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荀攸的担心非常现实,但是荀彧早已将自己的兴衰荣辱置之度外,根本不加考虑了,“多谢贤侄的关心了。愚叔如今是据道而行、执义而为,再也不会在意他日后如何反应的了,正所谓‘谋国而不暇谋身、忧道而不暇忧己’。”
曹操与荀彧毕竟也算是知己,两人深交日久,可以说是相互藏不住秘密,“他既是胆敢跨出了这一步,也早就应该会料到愚叔今天有这般反应的。”荀彧沉沉的一声长叹,“倒是愚叔这么做,说不定反而会连累了身任他曹府军师的贤侄你啊!”
荀攸本来在叔父的推荐下,在丞相府里谋了个随军军师的职务,当年的这个职务也就是一个随军参谋:“叔父有所不知,对侄儿这个曹府职务,他也未必再如先前一般倾心而待了。近段时间以来,曹丞相倒是和贾诩大人走得很是密切。”
“贾诩?”荀彧对这个人也算比较了解,他的能力与水平是没话可说的,就是对大汉天子并无太多感情,“果然是道不同则不相为谋,道若同则交相为谋。是啊!曹孟德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助他登天问鼎的好帮手啊!贾诩此人才有余而德不足,有他在一旁极力挑唆,曹孟德自然是会与我等渐行渐远。”
贾诩并非出自名门鸿儒,他走的是野路子,虽然极其聪明智慧,但缺乏正统读书人的大局观,而曹操与他不谋而合,“叔父大人,曹丞相的勃勃野心天性生成,哪里会是贾诩这个外人挑唆得起来的呢?”荀攸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还是杨太尉慧眼无双,当初在许都一见曹丞相,便识破了他的奸雄心性。”
其实荀彧遍观当初的所有诸侯,真可谓无一人可为天下栋梁,矮子里面拔长子才选中了曹操,“唉……一切因果皆有不得已之必然,当初曹丞相亦不乏忠义之举,其时愚叔遍观群雄,也唯有他一人可以共匡汉室。”荀彧淡然而道,“愚叔当初全心全意辅佐他,心中自是无悔;而今,愚叔与他分道扬镳,心中仍是无悔!”
荀攸对孔融的命运也有自己的判断,他觉得曹操在是否杀孔融的问题上是有顾虑的,荀攸若有所思地说道:“不知现在宫里的这场朝会议得如何了?曹丞相若是真要对孔大夫下手,那他可就大失人心了。
“孔融虽然与曹操作对,但他毕竟名望太大,一直都是士族儒家的代表人物,一旦杀他,难免寒了所有文人的心。叔父大人,据闻丞相府内对这事儿亦是议论纷纷,崔琰、毛玠、徐奕他们都不赞成郗虑的弹劾,就连曹府三公子曹植,今天上午还在府内苦苦劝谏曹丞相对孔融一事要高抬贵手放过孔大夫呐!”
39 恩泽广及草木昆虫——幻灭的文人理想就算曹操有诸多顾虑而下不了杀孔融的决心,但孔融为了能揭穿曹操假仁假义的面目而一心求死,只怕最终也就免不了一死了。荀彧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意:“你忘了愚叔刚才给赵彦说的那些话啦?目前是孔大夫自蹈死地,一心逼着曹丞相对他大开杀戒,他才好用自己的鲜血唤醒汉室臣民们的忠义之气,并让曹丞相背上‘滥杀忠良’的千秋骂名。”
听叔父这么说,荀攸也对孔融的命运担心起来,他觉得孔融就像是一个人体炸弹,为了消灭敌人而不惜失去自己的生命。荀攸在脑门处轻轻一拍,连连点头:“是啊!孔大夫一心求死而殉国,曹丞相这一招‘缓兵移祸之计’也就用不上了。”
说着说着荀攸想起了一件事,曹操曾托付他带东西给叔父,刚才一味谈孔融,倒是差点把这件事给忘记了,他从袍袖之中取出一幅绢帛来,呈给了荀彧,道:“今日侄儿向曹丞相告假前来探视您的时候,他提笔写了一首新诗,名叫‘对酒歌’——嘱托侄儿一定要带给您品评欣赏一番。”
听荀攸这么说,荀彧倒是有点诧异,他想曹操在这种时候,竟然还有心思顾及风雅之事?他将那幅帛书徐徐展开,只见上面写道: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班白不负戴。雨泽如此,百谷用成。却走马,以粪其土田。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子养有若父与兄。犯礼法,轻重随其刑。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
看了这首诗,荀彧立即就明白了曹操的意思,毕竟他与曹操心意相通,双方无需明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相互知心。荀彧慢慢地低声念着,热泪猝然盈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滴落在了绢帛上的那首诗上。
曹操善于掌握一个人的心理弱点,有时候能使用对症下药的方法,对付不同的人,就用不同的招数。荀彧过了许久许久才凝定了心神,将那幅绢帛托在手上,看了又看,道:“知我者,莫过曹丞相也!
曹操就知道荀彧是个为国为民的贤臣,一心想着天下百姓的生计,希望大家都能过上太平的日子,他是在用这首《对酒歌》委婉地告诉彧,即使不瞧在他的颜面之上,看在天下百姓深陷战火之中嗷嗷待哺的呼声之上,也应该帮他一统天下,靖平四海,还万民一个太平盛世啊!
荀彧看后的确非常心动,放眼当今天下,除了曹操,还真没有人可以让他辅佐而平定天下,给百姓一个安稳的生活,“却走马,以粪其土田……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
40 拿儒学之宗祭旗——谁都挡不住曹操的脚步究竟是天下的百姓更重要,还是忠于大汉天子更重要?荀彧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打不定主意,曹操亲笔描绘的这一幅太平盛世图景可真美啊!他是在告诉我,他若是统一了天下、靖平了四海之后,他就一定会让这样一幅盛世图景活生生地展现在神州华夏的万里疆土之上。
荀攸看叔父有点痴迷于曹操写的诗词,感觉他有点神思恍惚,赶忙提醒:“叔父大人!这是曹丞相精心编造出来的花言巧语,他在欺骗您!”
让荀彧头痛的艰难抉择,其实也就是天子与百姓之间的选边站,是当忠臣但百姓不安,还是当逆臣而让百姓平安?“贤侄你不懂!曹丞相虽然杀伐决断、枭猛狠辣,但他还算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他给了愚叔这样一个造就盛世美景的承诺,他应该也不屑以此欺诈愚叔的。”
问题就在于世事无两全,好了这边好不了那边,荀彧既想当大汉的忠臣,又心系天下百姓安危,这个就太不容易了。“可是,叔父大人,一旦曹丞相一统天下、靖平四海之后,他便极有可能代汉自立、开国称帝了!”“是啊!所以愚叔才要好好思量一番啊。”
曹操统一江南的进程越来越近了,军队的操练,粮草的储备几乎接近尾声,关于如何处理孔融的事情,还该有个了断。六月赤夏本是骄阳胜火、酷热灼人,然而廷尉署后院的牢狱之中却是晦暗无光、阴气森森,黑洞洞的甬道间飒飒寒风直吹得人毛发悚然。
曹操心里想,孔融平时养尊处优,把他在牢房里关一阵子,说不定就软下来了,然后就能说服他配合。一间九尺见方的狱室内,到处弥漫着一股腥腐刺鼻的臭味,令人闻而作呕。只见孔融披枷戴锁,端坐于枯草席上,双目垂帘而闭,恍若一尊石像一般漠然不动。
今天曹操亲自来到幽禁孔融的监狱里看望他,曹操自然是希望孔融能够回心转意,能向他屈服,孔融听得步靴声响,缓缓睁开双目。牢门之外,十余名高大武士,右手高举火把,左手按着腰刀,一字儿排开,杀气腾腾,凛然而立。在火把焰光的映照之下,曹操一身便服,满面沉峻,背着双手,拖着长长的背影,缓缓走了过来。
看到孔融在牢房里受苦多日,曹操心里暗暗得意,谁让你不听话呢?早点退让就没那么多苦头给你吃了。“文举兄,你在这里还一切安好罢?”在一片难挨的静默中,还是曹操先行慢慢开口了。孔融冷冷一哼,并不作答。
曹操见孔融坚贞不屈,心里说不出的恼火,都被关在牢房里那么久了,还敢与我顶着干?瞧着孔融这一脸的傲气,曹操眉眼间杀气渐浓,语气也越来越冷:“身处囚室、披枷待罪,生死存亡系乎他人一念之间,文举兄心中可有惧意?”
41 为大汉而死不枉此生——孔融的舍生取义孔融之所以反对曹操,主要原因就是曹操有篡位之野心,不尊重汉室天子,除此之外,孔融对曹操并无其他意见,他静静地看着曹操道:“倘若曹丞相您能一如既往地匡扶汉室,孔某至今亦会对您歌之颂之,助您流芳百世……”
曹操心想,孔融实在是冥顽之徒,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道者居之,无道者让之,这本来就是顺应天理的事情,“唉……孔大夫!您为什么还那么迂腐呢?我曹家巍巍崛起直逼汉室,实乃天时使然,并非曹某情愿如此。”
自古以来,多少王朝轮流执政,改朝换代的事情不知发生了多少次,为何现在你就那么想不开呢?曹操言道,“太史令王立精晓天文星相,不也是曾公开上奏陛下:‘前太白守天关,与荧惑会;金火交会,革命之象也。汉祚将终,必有人杰起而代之。’孔大夫,您博古明今、通时达变,不会不明白这一点罢?”
儒林士族最大的本领就是斗嘴,武的不行,打嘴仗无敌,曹操想和孔融说理,估计是撞在枪口上了,孔融随口反击:“哦?你曹家代汉便是‘天时使然’?王立满嘴的鬼话,你曹孟德也信?他还不是看在‘太史令’的好处上才大放厥词?”孔融脸上的笑容淡淡的,“就借你这篇鬼话来说,若论当世人杰,莫过于陇西皇甫嵩。他能文能武,兵动若神,百战百胜,功高威盛如他者,尚且不敢妄自尊大、逼上自立,何况你曹孟德仅恃天子威灵而粗定中原乎?真不知你这‘天时使然’之言从何道来。”
曹操闻言,也实在没办法继续与孔融斗嘴,干脆就亮出自己的底牌,一口价,能成交最好,成不了就只能散伙。他慢慢收泪而止,沉默半晌,一声长叹:“这样吧,孔大夫,此刻南征在即,曹某亦无暇与你一辩天命循环之理。你且先回鲁国曲阜孔庙闭门静养一段时间,抛下万般杂念,慎观天下大势——待曹某从江南凯旋之后,曹某一定亲赴孔庙聆听您的高明之言,如何?”
孔融也是一根筋,一条道走到黑,不愿意拐弯。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他就是一心赴死,拦都拦不住。一听曹操此言,脸上的笑意渐渐变浓,心道:你曹孟德惺惺作态、弯弯绕绕、大费周章,说到底还是想让我远离许都,闲居偏州,当一个不问朝事、不论是非的哑巴,这样你就能在朝廷一手遮天、翻云覆雨了!这等精明的盘算,只怕你今日终是难以如愿了!
多少人在曹操面前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也只有孔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迎视着曹操满脸如冰山一般挤压过来的阴沉之色,孔融面色平静得一如大海,仿佛足以包纳一切的后果:“曹孟德,你要杀便杀、欲斩便斩,不必这般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孔某自献忠汉室以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何惧你的威逼利诱?你若真有几分枭雄气象,干脆来个痛快的,一刀砍了孔某的人头去!反正我孔融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允许你对汉室九鼎稍有觊觎之迹!”
话已至此,该说的都说完了,接下去就是分道扬镳啦,曹操把脸都涨红了,一时说不出话来,狱室内一下陷入了一团沉沉的死寂之中。过了半晌,曹操气急败坏的声音咆哮了起来,在牢狱甬道间震荡着:“孔文举!曹某如今对你已然做得仁至义尽,你日后须是怨我不得。”
42 献帝的无奈——强汉终有没落时
汉高祖刘邦当年艰苦创业,打下大汉江山四百年,传到汉献帝手中,现在眼看着摇摇欲坠,“启奏陛下,丞相大人前来求见。”赵彦站在御书房门外忽然高声宣道。刘协心头一震,急忙用心整了一整身上的衮服冠冕,端坐龙床之上,肃然而道:“宣。”
曹操自从当上丞相以后,比当年的董卓和李傕也差不多少,专横跋扈,根本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他话音刚落,曹操便傲然挺胸扶剑径自而入,迈步走到御案之前,微一欠身,道:“老臣见过陛下。”曹操既然没有施礼,刘协就不可能像往常对待其他大臣一样回答“免礼”,他双眉倏地一跳,淡淡应了一声:“丞相平身。”
现在的国家大事全都由曹操说了算,汉献帝就是个傀儡,啥事都做不了主,玉玺就成了个橡皮图章。“陛下,老臣今日前来,是想请你在这道诏书上用玺。”曹操身形一直,便从大袖之内取出一封黄绢诏稿,向他递了过来,沉声而道,“这是诛杀不忠不孝不轨不义之狂徒孔融的明诏,已经由御史台与丞相府参验核实无误,请陛下用玺!”
曹操做事从来不与天子事先商量,全部都由他自己做好决定后才通知献帝执行,献帝感觉似乎就是曹操的下属,一切听命于他而已。“诛杀孔大夫的明诏?”刘协一听,顿时大吃一惊,脸色剧变,慌忙说道,“他有何罪?为何如此仓促便要置之极刑?”
曹操仍然是一副自说自话的嘴脸,似乎一切都由自己说了算,不管别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孔融不忠不孝不轨不义,罪行昭昭,自当速速明正典刑以示天下。”曹操斜眼睨视着他,面色冷峻,沉声又道。
毕竟目前在献帝身边的忠臣是越来越少了,孔融算是极其难得的一个铁杆忠臣,献帝对他非常地眷恋。“他不忠之迹何在?不孝之迹何在?”刘协的声音微微颤抖了起来,但仍是没有退缩屈服之意。毕竟孔融是他赖以抗衡曹操的左膀右臂,值此生死关头,他还是要咬紧牙关为孔融争上一争的。
以往每次曹操前来奏事,献帝都是言听计从,因为他其实也没办法,曹操说什么他几乎就没有反对的权力,但这次曹操听到刘协此言,脸上的肌肉不禁隐隐抽动了几下。这个年仅二十九岁的大汉天子倒还真是有些倔强,看来自己这次进宫面圣求玺,须得要多费一番唇舌了!
面对天子的反问,曹操只能与之争辩,毕竟天子年轻,曹操所决定的事,他根本无力抗衡。曹操按捺住心头的不快,环顾天子四周,见所有禁军卫士全都是自己的人马,于是冷然说道:“启奏陛下,这诏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孔融在北海之时,经常胡说八道,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传播对大汉不利的言论;他平时生活作风散漫,不遵守礼法规矩,将儒家礼教视若无物。对父母亲属也没有尽到应尽的义务,光贪图自己的享乐;经常聚众喝酒吃肉,大肆腐化堕落,此等罪迹昭昭在目,陛下还有何疑问乎?”
看到曹操如此强势地要杀了孔融,献帝原本也不敢过于得罪曹操,但毕竟孔融在儒林士族中的影响太大,对献帝来说几乎是唯一的一面旗帜,用来获得天下读书人的拥护,所以刘协暗暗咬了咬牙,正了正脸色,肃然又道:“曹爱卿,孔大夫忠或不忠、义或不义、孝或不孝,朕了然于胸,天下士民亦有目共睹。”
看到曹操满脸的凶相,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献帝内心也无比恐惧,他几经挣扎,还是拗不过曹操,终于悠悠一叹:“曲阜孔家可是千百年来为天下士民所瞻望礼尊的‘圣人门第’,孔大夫又自幼便有佳名美誉流传于世……我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爱卿,你这道诏书用玺后一发,天下儒生说不定可就一下全炸了锅了。”
曹操看献帝终于低下了头,不敢再与自己争辩,虽然这是早已料到之事,但毕竟场面上曹操仍然维持着君臣礼节,“承蒙陛下相劝,老臣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