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岛被想象成了两种颜色:金黄色和深绿色。西西里岛曾是古罗马的粮仓,之后的几百年里,生长在辽阔庄园里的小麦将内陆雄伟的高地染成金黄色。岛上另一种颜色出现的时间相对较晚。9世纪时阿拉伯人征服了西西里岛,带来了新的灌溉技术,并引进种植了柑橘树,这些果树给北部和东部海岸抹上了浓浓的深绿色。
正是在19世纪60年代这个多事之秋,意大利王国的统治阶级首次听到了关于西西里黑手党的议论。由于对之没有清晰的概念,首先研究这个问题的人猜测,这是古代、中世纪的残余物,是几个世纪来外国暴政导致该岛处于落后状态从而形成的症状。相应地,他们的第一直觉是到古老的原始的粮食产区,即内陆高地的那片金黄色土地中去探寻其根源。尽管西西里内陆有种孤寂的美,但是它是意大利想要抛弃的一切事物的象征。大片耕地上,成群饥饿的农奴在劳作,他们受尽残忍老板的剥削。许多意大利人希望并相信黑手党是这种落后、贫穷所造成的症状,他们相信只要西西里岛从孤立状态中摆脱出来,赶上时代的步伐,黑手党就必然会消失。一位乐观主义者甚至断言,黑手党将随着“机车的汽笛声”而消失。这种认为黑手党非常古老的看法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尤其是因为很多黑手党分子不断在推广这种观点。多玛索·布西达也认为黑手党是在中世纪为了反抗法国侵略者而建立的。
但是黑手党并不起源于古代。它大概开始于四面受困的意大利政府官员首次听到关于黑手党的议论的那个时候。黑手党和新意大利国家同时诞生。实际上,“黑手党”一词出现并得到广泛流行的方式非常奇怪,特别是发现这个名字的意大利政府同时居然在对享有此名的组织的扶植培养中发挥了巨大作用。
大概是由于黑手党本身狡猾奸诈的缘故吧,它的起源也并不只有一个故事,而是许多故事交织在一起。要解开这些叙事线索,并把它们放在随后的章节中一一展开需要在时间安排上有点技巧;也就是说要不断穿梭于1860年至1876年这个动乱时期,还要简要地回顾在此之前的半个世纪的历史。同时还要意味着借用故事人物的证词,这些人参与或是见证了黑手党的创立。
最好不要以“黑手党”一词作为故事的开始——原因将会变得很明显——而是先讲讲早期黑手党的所作所为以及事情的发生地点。既然黑手党不是起源于古代,那么内陆那片金黄色的地区就不应该是它的发祥地。黑手党开始出现的地方,现在依然是它的心脏地带。黑手党出现在西西里岛上财富集中的地方,出现在那片狭长的深绿色海岸。现代资本主义出口贸易正是以栽种在巴勒莫郊外的柑橘园和柠檬园为基础不断地发展壮大。
格拉蒂医生和他的柠檬园
在柑橘种植业的迅猛发展期,黑手党的手法得到了改进。柠檬在18世纪后期首次被当作出口作物。之后19世纪中期那段很长的柑橘种植业的繁荣期使西西里岛边缘的颜色更加深绿。英国人的两种生活习惯促进了这种繁荣。从1795年开始,皇家海军就让船员用柠檬来治疗坏血病。另一种柑橘类水果——佛手柑的油也被小规模地提取用来给伯爵茶调味。柑橘的商业化生产则始于19世纪40年代。
在西西里内陆山区几乎还对此一无所知的时候,西西里的柑橘和柠檬已经船运到纽约和伦敦。1834年,柠檬出口量超过40万箱。1850年,达到75万箱。19世纪80年代中期,每年出口到纽约的意大利柑橘类水果惊人地高达250万箱之多,大部分都来自巴勒莫。1860年,也就是加里波第起义那一年,有人估计,西西里的柠檬园是欧洲最赚钱的农业用地,利润甚至超过了巴黎附近的果园。1876年,每公顷种植的柑橘水果所带来的利润是岛上其他用地平均利润的60倍。
19世纪的时候,柑橘果园已经发展成为需要高额初期投资的现代化商业。必须清除土地里的石块,并把土地开垦成梯田;必须修建仓库和道路;必须盖起围墙以挡风、防盗;必须挖灌溉渠道并安装水闸。即使是果树种上了,也要8年之后才会结果,而开始盈利则要在结果几年之后。
除了资金投入大之外,柠檬树还很脆弱。哪怕是短暂的供水问题都会导致极其严重的损失。不论是对果树还是对果实的恶意破坏都一直是地主必须面对的风险。正是这种脆弱和高利润的结合为黑手党收取保护费创造了极好的条件。
尽管西西里的很多沿海地区以前就种植柠檬,但是黑手党直到最近才成为势不可挡的西部西西里现象。它出现在巴勒莫的周围地区。1861年,巴勒莫有将近20万的人口,是西西里岛西部的政治、法律和金融中心。流通在这里地产租赁业的货币比岛上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多。巴勒莫是最大的零售和消费市场,它是主要港口。在这里,周围地区和远处的农地被买卖、租赁。巴勒莫还设定了政治日程。黑手党并非滋生于贫穷和孤立状态,而是滋生于权力和财富之中。
第一位被人们所知的黑手党的被迫害者的故事正是发生在巴勒莫郊外的柠檬园里,他详细地叙述了他的不幸遭遇。他是一名受人尊敬的外科医生——加斯帕雷·格拉蒂。几乎人们所知道的关于这个人的一切——他的勇气最为可嘉——出现在他后来提交给当局的证词中,他的证词后来被当局证明是真实可信的。
1872年,格拉蒂医生代表他的女儿们以及她们的姨妈来管理一份遗产。遗产主要是瑞拉果园,一个4公顷的柠檬、柑橘农场,也可以称之为“果园”,位于马拉斯宾纳,距巴勒莫边界只有15分钟的行走路程。这个果园堪称模范企业:果树灌溉是由一台现代的3马力的蒸汽泵完成,需要一名专业操作师。加斯帕雷·格拉蒂接手时,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桩高投资的生意正面临危险处境。
瑞拉果园的前主人是加斯帕雷·格拉蒂的小舅子,他在收到一连串的恐吓信之后,死于心脏病。在死前两个月,他从蒸汽泵操作师那儿得知,恐吓信是果园的看护人贝尼代托·卡罗洛送来的,他口述,让识字的人代他写的。卡罗洛大概没受过什么教育,但是他却有自己的看法:格拉蒂说他趾高气昂,就好像农场是他的一样,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提取产品售价的20%到25%;他甚至还偷窃蒸汽泵用的煤:然而最让格拉蒂医生的小舅子担心的是他偷窃的方式。从中可以看出,他似乎对柑橘生意十分熟悉,并打算把瑞拉果园搞垮。
柠檬在西西里岛上的果园里生长,最后在北欧和美国的商店里被出售给消费者,大量代理商、零售商、包装者和运输者参与了中间的贸易环节。贸易在柠檬还在树上结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金融投机贯穿于整个贸易过程的每一个环节。为了降低高昂的投资成本以及减少收成不好所带来的风险,柑橘交易通常在水果成熟之前就已经完成了。
19世纪70年代初,格拉蒂医生的小舅子也按此惯例经营着瑞拉果园的生意。但是,当经纪人买下农场果实的销售权时,他们发现已经付了钱的柠檬和柑橘开始从树上消失。很快,瑞拉果园的商业信誉受到严重影响。偷窃树上果实一事毫无疑问是看守人卡罗洛干的。他的目的就是压低果园的交易价格,以便他能够买断。
从小舅子那儿一接手瑞拉水果农场,格拉蒂医生就下定决心把它租给别人,从而为自己免去麻烦。但卡罗洛有他自己的主意。有意租下果园的人过来查看果园,卡罗洛在带他们四处看的时候,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我发誓,这个果园永远不会租出去,也不会被卖掉。”这让格拉蒂医生无法忍受,他解雇了卡罗洛,另雇了别人。
格拉蒂医生很快知道这个年轻的看守对于“口中的面包被活生生夺走”有多么气愤,有人听见卡罗洛自己这么说过。格拉蒂医生的几位密友,他们完全没理由知道他的生意,都私下来找格拉蒂医生,劝他把卡罗洛雇回来。格拉蒂医生毫不动摇。
1874年7月2日晚10点左右,格拉蒂医生雇来看守瑞拉果园的那个人背部中弹数枪,当时他正走在柠檬园间小道上。袭击者在另一个果园里用石头搭建了一个石梯,站在石梯上从围墙后面往果园方向射击——早期很多黑手党分子都采用过这种袭击方式。几个小时之后,受害者在巴勒莫的医院里死亡。
格拉蒂医生的儿子去警察局报警,告诉警察他们家人怀疑卡罗洛是幕后指使者。一名调查员完全无视这个线索,反而抓了两名与受害人毫不相干的人。结果由于没有找到对这两人的不利证据而将他们释放。
尽管缺少警方的支持,格拉蒂医生还是又雇了另一名看守。然后他和家人接二连三收到恐吓信,说他解雇一名像卡罗洛这样的“君子”而雇用一个“卑贱的密探”是不对的。他们威胁,如果不请回卡罗洛,他将面临和他的看守一样的下场——而且“手段会更残忍”。一年之后回顾当时的情形,格拉蒂医生弄清楚了他当时到底是在与谁做斗争。他学会了如何去解释这个新名词:“用黑手党的话来说,窃贼和杀人犯是‘君子’,受害人则是‘卑贱的密探’。”
医生把7封恐吓信拿到警察局。警察向他承诺,将会逮捕卡罗洛、他的养子以及他的同谋。但是调查员——就是那个曾把调查引入歧途的调查员——对此案并不怎么热心。三个礼拜之后,卡罗洛及其养子才被拘押,但是他们在被捕两个小时之后就被释放了,理由是他们与此案无关。格拉蒂开始怀疑那名调查员与罪犯之间有勾结。
在挽救自己生意的抗争中,格拉蒂医生逐渐勾勒出当地黑手党的运作模式。这个黑手党家族以邻村尤迪托为根据地,在一个宗教组织的掩护下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个被称为罗萨里奥教父的牧师在村子里掌管着一个名叫“第三方济各会”的帮会。该人曾经当过嘉布遣会〔※原来是一个意大利修道会,始建于1525年。〕修士,表面上做慈善事业,并支持教堂工作。有记录证明,罗萨里奥教父曾在旧波旁政权做过警方密探,同时还是监狱牧师,曾经利用职务之便为犯人传递口信。
但是,罗萨里奥教父并不是黑手党的头领。“第三方济各会”的主席、尤迪托的黑手党头目是安东尼诺·贾莫纳。贾莫纳出生于一个贫民家庭,做苦工出身。贾莫纳获得财富和权力的时机正是西西里岛在并入意大利新政权过程中发动两次革命的时候。1848年和1860年的叛乱给了他表现勇气和赢得重要朋友的机会。1875年,55岁的贾莫纳已经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巴勒莫警察局长汇报说,贾莫纳拥有的财产高达15万里拉。警方强烈怀疑贾莫纳处死了几名逃犯,他开始时曾庇护过这几名逃犯。警方认为,他们处在贾莫纳的保护之下,居然胆敢盗窃当地财产,因此贾莫纳必须把他们处死。据人们所知,贾莫纳还曾收到来自科莱奥内附近地区一名罪犯汇给他的一笔钱,罪犯指使贾莫纳代他做秘密生意,而他本人则逃到美国躲避起诉。
格拉蒂医生把安东尼诺·贾莫纳的性格总结为“沉默寡言、趾高气扬、小心谨慎”。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的话,因为这两个人是彼此认识的。贾莫纳家族有几个人是格拉蒂医生的病人。况且,格拉蒂医生还曾帮助贾莫纳的弟弟从大腿部取出两颗子弹。
尤迪托黑手党的势力建立在收取柠檬园的保护费上。他们强迫地主雇佣他们的人为管家、看守人和经纪人。他们与车夫、零售商、码头工人结成的关系网使他们可以威胁到一个农场的产品的运输安全。狡猾地运用各种暴力手段,黑手党得以建立小型的企业联合或垄断。一旦果园被控制,黑手党分子就可以随意窃取别人的劳动果实,他们既可以舒服地做收税的寄生虫,也可以人为地以低价把果园买下来。贾莫纳并不是只找格拉蒂医生一个人的麻烦,他精心策划了一场运动,准备带领手下控制整个尤迪托地区的柑橘产业。
既然已经注意到当地警方有黑手党的势力,格拉蒂医生决定直接向调查官报告凶杀案。当警方只退回了7封恐吓信中的6封时——其中恐吓意图最明显的一封“丢失”了,格拉蒂医生更加坚定了与黑手党作斗争的决心。格拉蒂医生从调查官那儿听说,这种“不称职”现象在警局里是常有的事儿。
新的恐吓信又来了:他们给格拉蒂医生一周的时间用一名“君子”来替换他的新看守。但是,得知他的投诉使得那位他怀疑与黑手党有勾结的调查员被免职之后,格拉蒂医生勇气倍增。料定黑手党并不想冒险杀害像他这样有钱、有地位的人,格拉蒂医生决定不理会他们的最后通牒。1875年1月,最后期限刚过,他的新看守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枪击3次。贝尼代托·卡罗洛和另外两名曾经在果园工作的人因涉嫌而被捕。
这次袭击第一次给格拉蒂医生带来好运。那名受伤的看守倒下之前,看到并认出了袭击他的人。起初,他躺在医院,拒绝回答警方的问题。后来,他的体温上升,死亡离他越来越近,他喊人叫来调查官并且声称:向他开枪的人正是被捕的那三个人。
受到调查官的鼓舞,格拉蒂医生亲自照顾受伤的看守,不分日夜地看护他。他随身携带一把左轮手枪,并让妻子、女儿们待在家里。由于不断收到恐吓信,家人的健康开始受到威胁。格拉蒂医生收到警告,他的妻子和女儿可能会在从戏院出来的路上被人刺杀。勒索人清楚地知道格拉蒂医生手里有季票。医生获悉调查官的办公室也安插有黑手党间谍,因为黑手党分子透露他们看到了他呈交的报告的详细内容。然而,最近收到的这几封信流露出一丝的绝望。案子正在准备中,还有证人准备作证,格拉蒂医生抱有的希望越来越大,他坚信贝尼代托·卡罗洛最终将走投无路。
在医生的照料下,受伤的看守恢复地很快,他居然亲自出马来处理此事。他刚能下地走路,便找到安东尼诺·贾莫纳要求和解。他被邀请参加宴会为此庆祝,宴会之后他改了证词,起诉卡罗洛的案子撤销了。
不等和亲戚朋友道别,格拉蒂医生就丢下他的财产和他花了25年才建立起来的一份客户名单,带着家人逃往那不勒斯。他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在1875年8月给罗马内政部长寄去一份备忘录。他在信中汇报说,尤迪托是一个只有800人的小村庄,仅在1874年一年,据他所知就至少有23人被杀害——受害人包括两名妇女、两名儿童——还有10人受重伤。当局并没有对这些犯罪行为展开调查。该地区争夺柑橘产业控制权的斗争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而警察机关却依然无动于衷。
内政部长命令巴勒莫警察局长调查此事。一位年轻有为的警官被派去调查格拉蒂一案。结果发现,和前面一名被杀的看守一样,第二名看守也是一位可怕的人物。尽管格拉蒂医生或是不知情或是不愿意承认,他雇的两名看守都有可能是黑手党成员。他有可能在黑手党家族争斗中被利用了。
面对新一轮的调查,尤迪托黑手党拉出了它的关系网。贝尼代托·卡罗洛申请去瑞拉果园打猎。那天与他同行的是巴勒莫上诉法院的法官。安东尼诺·贾莫纳后面跟随了一长串地主和政客。律师准备了陈述,大意是说贾莫纳和他的儿子被起诉,仅仅因为他们“按着自己的方式去生活,使自己免受抢劫或枪击”。最后当局唯一能做的就是发出警告并加强对嫌疑人的监视。
很明显,格拉蒂医生的问题不仅仅是一群罪犯的过错。问题出现的很大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