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格拉蒂医生的问题不仅仅是一群罪犯的过错。问题出现的很大原因是格拉蒂医生不能信任警察、法官甚至他的地主同伴。格拉蒂医生的故事引出了黑手党起源的另一个重要线索。随后大家将会明白,黑手党的起源与一个不值得信任的政府的产生密切相关,而这个政府恰恰就是意大利政府。
保护费、谋杀、领地统治、帮派之间的竞争与勾结、甚至有关“荣誉”准则的暗示:格拉蒂医生的备忘录有足够的线索得出结论:黑手党手法的许多核心要素已经在19世纪70年代初的柠檬园里得到运用。这个案子还提供证据证明了其中最为独特的要素:黑手党的入会仪式。
人会仪式
尽管格拉蒂医生把记录他和安东尼诺·贾莫纳家族的不幸交手的备忘录交给了警方,警方并没有顺藤摸瓜设法将尤迪托的黑手党分子绳之以法。但是,这件案子披露的种种迹象表明,黑手党是个歃血为盟的秘密组织。值得注意的是,安东尼诺·贾莫纳手下的人不仅经历了人会仪式,而且这个仪式和现在黑手党成员需要经历的仪式几乎一模一样。
加斯帕雷·格拉蒂医生1875年把备忘录寄给内政部长时,促使部长要求巴勒莫警察局局长递交一份案情报告。正是在这份报告里,警察局长第一次曝光了黑手党的人会仪式。局长的消息来源是可靠的。正如格拉蒂医生的故事表明的那样,很可能警方本身和黑手党一开始就有着亲密暖昧的关系。
根据警察局长的陈述,19世纪70年代,任何即将加入黑手党组织的“君子”都会被领到一群老板和二老板面前。他们其中一人会刺破这名准黑手党分子的手臂或手指并让他将伤口流出的血涂抹到一幅圣像上。入会者宣誓效忠,圣像燃烧化为灰烬,圣像的毁灭预示着叛徒的悲惨下场。
一名政府特使在去西西里的路上代表部长对警察局长说:“祝贺你啊!现在一个庞大、复杂的调查领域已经为警方打开。”毫无疑问,这位特使如果知道一个世纪后他的“调查领域”依然庞大而又错综复杂,他肯定会大吃一惊。一个世纪之后的1976年,“杀人者”乔瓦尼加入黑手党组织。布鲁斯卡经历的人会仪式和1875年的形式形成鲜明的对照,这种对照也使我们更好地理解了黑手党为什么从一开始就秘密结社以及他们又是如何秘密结社的。
这位后来在卡帕奇用炸弹炸死法尔科内法官的人,19岁时就入会了。他的父亲本人就是一位老板,这使得他上升很快。他已经有过第一次杀人的经历。一天,布鲁斯卡被带到乡下的一间房子里,他以为是参加组织的定期宴会。当时许多“君子”都在场,包括最高的老板“矮子”托托·里纳,布鲁斯卡已经称他为教父了。里面的人开始问布鲁斯卡:“你对杀人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对犯罪呢?”这听起来似乎相当奇怪。他已经杀过人了,而他们却问他将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入会仪式在他还不知情时就已经开始了。
有一会儿,其他人聚在屋内,把布鲁斯卡一人留在屋外。过了一会儿,他被叫进屋里,发现他父亲已经回避,而其他匪徒围坐在一个大圆桌周围,上面放着一把手枪、一把匕首,桌子中间还放了一小张圣像。黑手党正式成员开始对布鲁斯卡发问:“如果你被捕入狱,你是否会保持忠诚而不出卖组织?”
“你想加入‘我们的事业’这个组织吗?”
布鲁斯卡渐渐有了信心,他开始热情饱满地回答:“我热爱这种友谊,我热爱犯罪。”
这时一名“君子”抓起他的一根手指用大头针戳破。布鲁斯卡把血涂到圣像上,然后用手捧住圣像让里纳亲自把它点燃。教父说:“如果你背叛‘我们的事业’,你的肉体就会像这幅圣像一样化为灰烬。”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捧住上方的火焰,防止入会人把圣像扔掉。
那天里纳给布鲁斯卡阐明的帮规之一与成员之间互相介绍有关,这一条帮规现在已经被大家所熟知。黑手党成员不允许在向别人介绍自己时说自己是黑手党成员,即使对另一名黑手党成员也不能这样介绍。他们之间必须通过第三人介绍,第三人将其中一人介绍给另外一个人时会说这样的套话:“他是我们的朋友”或“你们俩和我是一样的”。布鲁斯卡的父亲被重新领进屋里表示祝贺的时候,里纳就是向父子两个这样介绍的。
他们向布鲁斯卡解释的介绍规则与1875年警察局长报告中所描述的最初介绍规则有着一些有趣的差别。一个世纪之前,黑手党分子使用的身份验证系统更为复杂,下面这段以“牙疼”开头的对话中就使用了不少的隐语。
A:天哪!我牙疼!(指着一颗上犬齿)
B:我也是。
A:你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B:天使向圣母报喜那天。
A:在哪里?
B:帕索迪·里加诺。
A:那天都有谁在?
B:君子。
A:他们是谁?
B:一号安东尼诺·贾莫纳,二号阿方索·斯帕托拉等。
AL他们是怎样做坏事的?
B:他们抽签,阿方索·斯帕托拉胜出。他拿着一幅圣像,用我的血把它染红,然后把它放在我的掌心,点燃了它。最后他把灰烬撒向空中。
A:他们让你崇拜谁?
B:太阳和月亮。
A:你的神是谁?
B:“空气”。
A:你属于哪个王国?
B:食指。
这里提到的帕索迪·里加诺是巴勒莫郊区的另一个村庄。对话中涉及的“太阳和月亮”、“空气”和“食指”显然是对黑手党分子B所加入的黑手党家族的指称。
这种原始的入会仪式比布鲁斯卡听到的现代版本要繁琐得多,而且也没那么可靠(人们可能会疑惑这两名匪徒是如何知道他们两人谁比谁地位高)。不管怎样,这种奇怪的对话首次证实了关于早期黑手党的一些简单、重要的事实:这是一个庞大的组织,它的成员之间有可能彼此不认识。“黑手党”已经不只是一个孤立的地方帮派,不只是一个仅靠面对面接触的犯罪网络了。
入会仪式似乎证实了一个非常流行的说法,那就是黑手党组织历史悠久。事实上,这种仪式和黑手党的其他方面一样现代。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入会仪式是它从共济会那里借鉴而来的。1820年左右,共济会秘密社团经由那不勒斯从法国传到西西里岛,很快便在波旁王朝充满野心的中产阶级反对者中流行开来。这些社团当然有入会仪式,有的会议室里还挂有血淋淋的匕首,以此儆戒背叛者。一个名为“烧炭党”的共济会派别还以爱国革命为其宗旨。在西西里岛,这种组织有时候发展为政治派系甚至犯罪集团。1830年发表的一份官方报告声称,一个“烧炭党组织”参与操控了当地政府合同的承包。
作为一个独立的秘密组织,采用这种共济会式的仪式给黑手党带来诸多方便。设立一个邪恶的仪式并制订惩罚背叛者的帮规有助于建立互信,因为在这些本来可能会毫不犹豫出卖对方的罪犯之间提高背叛的代价是明智之举。这样的话,对于每个人会成员来说,管理保护费的高风险就降低了。这种仪式或许对管束野心勃勃且又好斗的年轻成员尤为有效。这个秘密组织还提出和周围匪帮建立互保制度,允许双方在各自的地盘之上相对不受干扰地活动。相对那些没有加入黑手党的罪犯来说,黑手党成员有许多优势。如果非黑手党成员想要进行某种犯罪活动,他们必须征得黑手党的同意,否则他们将会遭到黑手党各个帮派一致的反对。许多非法活动,比如偷牛、走私,不仅仅需要穿过别的帮派的领地,还要在这一路上找到值得信赖的生意合伙人。加入黑手党组织便会得到来自参与活动的各方的配合保证。
讲到内政部长得知格拉蒂医生在1875年遭遇尤迪托黑手党之时,黑手党起源的故事差不多就写完了。然而我们依然不清楚黑手党发源于何地。关于“沉默寡言、趾高气扬、小心谨慎的”安东尼诺·贾莫纳的很多信息还有待考察,而这又需要从瑞拉果园事件再往前推十年。
男爵图里西·科隆纳和“帮派”调查
1863年夏初——也就是加里波第起义三年后——西西里的一位贵族博维西诺男爵尼克罗·图里西·科隆纳成为一场精心策划的暗杀行动的目标。一天晚上,他从自己的一个庄园回到巴勒莫。他走的那条路正穿过城墙外面繁荣的乡间田野。路的两旁栽种着一棵棵柠檬树。在诺科和奥里乌扎两个村庄之间的某地,五个人从路边不同的方向开火,在瞄准车上人之前,射中击倒了拉着马车的几匹马。图里西·科隆纳和他的车夫一边逃跑寻找掩护一边迅速拔出手枪反击。发出的响动惊动了图里西·科隆纳的一名看守,一阵枪声之后,从路边草丛里传来一声痛苦的惨叫。杀手们只好善罢甘休,拖着受伤的同伴逃走了。
遭到袭击一年之后,图里西·科隆纳发表了一本名为《西西里公共安全》的小册子。在意大利统一后发行的众多书籍中,这本书第一次使西西里黑手党成为分析、争论和困惑的对象。受到后来法尔科内法官工作所带来的启发,历史学家们现在知道应该在早期的争论中相信谁了。结果证明,图里西·科隆纳提供了极为详尽可信的解释。
之所以说图里西·科隆纳是一名可信的证人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的身份以及他在19世纪60年代初的动乱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作为一名意大利爱国者,他有着完美无瑕的记录。1860年,作为一名新巴勒莫国民警卫队领袖,图里西·科隆纳通过自己的努力,尽力确保革命不走向无政府主义状态。1864年撰写那部关于犯罪问题的小册子时,他已经是意大利议员了。19世纪80年代,图里西·科隆纳两次担任巴勒莫市市长。即便现在,他仍然受到大家的尊敬。巴勒莫市议会所在地——鹰之宫殿的会议室外面竖立着科隆纳的大理石半身像。他一副严肃的面孔,下巴上蓄着胡须,胡须看起来似乎是粘在鼻子下面的,这胡须比他胸前的勋章更能清楚地向其同时代的人诠释什么是“威严的政治家”。
图里西·科隆纳有着和他身份相符的镇定。1864年他在撰写小册子时,法律和秩序正是当时紧要的政治问题。政府竭力声明反对党正在密谋推翻新的意大利政权,并且为了推进目标而存心制造混乱。反对党的政客们则坚持说政府给他们扣上罪犯帽子,实则扩大了法律和秩序的危机。图里西·科隆纳采取了不讨好任何一方的谨慎策略:他指出有组织的犯罪团伙在西西里岛上是一股强大势力,这种势力由来已久,他同时声称新政府采取的强硬措施使得情况变得更为糟糕。
图里西·科隆纳的研究在于其冷静的观察。他解释说,新闻报道里净是勒索、抢劫、谋杀,但是发生在巴勒莫附近的犯罪行为只有一小部分被报道出来,因为问题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秩序混乱:
我们不应该再自欺欺人了。在西西里,有一伙窃贼组成的帮派,他们的势力遍布整个岛屿……这个帮派保护不得不住在乡下的所有人(比.如承包经营的农民和牧民),同时又受他们保护。他们保护商人,又从商人那里得到保护。警方完全吓不倒这个帮派,因为它自信能够成功逃脱警方的追捕。法院对其也毫无威慑力:他们向目击证人施压,官方几乎无法找到起诉证据,对此,他们洋洋得意。
图里西·科隆纳推测这个帮派大约有20年的历史。他们在各地吸收成员,他们中间有聪明的农民、巴勒莫附近庄园的看守以及将谷物和其他重税商品从海关运出的走私犯,海关税收正是该市的主要收入来源。在把偷来的牛从农村运给城市的屠夫时,帮派成员之间用特殊的信号来识别彼此的身份。帮派中,有些成员专门偷牛,有些成员专门运输牲畜并除去牲畜身上的烙印,还有一些从事非法屠宰。有些地方的帮派组织严密,受到控制当地政府的声名狼藉的党派的政治保护,它使任何市民感到恐惧。甚至于一些正直的人也求助于帮派,期望它能给乡村带来表面上的安宁。
受到对残暴腐败的波旁王朝的警察仇恨的驱使,这个帮派投身于1848年和1860年的革命之中。和许多暴徒一样,帮派成员对于革命有很高的热情,因为革命给了他们可乘之机,他们可以在混乱中打开牢房、烧毁警方记录、杀死警察和告密者。这个帮派希望一个革命的政府赦免那些被旧王朝“迫害”的人;会招募强壮的新兵组成新的民兵团,给推翻旧秩序的战斗英雄带来就业岗位。然而,1860年的革命并没有带来这些好处,新的意大利政府后来对这股犯罪浪潮不分青红皂白地采取残酷镇压策略,反而促使这个帮派更加迫切地想要制造麻烦。
图里西·科隆纳的报告刚刚发表四个月之后,这个帮派就有了自己的名字,“黑手党”一词首次被记录下来。鉴于大家目前对黑手党的了解,图里西·科隆纳的描述令人觉得出奇地熟悉。他提到的“袋鼠”法庭〔※私设的或非正规的法庭,多用于惩罚同伙者。〕,在后来许多关于黑手党内幕的传说中都有出现;帮派成员集会决定违反帮规的人的命运——通常结果是死刑。图里西·科隆纳接着描述了帮派的忠诚法则和缄默法则,他使用的字眼听起来与我们所了解到的关于黑手党的知识竟然如此不谋而合:
按照它的规定,这个邪恶的帮派把任何接近军事警察并与之交谈的人视为“恶棍”,哪怕只是说句话、打声招呼而已,这样的“恶棍”将被处死,因为他们犯下了违反“谦卑”规则的滔天大罪。
“谦卑”包含对帮派的尊重和忠实。所有人都不允许作出任何直接或间接有可能会损害大家利益的行为。所有人都不允许向警方或司法部门提供任何有助于揭露任何犯罪的事实。
“谦卑”一词在英语中称为“humility”,在意大利语中称为“umilta”,在西西里语中称为“umirta”,这是一个非常醒目的单词。现在它被认为最可能是“omerta”的起源,“omerta”是黑手党的缄默法则,是它赋予势力范围之内所有人不得与警方谈话的义务。显然,“omerta”原本是一种服从法则。
图里西·科隆纳建议政府不要以“断头台和拷打”的统治手段来对付黑手党。相反,他提出一些深思熟虑的治安改革,他希望这些改革可以改变西西里人民的行为,给他们带来一场“二次的文明洗礼”。图里西·科隆纳在其叙述中流露出来的得体、狡猾、诚实与他谨言慎行的绅士风度恰好吻合。他是如此谨慎,甚至连他自己在前一年亲身遭遇的蓄意暗杀也只字未提。毕竟那只不过是加里波第起义后巴勒莫附近乡村所发生的众多暴力事件中的一个小插曲而已。图里西·科隆纳的谨慎意味着我们无从得知袭击者的身份、目的以及下场。但是现在我们有理由怀疑他们在袭击事件发生之后没活多久。
时隔12年之后,也就是1876年3月1日,来自托斯卡的两名富裕、品格高尚的年轻犹太知识分子莱奥波多·弗朗凯蒂和西德尼·松尼诺带着一位朋友和一位男仆来到巴勒莫,准备对西西里社会的现状进行秘密调查。此时正是格拉蒂医生写下备忘录一年之后。“mafia”(“黑手党”)一词在人们之间已经流传了十年之久,但是它到底指的是什么人们还并不敢确定,如果它的确有什么含义的话。(甚至它的拼写也并不确定:19世纪时,“mafia”这个单词有时候被写成含有一个字母F,有时候又被写成含有两个字母F,意思却并无区别。)弗朗凯蒂和松尼诺都确信黑手党是一种危险的犯罪形式,并打算澄清环绕在其周围的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