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戴笠扫视一眼台下的五十余名学生,一眼便注意到坐在后排的徐远举,他那双鹤眼、鹰钩鼻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登时心里一惊,觉得这人非同寻常。
戴笠迷信,常常看《柳庄》《麻衣相法》之类的书,颇为相信相书所云,生得圆眼尖鼻的都是凶残之徒。戴笠目下急需的,正是此类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自此,戴笠开始注意这个学生。他从侧面调查,得知徐远举果然凶暴,动辄动拳,平时说话都是与人吵架似的,大家都怕他。戴笠找他单独面谈,在上级面前,他又表现出另一副嘴脸,能说会道,反应灵敏,颇会随机应变。戴笠对他愈加喜欢,开始重点培养。
第二期毕业后,戴笠又在洪公祠举办了第三期特训班,人员仍为五十余人。通过试办三期培训班,戴笠积累了一些办学经验。由于特务处的不断发展和壮大,戴笠深感这样培训太缓慢,远远满足不了形势的需要。为此,他又一次亲赴中山陵,向蒋介石陈述自己的打算和计划,着手创办一所正规的特务学校。
在南京中山陵的陵园别墅,一辆蓝色轿车驶进别墅内的停车场,停了下来。车门开了,从左边走下来一个身穿制服的卫兵,绕过车尾来右边开了车门。车门开处,走下来一位个子不高、穿笔挺毛呢军服的中年人,抬头望着这所蒋介石和宋美龄结婚时兴建的别墅。这是一座砖瓦结构的两层小洋楼,依山而筑,四处绿树掩映,环境十分幽雅。修筑前,曾一度变更设计图样,内部装饰也多次改变。建好之后,宋美龄看后感觉不好,又改成了令她满意的色彩。
中年人伫立片刻,健步走上台阶。守门的卫兵看来已非常熟悉他,一个立正,放行进去,也不检查什么证件。
大约是气候变化,蒋介石正害腰痛,在书房正由宋美龄给他贴虎骨膏,本来不是很痛,蒋介石故意在爱妻面前龇牙咧嘴,露痛苦状。蒋介石回头一望,忙挥手示意妻子快点,宋美龄迅速贴好。蒋介石才道:“嗯,戴处长,又有什么事找我?”
戴笠道:“我的特训班已办了三期,效果很不错,经过训练,一个个忠于校长,也学会了情报工作的本领。只是碍于地面狭窄,师资力量薄弱,每期最多培训五十余人,远远跟不上形势发展的需要,总觉得这等于是作坊式的办法。如果另辟一块清净之地,招集大批教职人员,建成宽大的训练教学场地,每年向全国招生,这样就可以从作坊式的小打小闹,飞跃到进行批量生产,源源不断地培养人了。”
蒋介石说:“嗯,这事你早已跟我提过。你想好了,准备好可以大胆地做,需要资金可以找我。我也不会有太多精力替你捉刀。只是有一点我要提醒你,这所学校建成后,最后要能以公开的名义面向社会。这样你就得动点脑筋,如果就叫特务班,传到社会上不太好。”
戴笠想了想,道:“校长,针对您所提出来的问题,我倒想了个最好的方案:如果我们把一所在社会上有名的学校接收过来,名字不改,内容全部换成培训特工人才,这样一来可以掩人耳目,二来可以向社会公开招生,最重要的是利用现成的教学设施和场地,既节省时间,也节省经费开销。”
蒋介石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这是他对部下由衷赞赏的表现,但嘴上却不愿意表扬,道:“这个办法值得考虑。”
戴笠见蒋介石已经同意了他的建议,更得意了,接着问道:“校长,您说向哪所公开学校开刀为好?”
蒋介石突然摆起面孔,用教训的口吻道:“你说到哪里去了?什么叫开刀?我不同意!”
戴笠一下子哽住了,脸色骤变。
停了一会儿,蒋介石说:“对了,戴处长,我有一项任务需要你去完成。现在朱家桦的野心不小,在浙江建了个警校,每年培养大批学生要安插到警界。这样,他的CC系的势力就会越来越大。我想派你去浙江警校当政治特派员,去向学生们宣讲三民主义,继承孙总理的遗志,要以革命为重,不要讲派系。”
戴笠知道蒋介石的习惯,总喜欢用隐语或暗示的方法让下级猜他的意思。戴笠听得窃喜:校长把浙江警校交给我,以后就不愁没有人才了!
浙江警校是全国培养警官的专业学校之一,规模庞大,师资力量雄厚,地域宽广,校场设施先进,历来以培养中下级警官人才为主。
浙江警校由CC系(国民党内以陈果夫、陈果夫兄弟为首的一股势力)掌权人之一朱家桦创办,经费来源由浙江省政府直接拨给。朱家桦办此校目的,主要是培养警界学生,逐渐把CC系势力带入警界。
蒋介石历来不让他底下的任何一个派系过分膨胀,以致失控。他给CC系的权限是主党政,现在,主党政的人把手伸进警界来了,不能不令蒋介石担忧。正想着如何抑制,如今冒出个特务处要扩大势力,把警界势力给他,势力就可以均等,起到相互牵制的作用。
戴笠得到蒋介石签署的“浙江警校政治特派员”的委任令,喜不自禁,火速在鸡鹅巷本部召集唐纵、周伟龙、王孔安等人开会。
戴笠很兴奋,情绪激昂,在会上道:“一个部门或系统有所发展,必须以教育为本。当年北洋军阀办了一所保定学校,从那里毕业的三千余名学生,后来成为驰骋沙场、叱咤风云的战将,主宰中国二十八年。后来,校长和孙中山办了黄埔军校,如今已有很多人崭露头角,像胡宗南、康泽、郑介民,还有……”
王孔安忙打断戴笠道:“还有戴雨农,处长之后才可论郑介民。”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戴笠心里舒服极了,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嘴里却道:“不不,我不算—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在今后的几十年里,中华大地将是黄埔生一统天下,不论时局怎样不定,不管风云如何变幻,谁想统治天下,谁就离不开黄埔生!”
说到此处,戴笠的语气完全变了,扫视部下道:“黄埔生虽大多是校长的学生,但人心各异,有事共党者,有事汪精卫者,有事李宗仁者……这个时候,如果能够创办一所规模比得上保定军校、黄埔军校,而思想完全统一,只忠于一个领袖、一个组织的特务学校,这些学生将来渗透到各行各业、全国各地,铲除反对势力、异己分子,那么,将来的天下就一定是校长的!”
戴笠情绪激昂,道:“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校长让我出任浙江警校政治特派员,他的意思是明白的,希望我把它改成一所专门培养特工人才的学校—也就是说,从今以后,我们特务处也有自己的正规学校了!所以,我要在特务处挑选最优秀的同志随我去工作!”接下来,戴笠请唐纵等人发言,研究进军浙江警校的方案。唐纵扶扶白金框眼镜,慢条斯理道:“我们进军浙江警校也跟打仗一样,既是打仗,兵书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也就是说,我先要去了解情况,熟悉警校的环境、编制、人事结构、内部矛盾等一系列具体问题,然后找出缺口,一举夺取胜利。”
周伟龙道:“要做到这一点,最主要的是,一开始不要暴露自己的意图,不要给他们防范的机会。”
这些问题戴笠早想到了,见并无特别意见、建议,便宣布散会,准备近几日赴警校一探虚实。
这是一个万象更新、山野披翠的夏天,戴笠带上卫兵贾金南及王孔安等一行七八人乘专车从南京出发,开赴杭州城。贾金南是南京人,自特务处在鸡鹅巷成立开始,戴笠就让他在身边当差,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
自1915年冬天,戴笠骗了岳父的表兄徐老板一百块大洋离开杭州城,整整十七年再没来过。
十七年了,虽然是事过境迁,但当初那种穷困、潦倒、无奈的生活仍历历在目。
浙江警校设在杭州市的上仓桥。这地方,戴笠是来过的,但印象并不是很深。那时候,他常常被饥饿困扰着,每当路过饭庄或小吃店,闻着香喷喷的米饭,看着油亮亮的菜肴,他的口水就如泉水般往下淌……真正体验过饥饿的人,会把食欲冠之于六欲之上,戴笠回过头来对王孔安道:“人在饥饿的时候,就算他是色魔、淫棍,把一位绝色美女脱光衣服摆在他身边,都不会生邪念。”
汽车摇晃着,王孔安正注视窗外杭州的景色,听到戴笠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感到很唐突,愣了一下,以为戴笠发现了街上某一位美女,便道:“俗话说饱暖思淫欲,这话一点都不假。”
戴笠经王孔安提醒,马上想到了后面的两句,叹道:“‘饥寒起盗心’这话更深刻。十七年前,我在这座城市,每当饥饿的时候,看见富人吃饭就忍耐不住,恨不得连吃饭的人也一起吞进肚里。那时我没钱,饥饿逼迫着,我就和杭州城里那些小偷们一道,合伙到商店偷东西,不管什么,到手马上转卖,拿了钱就去小店吃一顿。”
这时候,王孔安听出了头绪,知道戴笠是触景生情,想起过去没有发达的苦难日子,便道:“现在不同了,只要是杭州城里有的,处长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
戴笠对王孔安的恭维并不在意,仍沉浸在回忆里,继续道:“有一次我和几个小瘪三去街市‘抛顶官’,没想同伴被人抓住了,被打得半死。那一年,想起那位同伴挨打的样子,我就害怕,不敢去偷。回到一位亲戚家里,他们也不知道我在外面受苦,也不管我。我饿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我想着这个样子去‘抛顶官’或偷肯定容易被抓,想着讨一顿,可我又死要面子,城里不敢讨,怕熟人看见,只好去郊外。我走啊走,杭州郊外没有烟火,郊区人穷,都吃两顿,早餐至少挨到中午12点。我又累又饿,在一条小河边躺下再也不动了,想着就这样饿死算了,谁也不会管。正躺着,突然一阵沁人心脾的气味扑鼻而来……好香,是米饭香……我的口水涌了出来,我肠胃又翻滚起来,我的精神又复苏了,沿着饭香,向上游走去……”
戴笠陷在深深的回忆中,吸了吸经常不通的鼻子,仿佛那香味还在袅袅向他飘来:“我走啊走,可四处并无房屋,更没有炊烟,我暗想:难道我的鼻子闻错了?可千真万确,那饭香太实在、太强烈了。在这种香味的鼓舞下,我又走了一程,终于看到上游四五里处有一座桥,一股清烟从桥下往外冒,然后被微风吹散—香味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王孔安见戴笠那样,也跟着吞口水,关切地问道:“那是什么人在桥下,后来你吃饭没有?”
戴笠道:“我走近一看,果见一个老乞婆在桥下生着火在两块石头上架着沙锅做饭。我冲过去端起来就跑,老乞婆边追边叫,还骂人,我也不管烫,边跑边用手抓着吃。等吃完了才知道嘴巴烫起了泡,手也烫得生疼。现在回忆起来,被烫伤的印象一点都没有,而那种饭香却被深深地印在脑海了。我感到奇怪,那座桥离我在下游躺着的地方至少有七八里,而香味居然也被我闻着了。后来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说人越是饥饿的时候,对食物的嗅觉就越灵敏,素有‘十里闻饭香’之谓。这种人生的境界并不是随便可以领会到的。别人都知道我的鼻子一向闻不着味,说出来可能有人不信,一般情况我也不轻易和人说起。”
王孔安道:“你如此一说,我倒是深信不疑。人缺什么东西的时候往往对那种东西最敏感。”
戴笠舒了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一块手绢擤了擤鼻子,然后把手绢扔在篓里—回家后由贾金南洗。
王孔安道:“对了,处长,那座桥你这回应该去看一看。”
戴笠道:“那座桥叫上仓桥,是警校的所在地,等会儿就要经过的。”汽车摇晃着进入市区,戴笠把头探出窗外,看街景和游人。一别十七年,杭州城虽新建了一些建筑,但整体上没有大的改观。只是他的心境却和从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比如同样是看游山玩水的人,十七年前,他羡慕、景仰,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其中的一员,不为衣食发愁,不被贫穷所窘。现在,坐着这座城市还少有的高级轿车,身边簇拥着众多下属,反倒觉得那些游人充其量只是温饱有余,没有大贵大富,当他的小车经过,同样也有人投来羡慕景仰的目光。戴笠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快感,道:“这就好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
戴笠一行人到了警校,正值学校放暑假。正科第二期刚刚毕业,住在离校还有一段距离的雄镇楼30号的校同学会的俱乐部里等候民政厅分配。
事前蒋介石打电话通知学校现任校长施承志,说最近有特派员来检查工作,但没想到如此之快,听到消息时,戴笠的车已驶进校门口。
施承志很惶恐,本想对“钦差大臣”表示一番亲热,至少也开个欢迎会什么的,给他们一个好点的印象,让他们回到蒋介石那里美言美言。他赶忙出来迎接,只领着几个教员上前拉住戴笠的手,红着脸道:“特派员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戴笠大度地笑道:“施校长说哪里去了,我们是奉领袖旨意下来检查工作的,不搞夹道欢迎,这才显得施校长工作突出,不存在问题,用不着巴结特派员。”
施承志被戴笠的幽默逗乐了,忙道:“哪里哪里,实在是才接到委员长电话,正召集人开会研究接待工作。”
戴笠道:“这么说,我们来得正巧,刚好赶上了这个会。好得很,我们也没什么要求,先有个安身之处就行。我想这应该是接待会议的首要工作议程。”说罢,拍着施承志的肩膀哈哈大笑。
施承志脸红了,看看他的下属,下属们也面面相觑。
很显然,他们还没来得及安排。施承志道:“不好意思,因为不知道特派员要来,事先没有准备,放假后,大多数教员都回了家,把宿舍门都锁了,留下来的多数是校领导,负责学生的分配工作。如今学校初建,我们留校的几个负责人暂时搬到一间空教室,特派员住我们的房子。”
戴笠道:“难得施校长如此盛情,那就只有这样委屈各位负责人了。”
施承志道:“这是对我们怠慢工作的宽容。能请特派员去敝室居住,真是蓬荜生辉,备感荣幸。”
就这样,戴笠一行在警校领导的住房里安置下来,当晚,一行人在戴笠处又秘密举行了会议。
戴笠道:“大家刚来,感觉如何?”众人互相望着答不出话来。王孔安也不理解戴笠的意思,道:“感觉还好。西湖风光美丽,景色宜人,到处绿色掩映,波光粼粼。”
戴笠道:“我们是来干事业的,不是游山玩水的。这念头必须收敛起来,从明天开始正式投入工作!”
王孔安红着脸道:“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疏,不知投入什么样的工作。”
戴笠道:“初来乍到,我们的工作更多、更繁重,熟悉环境、改变人生地疏的局面就是首要工作。”
戴笠正说着,施承志敲门进来,手里抱着一个大包,对众人讪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打搅各位了。”说着,行了几个点头礼,把大包放在戴笠面前。
戴笠不解其意,抬起头正要问,施承志道:“这是警校的人事档案,特派员可拿去做参考,到时向委员长汇报。这所学校自朱院长着手创办以来,功绩显著,为全国各地输送了大批德才兼备、忠于领袖的警官人才,在社会上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朱院长原来是兼任校长的,后来蒙他错爱,要施某人任校长。施某人不才,好在教员学生一个个都是优秀的,我这个校长当起来也轻松。”
戴笠这才听出头绪,明白施承志是向他“表功”,声明自己的工作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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