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指挥,你别说了……”
“李指挥,我们……”
工人们还在流泪,一边却在劝说他们的指挥。
“可越是这个时候,我越想说话。”李敬,这位“石油老战士”有每天记日记的习惯,即使当了副部长后仍没有丢掉这个传统。他在那天的日记里这样写道:“……晚上又召集会议,我破涕为笑,强打精神,向同志们讲了事故的经过。我说:‘杏24井损失严重,教训深刻,是件痛心的事情。但这口井也证明了油田顶部位移(油田面积比预料的要大得多),也表明油田压力比我们预计的要高得多。自古兵家一胜一败古之常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在受到挫折的时候,要表现得更加坚强、更有志气……’我的任务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鼓足群众更大的干劲,做好工作,来弥补这次巨大损失。我清楚我自己心中的怨痛,同志们心中也同样怨痛。我越无心说话,却越想多说话,在情绪不正常的时候就越需要理智:我宁可在帐篷里流泪,也绝不能在群众面前默默不语。怨痛只能给工作造成更大的损失。”
井喷,是钻探中有时不可避免的事故。但井喷有不同的结果,尽管它缺少特别的规律。然而余秋里和康世恩始终不允许在任何事故中出现人为的因素而给国家财产带来损失。
在“杏24号井”发生井喷事故的差不多时间里,王进喜的井队也曾发生过突发井喷,然而由于王进喜组织及时,他们的钻塔机台设备保住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有的干部有头脑!有预见!有出现事故后的得当措施!可是你——李敬!你的头脑长在哪儿?”在干部大会上,康世恩不依不饶地让李敬站在前台,指名道姓地批评他。
“那个时间风气真好!余部长和康部长他们就这么批评干部,可谁也不记恨他们,而是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问题找出来,并且认真改掉。”当年《战报》记者、大庆历史的见证人李国昌先生感慨说。
与许多“老会战”们交谈过程中我有种强烈的感受:余秋里和康世恩是一对珠联璧合得那么完美的“石油搭档”。余对康在业务上的信任和支持使康最终实现了他在石油事业上的光辉一生,而康从余身上得到的大将作风和气质培养又使康变成了同样能力挽狂澜的儒将。余和康相互影响着,甚至连骂人艺术都十分的相近——别看康世恩戴着眼镜,文绉绉的样子,发起火来虽不如余秋里那种雷霆万钧之势,但也足够让人心惊胆战的。许多人说,这是康从余身上学来的艺术。
什么艺术?
骂人艺术。
骂人干什么?
骂人是为了让你记住教训。骂人其实是一种特别的爱——俗语不是说打是亲骂是爱吗?
余秋里的骂是一种大爱。
也是他余秋里特有的一种工作艺术——独臂将军从战争中形成的一种与生俱来的特有艺术。
钻井出现斜孔。严重的斜孔。
余秋里又是大发雷霆。这回王进喜要倒霉,因为他打的井也斜了。
这事发生在1961年4月。又一个新年的会战打响,南线战区的几十台钻机像甩开铁蹄奔腾的烈马一般,争先恐后地追赶着施工速度。正当这边的会战搞得热火朝天之时,问题却也接二连三地传到了余秋里耳边:开工不到半个月,南线作战所打的32口井中,有4口井误射孔,5口固井不合格,4口井底冲洗不干净,5口油层浸泡时间过长……
“质量问题是关系到会战成败的关键。再不狠狠抓一抓质量问题,会战工委提出的高标准、严要求就会落空!到那时,还有什么速度?还怎么向国家和人民交代?”余秋里的话通过北京—萨尔图专线响彻前线的各个干部耳边。
“王进喜的1205队也有口井打斜了3度半。3度半不算什么吧?”有人嘀咕道。
“不行!”余秋里吼道,“克拉玛依和玉门就是吃了这个亏。王进喜?王进喜打的井斜了,更得填!王进喜,你听着,你得给我把井填起来!”
“王进喜填井!”这声音通过扩音喇叭传遍了会战全线。
英雄的1205队五十多名钢铁汉子哭了,他们不忍心自己用血和汗打成的井再由自己的手一铲一铲地将它填起来……
“填!就得按照余部长的话——填!”井场上,王进喜用严峻的目光扫视着自己的队友,丝毫没有一点回旋余地地指挥着耻辱的填井一幕。“我知道填井在我们队的历史上还没有这一笔,但这回有了,目的是让大家要牢记住这个教训。咱队史上如果不写上这一页,那队史就是假的。”王进喜进而说。
井填了。钢铁钻井队的红旗仍然猎猎飘扬。经历这一幕的人都对“四·一九”那个日子永远地铭刻在心头——
4月19日,康世恩遵照余秋里意见,在前线“群英村”召开了一千多人参加的钻井质量大会。会议一开始,气氛就异常严肃紧张。康世恩的第一句话就够冲的:今天我想骂人!因为有些人做得太丢人了!
全场干部和技术人员及工人代表们个个如临大敌地忐忑不安地将目光聚焦在总指挥身上。
康世恩的眼镜片在闪闪发光,并且停在两个坐在前排的主要干部身上,他们分别是钻探指挥部的指挥李敬和书记李云。
“二李”又要倒霉了。代表们知道后面将要发生什么。
“我前两天就对你们说了,你们越怕丢人,我就越让你们上万人大会上检讨!驴粪蛋子外面光,贴金马桶里面脏。谁不讲质量,我就跟谁拼!”康世恩突然把手直通通地指向李敬和李云。
“二李”浑身打颤。
全场的人都在打颤——今儿个康副部长怎么啦?大家都在想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
怎么啦?你说怎么啦?“李敬!李云!你们俩给我站到台上来!”康世恩突然大吼一声。
李敬和李云低着头,“是”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往台上走。
“不行!扛着被你们打坏的钻头和打斜的岩芯上来!”康世恩咆哮着。
李敬和李云又一声“是”后,回到原地扛着钻头和岩芯,吃力地走上台,然后面向大家,低头站着——像参加批判大会。其实就是批判大会。
“你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
“知道。”
“知道为什么错吗?”
“知道。”
“知道还出现这个孔斜面、那个不合格?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
康世恩发颤的手指就差一公分戳到“二李”鼻子尖上。
“你们说呀?”康世恩的双脚直跺。
“二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额上直冒冷汗。
全场的一千多名代表屏住呼吸,后背跟着冒汗。
康世恩在“二李”面前来回走动。突然又收住双脚,完全换了一副近乎哀求的口气说道:“钻井战线是油田的生命线,工作质量的好坏,决定油田的命运。党把这个战线交给了你们俩人,这是组织的极大信任。我、我代表会战工委向你们鞠躬——”猛地,康世恩弯下身子,将头低到腰间。
“二李”吓得双腿直哆嗦,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后退——这回是一步。
会场前排的人不敢看了,纷纷低下头。
会场后排的人有人站立起来,又立即蹲下身子也不敢看了。
“钻井队伍是一支过硬的队伍,指到哪里打到哪里。能否解决质量问题,主要就看领导了。我希望你们能把队伍带到以确保质量为中心的道路上来。为此,我再次诚心诚意地向你们致敬!”康世恩又一次弯下身子鞠躬。
“二李”早已冷汗如淋,恨不得有个地缝钻钻。
这个时候,会场出现小小的一阵躁动:原来王进喜进了会场。
“趴下!赶快趴下!”有人拉着王进喜的衣角,悄声说道。
王进喜有些莫名其妙,问:“干啥趴下?”
“没看见康部长正在发脾气批评我们呢!”
王进喜往台上一看:可不,他的两位上司狼狈不堪地站在那儿正用余光可怜巴巴地斜视着他。铁人明白了,便对拉他衣角的人说:“我不能表扬时戴花上台当英雄,受批评时就趴下当狗熊。”说完,迈开大步,走上主席台,学着“二李”的样子,并排站在那儿,老老实实地低着头,等待总指挥的批评。
康世恩看着王进喜,火气一下更大了,吼着嗓门:“你王进喜是红旗,可干工作就不能光有张飞的猛劲。再说张飞也是粗中有细的,该细的地方就得细!你王进喜做到了没有?”
王进喜也开始冒冷汗了。
干部和工人们看着每天与自己一样整天一身水一身泥地拼命战斗的干部和标兵这样可怜兮兮地挨批受骂,纷纷心酸地落泪——“难忘‘四·一九’,钻井出了丑。问题答不上,想走不敢走。”有人在小本本上写下这首打油诗。
“四·一九”,大庆人谁都知道的这个日子。“四·一九”从此成为每年大庆油田乃至整个石油系统要召开的一次质量工作会议,像现在我们全国人民都熟悉的“三·一五”打假日一样。这是余秋里和康世恩在石油战线留下的众多精神遗产中的一个内容。而同在这样一个内容里还有许多精彩动人的故事——
输油管是油田生产后期将原油聚集和外送的“肠子工程”——余秋里比喻。意思是说,你一个人靠啥维持生命?得吃东西吧!东西是靠肠子进到胃里、又通过肠子排出消化物。油田就像人吃的东西,这输油管不就跟肠子一样吗?有一回,在对一段输油管加压时出现了焊口处冒油的问题。这回倒霉的是曾任沈阳军区工程兵部队政委、老抗联战士、正军职干部季铁中头上了。“季铁中?季铁中也不成!”余秋里听康世恩汇报后,毫不留情地将右臂往上一甩。于是康世恩就“执行任务”去了:他披着那件褪了色的棉军大衣,站在质量大会上的台前厉声喊道:“季铁中!你给我站起来讲讲是怎么回事!”众目睽睽下,时任工程指挥部书记的季铁中像一位听到排长点名的新兵一样,老老实实地挺着身子走向台上,然后低着头,语气沉重地开始检讨起自己的失职,那神情一点也看不出他曾是个统率千军万马的正军职大干部……
油建党委书记也不含糊,见标兵、队长李德武扶梯上的铁踏板焊得龇牙咧嘴的,便令李德武和自己一起背起那个梯子,然后俩人一前一后地到各个工地“巡回检讨”。李德武肩背沉重的铁梯,一副悲悲切切的样儿,嘴里念念有词地:“我焊了一条不合格的梯子,你们千万不要跟我学……”所到之处,工人们没有一个觉得好笑的。
“哈哈哈……”这回轮到大笑的是秦老胡同里爆出来的。当康世恩向余秋里和李人俊等副部长们说起此事时,余秋里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好,干部能有这样的改正错误勇气,工人们就有提高质量的自觉性了。”将军说,前阵子听前线回来的同志也给我讲了王进喜身上发生的类似事情:他“老铁”有一天发现1284钻井队完钻固井后,试压不合格。一检查是工作粗糙造成的,施工时井上的人把套管管箍咬扁了。“老铁”就令该队长王润才自己背着套管管箍,一个队一个队作检查,现身说法,引以为戒。而且要求每个队在那王润才去现场后写出评语,签上字。这王润才就这么着背了六七斤重的套管管箍步行了数百里,跑遍了15个井队,据说委屈得直掉眼泪。就这个样,“老铁”还要让他回到大队部汇报思想感触。有人在我这儿告王进喜的状,我说,他王进喜铁人,铁面无私,好同志嘛!抓作风就得有这个铁石心肠。至于方法嘛,可能是过了点。后来李敬同志又对我说是有人把王润才的事传遍了,他王润才背套管管箍没委屈,只是一个劲儿在王进喜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悔自己工作没做好。王进喜就跟着王润才抱头大哭起来。你们说这“老铁”干的……
哈哈哈……众部长又一阵爆笑。
康世恩接着又讲了一个趣事,更乐得余秋里忍俊不禁:有个队长,为了监督工人们能不能保证施工质量,就蹲在水泡边的草丛里,一蹲就是五六个小时。那水泡子的草丛里,小咬多得吓人。当那队长完成任务后,走到机台想表扬一声工人讲求质量。谁知工人们一见队长,先是一愣,继而拔腿就跑。队长感到奇怪,问你们这是怎么啦?工人们这才胆战心惊地指指他的脸,说:队长,你的脸怎么成这个样?队长回帐篷一照镜子: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眼睛、鼻子和嘴巴都被小咬叮得像搬了家似的……
“办法可能过了点,但这种作风好得很嘞!”笑过之后,余秋里接上烟,猛抽了几口,忽而变得颇有心事地:经过两年多的会战,油田的形势越来越好,但越是在这个时候可能出现的问题就会越多。也许看起来这些问题跟会战初期我们为能不能找到大油田相比看来大不一样,好像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正是这些小事,它对我们这个大油田的开发会带来致命的后果。
康世恩的脸一下也变得严肃起来:我也有同感,前期会战,队伍的主要精力和心思放在大干快上争速度、争储量上,现在可以说我们大名堂搞出来了,可怎么样把大名堂变成子孙后代都能享福的事恐怕还差距很大。
是嘞,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事。余秋里边点头,边沉思。然后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油田现在已进入边勘探边开发阶段,我们既要保持前期敢拼敢冲的战斗作风,同时还得大力提倡认真细致的工作作风。老康你听我说得对不对啊——现在前面的钻井队把一个个油井打好后,留给了采油队。以后钻探任务总有一天搞得差不多了,这队伍就得多数投入到采油和运油上去。采油和运油那家伙可跟打井很不一样!你再单靠勇猛是不行的,得靠像女人做针线活一样地心细。咱们队伍的作风跟人似的,都是从五大三粗的硬打硬拼中杀出来的,针线活那么细腻的事还不会干哩!怎么办?我看就得从现在开始大家要学会做针线活,严格要求工作的细致,否则我们这两年多来辛辛苦苦钻探出的大名堂,最后还是变不了对国家有用的大名堂嘞!
我同意,就从学做针线活开始大抓工作作风问题。康世恩说。
最近油井的注水情况进展如何?余秋里关切地询问会战前线的生产情况。
大有成效。特别是几个注水站的建立,给采油生产带来很大跃进。康世恩抬腕看了一下手表:不早了,明天我还要赶火车回大庆。余部长你看还有什么指示?
余秋里随手递给康世恩一支烟,点上。说:最近中央和主席一直在跟赫鲁晓夫吵架,中印边境的形势又越来越紧,我一下还走不开,前线的事就拜托你了。
没事。你在部里主持工作担子也轻不了。那我走了。康世恩顺手扣了扣几个敞着的纽扣,说走就走。
一阵冷风从门外吹进,余秋里感觉一丝寒意,便不由得向外吆了一声:那边还冷,带上棉大衣!
唉——康世恩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喧哗了一天的秦老胡同只有在这凌晨两三点以后才会寂静下来。这天,等会客厅里的人都走了以后,余秋里还是没有睡意。他的脑子里不时转动着会战前线的事儿,还有就是耳边不停响起正在总参谋部日日夜夜为毛泽东制定反击印度入侵军队计划的那几位老帅们的声音:秋里啊,油!前线的军用油吃紧啊!
是啊,现代战争的仗一打,光凭“黄金万两”也没有用。缺了油,飞机大炮等于一堆废铜烂铁。这余秋里你是知道的嘛!这不几天中央工作会议上,独臂将军免不了对东边的“老蒋反攻大陆”和中印边境战事有些关切,好意问了一声一位总参谋部的副总长,结果人家戗了他余秋里不轻:打仗的事你别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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