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过对方,就轮到分析自己,既然曹操已经有所行动,那么我们该如何应对呢?司马防盯着那棋枰上三个连成一线直射而前的白玉棋子,淡淡笑道:“朗儿、懿儿——如今这‘知彼’的功夫为父已经给你俩做了个八九不离十,那‘知己’的功夫,你俩也该好好拿出一个应对方略给为父瞧一瞧”。
司马懿虽有自己的想法,但在说出来之前,仍然想先听听大哥的意见,“父亲大人的剖析实在是鞭辟入里、精妙异常。”司马懿深深赞了一句,侧过头来向司马朗伸手一礼,道,“大哥身处相府枢密之位,对曹家内外情形必是十分熟悉,您且将我司马家如何因应曹家的方略明示出来罢!”
司马朗目前是相府的秘书长,应该最了解相府的机密,但秘书长的工作也是最忙碌的,什么事都需要他参与安排,“这个……”司马朗面色一窘,有些结巴起来,“为兄如今身处相府枢要之位确是不假,只不过为兄近日冗务繁多,一天到晚都要上下周旋打理,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二弟你可是亲见的。似这等全盘的应对方略,还是二弟你向父亲大人进献罢。为兄知道二弟你其实是早有谋划了的。”
司马懿听大哥这么说,于是也就不再客气,他喝了口清茶,慢慢将自己理清的头绪说了说来:“孩儿就斗胆在父亲大人和大哥面前献丑了,只是,倘若孩儿的这盘应对方略之中若有不尽不实之处,还请父亲大人和大哥多多指教。”
第三章 密室之议
团体里最重要的人必定被所有人算计。
看破而不说破,不要去争虚名。
不争名分只做实事,最后名利都是你的。
22 曹操的行为被反复琢磨——权力就怕有人觊觎对曹操行为的研究,是司马懿每日必做之事,他目前在相府担任机要室主任一类的工作,既然大哥让他来说,司马懿衣襟一整,向司马防恭施一礼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伸手也从桌几上面左边的银钵之中摸出了一枚黑玉棋子,拈在掌上,朝司马防极为谦逊地说道:“父亲大人,《鬼谷子》有云‘反以观往,复以验今;反以知古,复以知今;反以知彼,复以知己……事有反而得复者,圣人之意也,不可不察。’《黄石公·三略》有云‘端末未见,人莫能知。天地神明,与物推移。变化无常,因敌转化。不为事先,动而辄随。故能图制无疆,扶成天威,匡正八极,密定九夷。’您且容许孩儿将这‘知彼’的功夫徐徐补述完毕。
“正所谓物极必反,一样东西强过头了,必然会走向反面,曹操的强势也必然引起敌对方的抗拒,依孩儿之见,您讲的曹家这谋取天下的三步大略,确是洞明其机、秋毫无遗。然而,曹家要实现这三步大略,却不可避免地会碰到四层阻力。这第一层阻力便是——”他右手一落,将那枚黑玉棋子放在了第一个白玉棋子的右侧,“内廷与相府之间开始真正离心离德、互相掣肘。”
听二儿子说出了一番连自己事先都未曾思考过的观点,司马防有点吃惊:“哦?何以见得?”司马防轻声问道。“以荀令君为首的内廷先前能够支持曹操扫平袁绍、袁术、吕布,是因为他们相信曹操是真心实意效忠汉室的。所以,即使建安六年曹操痛下杀手诛除董承一党时显得那么恣横,他们最终还是帮助他全力对付袁绍。
因为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很多内在的矛盾会被掩盖,一旦大敌消失了,内部的分化必然开始显现,那个时候袁绍是明面上的大逆贼,除了依靠曹操与之对敌之外,荀令君他们当时也的确没有别的选择。”
司马懿的强项就是通过深层人性看问题,不被表面的假象所迷惑,他继续娓娓而道:“如今曹操公然废除‘三公’、独揽大权,不臣之迹已著,恐怕这个时候荀令君他们已经暗暗转变了思路,不仅不再继续扶持曹操,免得他实力膨胀而威胁到汉室——而且还会使出种种手段千方百计遏制曹操。曹操失去了他们的鼎力支持,日后在征战拓业之中必是步步荆棘、处处艰辛。”
对司马懿的说法,大哥司马朗也深以为然,他一直对二弟的观察力很是钦佩,“嗯……二弟说得没错。这一次曹丞相上了一个将天下庶民的官田租税与纳粮之量提高一成的奏章,居然被陛下和荀令君联手否掉了。”
司马朗目睹朝廷与相府的矛盾逐步激化,有很多事情已经远不如以前那么团结紧密,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曹丞相在这个时候提高庶民的官田租税与纳粮的缴量,其实是为了扩充、储备征伐四方诸侯的军资与军粮。现在想来,这亦可算是内廷已经开始在暗暗遏制曹丞相实力膨胀的第一步了。”
父亲与大哥都开始认同司马懿的观点,“不错。内廷掣肘相府,的确是他们曹家大业所遭到的第一层阻力。”司马防也点了点头,缓缓而问,“那么,这第二层阻力呢?”
看到大哥司马朗很赞同自己的观点,司马懿精神为之一振,他抬头看了看父亲,沉吟有顷,又从银钵中取出一枚黑玉棋子,缓缓放到了棋枰上第二枚白子的右边,徐徐而道:“这第二层的阻力便是许都朝廷中忠于汉室的义士与曹操开始短兵相接、难分难解!
“当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道德标杆失去后,他今后的路其实已走到董卓与袁绍那边去了,不要忘了当年从四面八方赶往许都入仕效力的名士大夫、文臣武将们,大多是响应了曹操高举‘尊奉汉室、剪除逆党’的义旗之号召而投身为国的!否则,以曹操身为阉丑之后的出身背景,哪里招揽得到这么多的贤才能臣?这些贤士大夫恰恰正是曹操肃清天下、谋取至尊的‘双刃之剑’。
“曹操的做法其实在一开始就是利用了大汉天子的名义征服四方,然后又把皇权的势力过渡到自己掌握中,贤士大夫们一方面会依托着‘尊汉平乱’的名义,他们会帮助曹操先后铲除吕布、袁术、袁绍等逆贼,使曹操的势力日渐壮大;“水可载舟也可覆舟,民心向背往往决定一个人的成败,只要曹操不臣之迹显露,他们便会马上掉转剑锋,处处抵制曹操,与曹操势不两立、反戈一击!这个时候,曹操在道义与礼法上的优势将荡然无存,人人将视其为王莽再生!倘若他一个应付不当,董卓便是他的前车之鉴!”
司马防与司马朗都认为司马懿的分析句句在理,已经把当前的形势看得清清楚楚,“是啊!这些名士大夫一旦洞悉了曹操‘借天子以纳人心’的绝大阴谋之后,一定不会再对他假以辞色,必然会与他处处为难的。现在孔融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头面人物。”
听司马懿这么一解释,很多扑朔迷离的事情就容易理解了,司马防抚着胸前垂拂而下的绺绺银髯,“今日朱雀池盛会之上,孔融对曹操极尽明讥暗讽之能事,让曹操处处下不了台来。显然他用心良苦。”“是啊!孔融是在自寻死路!”司马朗也点头附和道,“曹操岂是那么好得罪的?孔融简直是不顾死活。”
司马懿倒是对孔融的一番作为有自己的看法,孔融作为儒家孔门的后代,是天下读书人的精神领袖,司马懿顿了顿,然后说:“父亲大人,孩儿却不这么认为。”司马懿从银钵中拿起第三枚黑玉棋子在掌心里拈来拈去,眸中闪动着灼灼精光,语气却深如古渊,“孩儿总觉得孔融可是曹操用来以‘尊汉平乱’之名义欺骗天下士民的一块‘金字招牌’,如今这块‘金字招牌’居然反客为主,这也真够曹操喝一壶闷酒的。”
23 贾诩的深意——三国第一高人的处事分寸曹操手下的谋士当中,贾诩是一个特殊的人物,论智谋他算是第一流的大行家,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处世哲学、自保之术也是当世第一。“对了,那个贾诩在朱雀池盛会上,为何会与孔大夫发生口舌之争?他那几句话听起来似乎暗藏玄机啊!”司马朗蹙了一下眉头,疑惑地问司马懿,“贾诩这个人一向寡言少语,待人接物表面上看起来谦恭有礼,然而,顾盼举止之际总是隐隐透着一股让人难以接近的阴森孤傲之气。为兄一直都觉得他是朝廷里最古怪,也最不可捉摸的人……”
贾诩这个人一直是司马懿深为关注的目标之一,司马懿在心里对贾诩推崇备至,“大哥说到贾诩,小弟亦正对他颇感兴趣。大哥莫非看不出来——贾诩今日在朱雀池盛会上的表现是在‘静中思动’,开始彻底投靠曹丞相而为自己谋求荣华富贵了?”
贾诩做事一向刀切豆腐两面光,他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既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谁都不得罪,司马懿沉吟着慢慢而言,“他当众巧妙指责孔融向曹操的轻肆发难之举,一则似乎表现为处处替孔融着想,二则实质上在为曹操‘扳’回一点儿当众丢失的颜面与自尊,曹操对他在自己孤掌难鸣之境送来的这一份无形支持,必是感激有加。贾诩这个人真的不简单,他洞悉世事人心的目光之精淮,应付时局之剧变的分寸拿捏之到位,绝非寻常谋士可及!”
在朱雀台大会上,大家都听到贾诩说过一句针对孔融的话,但这也是侧面说给曹操听的谏言,“二弟,他那句‘玉既不可佩,亦不可碎——那便只能做宗庙里祭祀之用的瑚琏之器’,讲得有些含含糊糊的。”司马朗继续追问道,“二弟意下以为如何?”“大哥,您对这话又是怎么理解的呢?”司马懿淡淡含笑,迎着自己的这位兄长轻轻反问了一句。“哦……为兄的理解是,贾诩在暗暗劝谏曹丞相干脆把孔融当作宗庙里的祭品一样礼貌虽存而暗加废置。”司马朗也不隐瞒,将自己的理解直言而出。
“不错,我认为贾诩这个人是整个曹操阵营中最厉害的角色,他在智谋上不输给荀彧和郭嘉,但在为人处事上却胜过他们太多,贾诩的一句话往往含有几层意思。”司马懿道,“依小弟看来,他这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更深的蕴意,那就是暗暗劝谏曹操把孔融变成‘瑚琏之器’一类的死物扫出朝廷,移入宗庙而永加摒弃。”“死物?扫出朝廷?”司马朗大吃一惊,“难道他竟在劝谏曹丞相要对孔融下手。”“不错。所以,小弟一直认为这个贾诩绝非等闲之辈。
“贾诩所说的话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不利境地,他总能处处巧妙搞定一切,次次达到自己的目的,他这样的劝谏之言表面上看起来模棱两可、似是而非,而实质上巧妙之极,无疵可寻,一方面,他能促使曹操在第一时间内便领会到这话中的隐隐杀机而暗下决心;另一方面,他又能让心地仁慈的荀令君以及其他汉室名士大夫只听到他的说辞中游移圆滑的一面,而不屑以小人之心忖度他话里的最深蕴意,从而逃过他们的口诛笔伐。”
听司马懿这么说,司马朗的脸上也充满了对贾诩的钦佩之情,司马懿转头看了看父亲司马防,脸上的表情充满了一种破解“天书”谜底般的隐隐兴奋,“唉!像贾诩这样以三寸之舌而杀人于无形的谋士才最是可怕!他这一手玩得真是太高明了,简直是陈平再世。老实说,在许都朝廷里能够碰到贾诩这样的谋略奇才,真是小弟三生之幸啊!”
荀彧是谋国大儒,郭嘉是军事天才,而贾诩是诡诈之士,他喜欢不按常理出牌,“二弟,贾诩堪称‘陈平再世’是不假。不过,你也别太夸大了他的水平。曹丞相听不听得进他这番劝谏之言,依为兄之见,尚在可否之间也。”司马朗微皱着眉,摇了摇头,“真要除掉孔融,曹丞相恐怕会得不偿失。”
虽然孔融是儒家士族的精神偶像,毕竟人家的命生得好,能够生在孔夫子的家族里,作为孔夫子的后代当然非同凡响,“但是,大哥,据目前的时势情形来看,曹丞相已然对孔大夫动了杀机——而且连贾诩这样狡猾的谋士都点出了孔大夫非除不可,难道曹丞相自己还会没认清这一点儿吗?依小弟之见,曹丞相如今只是在选择一个最适当的时机出手罢了。”司马懿并不随口敷衍,仍是直抒己见。
司马防也不得不佩服二儿子的精到见解,对这个贾诩以后大家都要小心应付,“这样看来,贾诩是准备彻底投靠曹操而与汉室为敌了……懿儿讲得对,凭着他的智谋与手段,这个贾文和(贾诩字文和)一定会成为曹操身边陈平之流的心腹谋臣。”司马防道,“贾诩这个人阴森叵测、机变无穷,我们司马家对他应以尽量拉拢、交好为上策,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可与他正面交锋。”“是。孩儿们都记得了。”司马朗、司马懿齐齐应了一声。
刚才司马懿说了曹操为谋取天下三步走所遇到的前两层阻力,司马防听了深有同感,于是接着问:“懿儿,你且继续为为父讲解曹操谋取天下的三步大略所遭到的第三层阻力是什么罢。”司马离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紫檀木棋枰,向司马懿看了一眼。“好的。父亲大人,这第三层阻力么……”司马懿将那第三枚黑玉棋子轻轻放在了紫檀木棋枰上那第三枚白玉棋子右侧,不紧不慢地说道,“便是各据兵众的四方诸侯对曹操合纵连横、联手抗衡。
目前天下诸侯当可仿效战国七雄中连横六国独抗强秦的先例,真要是大家团结起来,曹操也未必能抵挡得住。江东孙权、荆州刘表与刘备、益州刘璋、关西韩遂、汉中张鲁等都是曹操势力扩张的几个重要对手。其中尤以江东孙权、荆州刘表与刘备这两股势力最令曹操头痛。倘若他们抱成一团,曹操欲想在有生之年一统四海独揽天下,实是难以企及。”
24 曹家的公子们——会不会重蹈袁绍后代的覆辙?
曹操一生有二十多个儿子,但真正有可能成为继承人的首推曹丕、曹彰和曹植,司马懿目光一转,向司马朗问道,“大哥,你在丞相府中游处甚久,应该对曹操诸子有所了解。你觉得丞相府的大公子曹丕、二公子曹彰、三公子曹植,这三位公子的个性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呢?”
既然要研究曹操家族的可乘之机,肯定不能忽略了他的儿子们,尤其是有可能成为继承人的儿子,“丞相府大公子曹丕能文能武,诗才不俗,倒也没有什么别的短处,就是器宇稍稍有些褊狭,胸襟度量不够豁朗大气,有一次辛毗给相府诸位公子分配月例开支的玉帛和铢钱,好像给他少送了一块玉璧,他后来硬是不依不饶地逼着辛毗火速补足了才算了事。当然,依为兄瞧来,他也不是贪图那么一块玉璧,他自己都说得振振有词嘛,‘玉璧事小,然则物不患寡而患不均也,故而不均事大!’反正,他是最不喜欢别人冷落他和怠慢他的。”
司马朗既然做了相府的秘书长,他对曹操家里的事情当然非常熟悉,包括曹操家里人的所作所为,全在他的观察之中,司马朗回忆片刻,又徐徐道来,“二公子曹彰嘛,自十四五岁起便周旋于行伍之间,倒颇有大将之风,性情耿直磊落。至于三公子曹植,二弟你今日在朱雀池盛会上已亲眼见到了他的才艺风采,只怕称他为‘一代完人’也不足为过。根据为兄平日里的观察,二公子曹彰和三公子曹植的关系最融洽,但是曹彰和大公子曹丕的关系有些疏远,大概是曹丕认为他这个二弟只有匹夫之勇而心存轻视罢。”
有了大哥的这些分析,司马懿对曹操的几个儿子更加了解了,接下去就容易制定应付的方法,“很好。”司马懿右手一落,“啪”地一响,把那第四枚黑玉棋子径自放到了那第三枚白子的前头,仿佛神兵天降一般截住了白子棋势前进的方向,瞬间将棋盘上的局势“扳”了过来。“如此看来,他们曹家所遭到的这层阻力,恰恰正是我司马家可以巧加利用的一个莫大契机!这可真如俗谚所云:‘再坚固再牢实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