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将向他投降的后秦宗族,一并杀掉,把本已不牢靠的北方民心,几乎丢完。剩下的后秦大族,以及曾在东晋和他争权的司马休之、桓氏后人,都投奔了拓跋北魏。如崔浩所说,南北中国在当时的巨大差异,即令刘裕有过人之处,也难以用武力改变哪怕一点。于是刘裕的英雄传奇,基本到此为止。那个早已谋划好攻取长安的赫连勃勃,正在精心安排着接手长安。
赫连勃勃以坐山观虎斗的姿态观望着刘裕伐秦,他得意地对群臣说:“刘裕肯定能灭秦。但刘裕不能久留,必定会撤军,而只留下子弟和部将镇守关中。到时朕再出手,得关中如取草芥。”
他厉兵秣马,进据安定。刘裕派人与他通好,结为兄弟,他叫自己的中书侍郎皇甫徽专门拟了份文辞不错的回信,暗自背下,当着东晋使者的面口授成文。刘裕被他的小小伎俩蒙过,直叹:“吾所不如也!”
刘裕在长安做了长期打算,想慢慢收拾西北的局面,然而这时他的亲信,留守朝廷的尚书左仆射刘穆之病故,北伐将士日久思归,刘裕生怕政权旁落他人之手,果如赫连勃勃所说,留下十二岁(!)的儿子刘义真镇守长安,王修、王镇恶等率兵辅佐,自己则领兵匆匆赶回建康,去接受相国、宋公的爵位。
他走后一个月,东晋留守军中功劳最大的王镇恶和沈田子便彼此相攻。先是沈田子散布王镇恶本是北方人,要尽杀南方的士兵,将王镇恶诱杀,接着王修又除掉了沈田子。
赫连勃勃的军队此时已经南下,年幼的刘义真又听信与王修不和的部下的谮言,将王修也杀死,晋军便不再挡得住夏军的进攻。赫连勃勃采纳军师王买德的计谋,以小股兵力切断晋军南退的道路,然后出兵直逼长安。刘裕派出大将召刘义真撤回,晋军没了战心,在青泥被夏军大败,刘义真仅得单骑逃遁。
赫连勃勃进据长安,在灞上筑坛,即皇帝位,改元昌武。随后,他拒绝了大臣们以长安为都城的建议,返回统万。这位狂暴的皇帝,在统万修造庞大的宫殿,并分别命名南门为朝宋门,东门为招魏门,西门为服凉门,北门为平朔门。
得知长安失守后信誓旦旦要兴兵北伐的刘裕,则在看到自己的儿子安全归来后,完全放弃了这一打算。他首先关心的,是个人的功名,而非天下的统一。他所能做出的反应,第一件是站在建康城头望着北方痛哭一场;第二件,就是毒杀晋安帝,改立其弟司马德文(晋恭帝),进而顺利使恭帝禅让帝位于己,摇身一变而成为宋武帝。(在这一点上,刘裕的小聪明比之前的曹操、司马懿,就要差许多。)
东晋在江南地区长达一百零五年的统治,至此画上句号,从祖逖时代起的所有北伐努力,也全部宣告失败。(中国历史上的北伐,细细想来,大概只有两次勉强算得胜利,一次是朱元璋的灭元,一次是蒋介石的北伐,前一次,明朝虽将蒙元赶回大漠,却在以后的数百年中被大漠中的“西虏”北元拖得喘不过气,以至败于“东虏”满洲,而后一次,那统一则更不坚固,名义上虽统一,内部却裂痕累累,不出几年,东北就失于日本,下一次的统一,又成为传统的北南模式。)刘裕称帝开创南朝的那年,是公元420年,十六国的历史,也临近了尾声。
十八、拓跋焘一统北方
公元五世纪前半叶的北中国,终于在分崩离析一个多世纪之后,得以统一。这样的统一,在叱咤风云的石勒手中,虽然有过,却极不完整;在浪漫至上的苻坚手中,曾经并不很困难,但却极不牢固;对老谋深算的慕容垂,或者是残暴不已的赫连勃勃而言,也并非没有想过,却是他们若干X计划中的一个罢了。轮到北魏的第三任皇帝拓跋焘,前后只花十几年的时间,就将问题解决。我们看不出拓跋焘先生较之前面的群雄,有多少过人的地方,被崔浩称作才干过人的刘裕,也不过从建康走到了长安而已,拓跋焘的成功,或许证明了古人“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论断的正确性。然而拓跋焘却奈何不了新兴但不强大的刘宋。将军事分界线推进到淮北一带,十六国时候很多人都做到了,意味不了什么,进一步实现全中国的复兴,苻坚没做到,他也不行。改变中国命运的两个人物,拓跋宏和杨坚,还要在他死后许多年才出生,在这之前,崔浩已经指出了中国症结之所在:“南北异俗”,需要由北人“变风易俗,化洽四海”,但改变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非出于自愿,难有效果。
话虽多余,该说的时候,还是得说。容我将十六国最后的一段历史,一并表过。
西凉政权在南凉灭亡后,也很快衰败。西凉建初十九年(公元417年),有心创立一番功业的李暠终因实力不济,抱着壮志未酬的惆怅去世。他的儿子李歆在对北凉的劣势情况下,依然保持进攻姿态。
沮渠蒙逊在刘宋代晋的同年(公元420年),乘虚攻下西凉的国都酒泉,李歆兵败被杀。北凉于次年消灭西凉在敦煌的残余势力,成为后凉、西凉之后的西域宗主国。
这时的北魏,已经在南北两个方向上取得胜利。它在泰常七年(公元422年)乘刘裕的病逝,对南朝用兵,把河南地区刘裕从后秦那里收回的土地,全部占领。然后,对年年犯塞的柔然骑兵,它也毫无轻视之意,于始光元年、二年(公元424、425年)两次深入沙漠,痛击柔然,使其暂时无力南侵。
接替拓跋嗣就职的魏太武帝拓跋焘,似乎更热衷于对付西面和东面的敌人。他也正好碰上名字如其野心一般的赫连勃勃的去世,完全建构在武力和暴政基础上的大夏帝国,其统治之不稳固,便爆发出来。
拓跋焘在始光三年(公元426年)对大夏用兵,夏国的继任者赫连昌正和西秦乞伏炽磐相攻,被魏兵从河东地区长驱直入,连丢蒲坂、长安等重地,国都统万勉强守住。
到了第二年拓跋焘领兵亲自进攻时,赫连昌就没那么幸运。他的作战策略也有问题:他让自己的弟弟赫连定带两万士兵在长安与北魏大将奚斤相持,又分兵在城外,想伏击魏军。拓跋焘得到了降将的情报,对赫连昌不断示弱,且战且退,把夏军引出统万城外五六里,再回军反击。战斗中拓跋焘的战马倒地,几乎要被夏军士兵擒获,多亏宗室拓跋齐的掩护,将靠近拓跋焘的敌军打退。拓跋焘纵身上马,这一次如有神助,不但杀死夏军的大将,还在中箭受伤的情形下指挥全军把夏军打得溃散而逃。
赫连昌逃到统万城北,慌乱中来不及回城,直奔上邦(今甘肃天水),统万便入于北魏。不久赫连昌在作战中遇到与拓跋焘一样的尴尬事,战马倒地,他就被俘。赫连定逃到平凉(今甘肃华亭)继位,其控制地区只余下陇西的局促之地。
赫连定比赫连昌要无赖得多,他在称帝后,登山远眺失地,哭着说:“先帝(指赫连勃勃)以朕承大业者,岂有今日之事乎!”然后狂妄地预言:“使天假朕年,当与卿诸人建季兴之业!”他刚说完,便有许多狐狸在旁边的山上对着他长鸣。这赫连定,可谓丢面子丢到家了。
他不敢兑现自己的话,却不忘与同样奄奄一息的西秦争地盘。西秦的末代君主乞伏暮末,在北凉和大夏的进攻下疆域日缩,而且还要对付新兴近邻、与慕容氏同宗的吐谷浑。据说乞伏暮末还十分残暴,西秦内部也屡出叛乱。西秦的故土,几乎全被吐谷浑占领,乞伏暮末退守南安,向北魏请降,北魏派遣军队来接收时,他又变卦,被北魏击败的赫连定在西逃途中围攻南安,将西秦顺手灭掉。以乞伏氏为首的陇西鲜卑这一支,在惨遭铁弗人屠戮后趋近消亡。
此前,坐稳了江山的宋文帝刘义隆,于元嘉七年(公元430年)发动北伐。赫连定听说,兴奋得不得了,专门派人与刘宋联系。双方所订立的盟约,可笑之处有几分像两百年前蜀汉与孙吴的盟约,早早的把北魏的土地,以恒山为界瓜分干净。对未来的憧憬再美妙,也得接受现实的审核。崔浩的一句“赫连定残根易摧,拟之必仆”,点醒了犹豫不决的拓跋焘,魏军西征大夏,将平凉拿下。赫连定在灭了西秦后继续向西进军,欲渡过黄河进入北凉,谁知当初树敌太多,在渡到一半时被吐谷浑的骑兵截击,全军溃散。赫连勃勃的“伟大”国家,即令在关中猖獗一时,亦只是昙花一现。他独具特色的混血种铁弗同胞,也同他的国家一起消融其中。
于是十六国中,只剩下极东的北燕和极西的北凉。冯跋的弟弟冯弘,乘着冯跋病重,带兵冲入寝宫,冯跋受惊而死。冯弘又杀死了太子冯翼,于北燕太平二十二年(公元430年)继任大燕天王。北燕内汉人与鲜卑人的矛盾极大,北魏在灭夏以后来讨伐它时,冯弘的守将们便纷纷投降。冯弘几次向拓跋焘提出议和,拓跋焘都不答应,穷途末路之下,他于大兴六年(公元436年)把龙城的宫殿一把火烧尽,逃入高句丽,最后终被高句丽王高琏除掉。
(高句丽此后成为北朝东面最强劲的外敌,在取得了朝鲜半岛的大部和辽东地区后,它于朝鲜历史上开创了一段高句丽时代。然而较之广大中原地区,它仍只算小的割据势力,所以在绵延两个多世纪后,还是被再度强盛的中原强国——唐消灭。)
三年后,拓跋焘进攻一直向他纳贡却未完全臣服的北凉。沮渠蒙逊的儿子沮渠牧犍在都城姑臧被攻破后面缚出降,拓跋焘为他松绑,以礼待他。一百六十年前司马炎与孙皓相遇时的一幕,仿佛又回复眼前。历史就这样辗转往复于惊人相似之间,读过即使让人小有不安,也没有任何超自然的能力给予改变。英雄的故事,在千年中或许荡气回肠,今天的人想到时只是弹指之间。我们抛开英雄,将其上升到整个民族的层面,则看到中华民族的生生不绝,并非因为总能得到造物主的垂青,实乃一次次凤凰涅槃式的重生所形成,欢笑背后,必经历血泪的交织。我们在这信息时代也许能够甩开一切顾忌,把那十六个国家的命运,当作笑料一般品评;可谁又能知道,若干年后某某时代的人们,也可能将俗人如我者之所谓“纵横十六国”的无聊言论,或强此十倍者之言论,同样作为笑料玩味。而这笑声背后,又何尝不是一种反思?历史的作用,说到这里,也差不多了,更多的东西,就留给读它的后人去思考吧。
后记
外篇 “世外高人”与历史之无奈
十六国时代是一个崇尚武力和铁腕的时代,是一个英雄竞出的时代,然而也不尽然。于是在闲暇之时,就有了这个外篇,让我们看看在这千年一遇的乱世之中,还发生过什么。
不知道故事源于传说还是史实,我所说的一切都来自那本所谓的“正统史书”——《晋书》。《晋书》这本书,从考察史籍的角度以及史书的基本要求上看,算不上是本很好的史书,尽管在它之前已经出过比它更烂的比如《魏书》、《齐书》等等,但毕竟它在时间上是接承前四史的第五本史书,较之它们,《晋书》的确写得有些糟糕。不过若论起文学性,《晋书》倒是挺值得一读,它的不少篇章都有六朝志怪小说的影子。
先讲个佛教故事。后赵时有个来自天竺的高僧,名叫佛图澄。此人来到中原时,年纪已经相当大了,他的目的似乎是要在中原传经度人,将佛教发扬光大。西晋新亡,后赵两代君主石勒和石虎都十分景仰他,将他奉为坐上宾。其中的原因并不是石氏父子真的信仰佛教的教义,而是因为佛图澄不但通晓佛典,还会预测吉凶祸福,战争胜负,而且屡屡应验,让石勒叹服不已。
石勒十分喜爱石虎的儿子石斌,一天石斌突然暴毙,石勒问佛图澄:“法师可有起死回生之法?”佛图澄带上杨枝净水前去医治,石斌竟然苏醒过来,渐渐康复。石勒感动得五体投地,命自己的儿子都拜佛图澄为师,去寺中礼佛。
石勒死后,石虎对佛图澄更为敬重。石虎末年,乱相渐起。黄河之中原本并不产鼋,忽然一天有人抓到了一只鼋,将它献给石虎。佛图澄一见,叹道:“桓温入河,其不久乎!”桓温字元子,元鼋同音,后来桓温果然三次北伐中原,进入黄河流域。
过了一段日子,石虎午睡时忽然做了个奇怪的梦:一群羊背着鱼从东北而来。石虎醒来不解其意,登门拜访佛图澄。佛图澄答道:“鱼羊,鲜也,背者,卑也,此梦不祥,鲜卑其有中原乎!”鲜卑人建立的前燕攻占关东,也应验了他的预言。
石虎为了东宫之事,连杀数子,佛图澄劝说,他也不听。佛图澄回到寺庙里,对自己的弟子们说:“祸乱将至,石氏当灭,我于未乱之前,先行坐化而去。”说罢就在邺城的寺中圆寂,活了一百一十七岁。石虎见佛图澄并无疾病,忽然去世,心中又疑又悲,无奈只好将法师厚葬。
几天后,有个刚从雍州来的和尚告诉石虎说,看见佛图澄入关回西域去了。石虎大惊,赶忙让手下人掘墓开棺查看。这一看不要紧,棺材里面除了一块石头,竟别无他物。石虎心想:“石就是朕,法师葬我而去,我要死了……”不久,石虎就病重驾崩,北方于是大乱。
佛图澄是高人,但还是相当入世的。题头所说的“世外高人”名叫王嘉,是个陇西人。石勒石虎统治的后赵时期,天下还比较安定,他却率领一班弟子,躲入深山,过着隐士的生活。石虎死后天下大乱,老百姓纷纷逃亡,他却离开他的弟子们,独自一人来到长安,但他也并不是想去见长安的前秦领袖苻坚,而是在终南山上搭建了庐舍,重新隐居起来。
十六国时代是个传统文化受到极大冲击的时代,人们的思想可谓异常混乱,即使是苻坚这样的当世“英主”,也未必知道该用一套什么样的思想来进行统治。于是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道学、玄学以及外来的佛学得以滋生蔓延开来。一个人越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越想掌握自己的命运。而这个王嘉却偏有这样的好处,对于过去现在未来之事,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言,他回答的方式往往是打比方,不懂的人听起来像是戏文,言语的风格具有很鲜明的时代特色,与当时流行的谶语有异曲同工之妙。王嘉的名声,很快在长安一带流传开来,好事之徒、王孙贵族都前往他的茅舍,向他请教各种问题。
苻坚屡次征召王嘉入朝做官,没有一次如愿,失望之余,也只好把王嘉当作“圣人”供奉起来,每次有什么大的行动,苻坚总要让人到王嘉那里咨询吉凶,看来每次都应验无误。
苻坚准备南征东晋的时候,又派出使者去询问王嘉。王嘉开口说了四个字:“金刚火强。”他骑上使者的马,端正自己的衣冠,缓缓地向东走了数百步,然后掉转马头,脱下衣服,扔掉帽子和鞋子,下马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再没说过一句话。(王嘉的寓意我以为体现得十分清楚,用不着在此赘述,各位可以自己体会一下,不难得出解释。)
使者回来把情况告知苻坚,苻坚执迷不悟,又让使者回去追问另一个问题:“我在位的时间还有多久?”王嘉简明扼要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未央。”未央就是还没完,人们都认为很吉利啊,却不知第二年正好是癸未年,苻坚淝水一战大败,正所谓未年遭殃——未央(未殃)。
数年之后姚苌攻入长安,对王嘉的礼遇与苻坚时几乎一样,唯一的不同是姚苌逼令王嘉跟随在他的身边,凡事都要向他咨询。
姚苌与前秦高帝苻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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