将之休掉。至于郭巨为了让母亲吃的更好而埋掉自己的儿子,则简直是残忍了。可是,这样孝行,在那个时代,是会受到追捧的,大家比着来,最常见的是,在父母之丧上做文章,三年的守孝之期很快被突破,四年、五年,最多的守孝十年。有人守孝就在在父母庐墓之旁,搭个草棚,或者干脆生活在墓道里,披麻戴孝,穿粗布衣裳,不能吃荤腥,不能近女色,苦苦的熬。当然,也有熬不住的,被人揭发,在墓道里生了儿子,儿子都生出来了,估计别的禁忌也就都不在话下。风气所被,孔融四岁就知道让梨,陆绩八岁就会在席间往怀里揣桔子,被人发现就说自己母亲爱吃,回去孝敬母亲的。这种道德追求的风气,有时也会飞起流弹,殃及人们的正常性生活。据应劭的《风俗通义》记载,东汉时有儒生,每要妻子同房,必先通报:为子嗣计,敦伦一次如何?
这种矫情的非常之行,当个故事说说还不妨,如果真的成了榜样,让大家学习,而且大家还真的学,时间一久,人们可就有点受不了了。所以,事情开始向两个方向转化,一方面,孝行的故事还在继续,但苦行的因素逐渐消失,虚假的成分明显增加,比如说,卧冰求鲤啦,哭竹生笋啦,没准鲤鱼和竹笋都是从市场上买来的,偏说是卧在冰上,冰化了自己跳出来的,竹笋则是哭出来的,让人感到是大白天见了鬼。另一方面,反动也出现了,最明显的是当年以孝悌闻名的孔融,居然宣称,父之于子,有何恩义可言,当初父亲制造儿子的时候,无非是出于情欲,母亲之于儿子,也是如此,不过是瓶子里面装了东西,东西出来了,关系也就完了。此话虽系至友之间的戏言,就离经叛道而言,后来竹林七贤的放浪形骸,不拘礼法,都不过是孔融的余沥。这种反动,如鲁迅先生所言,是由于社会生活虚伪的太厉害,老实人太认真,结果受不了,于是当了愤青。
后汉儒生的幸福生活(2)
当然,到了这个时候,后汉儒生的幸福生活也就快要结束了,魏晋的读书人,开始在清谈、醇酒、妇人、五石散加门第上比拼,无论什么样的孝行,跟做官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了。不过,这时候也有让人看了舒服的地方,士人的生活糜烂奢华虽然到了一塌糊涂的地步,但矫情和虚伪却不多见了。
混事的本事
这年头,过年一见面,寒暄起来,三百六十行,无论干什么,都说自己在混事。混事也有混好混不好的,那混好了的,除了运气好,祖坟冒青烟之外,还要看本事。干事的本事,跟混事的本事,不是一回事,会干事,不一定会混事。华人圈里,谈吃谈得最明白的唐鲁孙先生说,张伯驹曾经跟他说过,人在世上混,得有四样本事:一笔好字,两口二黄,三斤黄酒,四圈麻将。如果不能四样皆备,至少得会个两样,才能混得下去。这里要加一点注,“两口二黄”是指会唱京剧,在这方面,张伯驹是超级票友,跟余叔岩和马连良搭过戏的。“三斤黄酒”当然指有点酒量,民国的时候北京兴喝绍兴黄酒,筵席上少不了陈年的花雕和女儿红,所以说,四样本事中,有三斤黄酒,说的是酒量。
张伯驹的这段名言,脱胎于清朝官场的清客十字令:“一笔好字(图11),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子围棋,六出昆曲,七字歪诗,八张马钓,九品头衔,十分和气。”所谓清客,看过《红楼梦》都知道,就是那些在贾政周围,贾宝玉给大观园题咏,写一句,叫一声好的那些人。张伯驹虽然父亲官高爵重,号称袁世凯的钱袋,但是到了他这一代,已经基本上属于吃老本的混世膏粱,在官场,军界,以及商界边上混事了,如果真的进了官场,这样混就不够了。清代乾嘉道之际,有位混得还不错的官僚梁章钜(做到两江总督),在他退休之后的笔记《归田琐记》里,提到清代官场上流行的“首县十字令”,上面是这样讲的:“一曰红,二曰圆融,三曰路路通,四曰认识古董,五曰不怕大亏空,六曰围棋马钓中中,七曰梨园子弟殷勤奉,八曰衣服整齐,言语从容,九曰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十曰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明清两代,凡是在省府所在地做知县的,被称为首县,辖境机关多,官员多,来往应酬多,麻烦多,机会也多,没两下子,混不下来,这十个字的本事,其实只是略见一斑。不过对于现在的人来说,里面还需要加点注,其中的马钓,又称马吊,是麻将的前身,此令如果稍晚一点出炉,估计就改成“八圈麻将”和“围棋麻将中中”了。“主”是指皇上,“宪”指巡抚或者总督,“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说的是把领导,大领导经常挂在嘴上,马屁呢,要拍在马屁股上,而且,领导在,领导不在,都一个样。
混事的本事,官场比社会上,显然复杂多了,从四样变成了十样,不过有一点是一样的,就是跟正事一点关系都没有,跟官员的公务,至少从字面上并不相干,如果搞业务考核的话,一样也用不上。但是,什么地方都一样,会干的,不如会混的,商场上吃得开的,是混的本事大的,大的买卖,都在酒桌上谈,官场更是如此,公务和私务,从来都是在浅斟低唱中,在四圈麻将声中,悄然进行,业务考核好的,未必升得上去。况且,官场、商场,从来分不那么清楚,清末以来,黑道白道,也开始混淆,路路通,不仅加官进爵,而且财运亨通,这里面,离不了混事的本事,一、二、三、四、五、六、七……
要是看马路和楼房,时代已经比梁章钜、张伯驹那会儿进步多了,但是,混事依旧在混事,本事在与时俱进,但大体框架也差不多少,麻将依然,围棋却未必,要看领导爱好什么,如果人家喜欢网球,那就网球,如果高尔夫,就高尔夫,如果实在俗,非要斗地主,那也只好斗地主。关键是玩什么像什么,正好够陪领导或者客户的,像那些当年陪段祺瑞下围棋的清客一样,不多不少,就让主子赢上一点点,还看不出是让的。谈吐要风雅,说话要识趣,酒量如果到不了三斤,话要到三斤。现在光顾梨园,两口二黄已经不时尚了,那么歌厅里的本事,是都要明白的,混事的人,卡拉OK不能像一般人一样,按自己年龄段唱,必须新歌老歌都会,只有领导会的不会。所以,新时代的十字令应该是这样的:
一曰红,二曰圆融,三曰路路通,四曰奉上古董,五曰不怕大亏空,六曰玩什么什么精,七曰歌厅OK首首行,八曰西装整齐,英语门清,九曰领导美德,满口常称颂,十曰五星饭店,洋酒不落空。
借口的故事
政治人物,做什么都要有借口,或者说提出个主张什么的,没有借口蛮干的,属于什么都不懂的武夫。借口,有的时候属于权力技术,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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