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晕目眩、口干疮生、乱痛加身、性情急躁。”否太说:“朝廷有旨,总不能不听旨吧?”回答是:“病好了再听。”
可是达赖喇嘛的病总也不好。否太无奈,只好草拟了两封电文,一封发给了朝廷,一封发给了戈蓝上校。否太和文硕不同,他来西藏,带了一个西文翻译和一部对外电台,可以和戈蓝上校直接通电。否太给朝廷的电文是告状,说达赖喇嘛深居简出,难以接触,婉转传达煌煌圣训,并不遵行。观其藏臣的言语行动,违悖颇多,就算是张仪苏秦复生,也说服不了****及藏番。他想直接和英国人接洽,但藏番不肯支应马匹马夫。现在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任由藏番寻衅堵打,让英国人狠狠教训他们。等看到了惨败结局,藏番才会收敛本性。否太给戈蓝上校的电文则是媚颜出卖,说贵大臣领兵来藏,军行已久,所谋所划,用心良苦,却没有大获成功。原因是蛮番狡诈,不在情理之中,虽经本大臣竭力挽回,但教化之难犹如贵大臣进兵之艰。现在,贵大臣遽然深入,藏番的桀骜之性,必然变本加厉,将来立约通商传教,恐怕更多棘手。还望贵大臣速进之中,播仁心而少杀戮,免留仇雠敌忾,思长久之计而后图之。
两封电文之后,否太就觉得作为驻藏大臣他已经尽到责任了,既没有违背朝廷旨意,也没有得罪异教洋人。至于西藏人的态度,实在是无关紧要,大不了多死些人,多发些牢骚怨怒,他们还能造反哪?
最让否太遗憾的是,他想在西藏扶持一个既听命于驻藏大臣也让英国人满意的政教领袖化为泡影。达赖喇嘛的突然亲政,不仅让朝廷无法根据英国人的意愿诏封班丹活佛为“诺门罕”,并代替迪牧活佛出任西藏摄政王,还把班丹活佛推向了一个性命攸关的深渊。
班丹活佛虽然最早听到了达赖喇嘛就要亲政的消息,却没有马上离开功德林,回到江孜白居寺去。他想参加了达赖喇嘛亲政大典之后再走。举行大典的这天,他一大早从功德林出发,坐轿前往布达拉宫,经过一片树林时,突然听到一阵马蹄的疾响,接着就是一阵鸣叫,咚的一声,他身子一震,轿子也随之摇晃了一下。只听抬轿的喇嘛放下轿子,惊慌失措地喊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马蹄的声音霎时远逝。班丹活佛掀起轿帘出去,看到一支响箭插在轿楣上,箭羽上拴着一片白绫。他撕下白绫看了看,上面有一滩墨迹、一滩血迹、一滩****之迹。他知道墨迹代表权势之恨,血迹代表杀伐之恨,****代表未来之恨,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仇恨会针对他。谁啊,谁对他的仇恨会这么强烈?其实是不问自明的,他浑身一阵寒凉,内心冷冷地颤抖着,半晌才回过神来。
奔我来的是响箭,弃我去的是骏马。既然灾难跟上了你,走到哪里都是躲不掉的。班丹活佛并没有按照响箭的警告返回功德林,而是继续前往布达拉宫,从容不迫地参加完了达赖喇嘛的亲政大典。
但是他再也没有返回功德林,也没有回到江孜白居寺。在他离开布达拉宫后不久,他就失踪了,他和他的仆从全部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大家只能猜想:他是修持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大师,谁能阻止他的行止呢?除非用一种极端恐怖的方法控制住他,让自由变成他的法力远远达不到的彼岸。
不久,就传出了班丹活佛被锁身流放的消息。
就在驻藏大臣否太想见达赖喇嘛见不着,又是禀报朝廷,又是发电英国人的时候,雪浪寺的寺主赤烈活佛走进了拉萨。他到处打听前驻藏大臣文硕的消息,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很快有人把他的行踪报告给了布达拉宫。布达拉宫派几个喇嘛拦住了赤烈活佛,问他找文硕有什么事?
赤烈活佛说:“我是受魏冰豪之托来见文硕的,有一封信要当面交给他。”
几个喇嘛说:“达赖喇嘛不想让你见到文硕。”
赤烈活佛说:“那就请你们禀告达赖喇嘛,是魏冰豪保住了雪浪寺。我不把他的遗信交给文硕,我就无法回去了。回去怎么给魏冰豪交代?西甲喇嘛说啦,魏冰豪是大护法旦巴泽林的战时幻身。他要是一气之下离开我们,雪浪寺就会遭受兵荒马乱的祸害。”之后他把魏冰豪身缚火药,冲进敌阵,炸翻数十洋魔的事迹详细描述了一番。几个布达拉宫喇嘛听得目瞪口呆。
布达拉宫包括达赖喇嘛对前驻藏大臣文硕并没有好感,因为在他们获得的信息里,文硕跟前摄政王迪牧活佛关系非同一般,加上文硕跟英国人立约画押出卖西藏的事实无法抹去,所以他们扣留并关押了文硕,不想让他如此轻松地一走了之。凡是布达拉宫的人,只要提到文硕都会说:一个给洋魔帮忙、跟迪牧亲热的人,西藏要的不是他断指,而是他断头。
但是现在他们不这样说了,因为达赖喇嘛突然禁止他们这样说。不仅如此,达赖喇嘛还明确指示噶厦,放了文硕,派遣乌拉,给予银两,送他回京。
布达拉宫的喇嘛陪同赤烈活佛在雪村深处的那间小房子前见到了刚刚放出来的文硕。文硕看了赤烈活佛带来的魏冰豪的信,朝着雪浪寺的方向,趴在围绕小房子的矮墙上号啕大哭:“儿子啊,你就这样死了吗?”
人们这才明白达赖喇嘛为什么会转变态度。魏冰豪是文硕的亲生儿子。文硕似乎早就知道,在这场由英国人发起的战争中,他只能用儿子的性命挽救自己。
文硕自由了,但是他没有走。雪村姑娘不想让他走,他自己也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回到京城听候朝廷查办了。他住进雪村姑娘家里,变成了一个定居拉萨的满人。大家都把他看成了雪村姑娘的丈夫。他自己也不反驳,只用西藏人不理解的话说:“只能算是妾,妾而已。”
虽然传言达赖喇嘛疾病在身,但拉萨的政教局面却在剧变中日益证明着这位神王强硬的存在。神王雷厉风行地掀起了他亲政后的第一波政治风浪,西藏拉开了布达拉宫主导一切的帷幕。
先是一次官意测验,凡在噶厦供职的七品以上官员,都必须在一张纸上写明自己的态度:赞同抗英灭敌还是主张和谈投降。达赖喇嘛才亲政,没在任何地方就目前英国十字精兵入侵西藏一事公开发表过看法,大家不摸底细,也就怎么想怎么写了。但是没想到,这竟是达赖喇嘛建树权威和表达决心的一个办法。所有主张和谈投降的官员,不论僧俗,立刻遭到免职,包括一名三品级的堪布和四名四品级的高官。由免职出现的空缺很快被填补,新任命的都是抗英灭敌态度最激烈的官员。
这显然是达赖喇嘛在自己的政权里实行铁腕和提高效率的重要步骤。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好办多了,噶厦政府和布达拉宫所有机构所有人员都开始围绕抵御异教洋人、保卫佛教西藏运转。最重要的仍然是调动西藏全部现有兵力和全力招募民兵、僧兵奔赴江孜。鉴于顿珠噶伦另有要事担当,达赖喇嘛选派四品俗官曲哲丹诺担任民兵总管,全面负责藏兵和民兵的调动招募,又指派******麦巴扎仓的当周活佛协助沱美活佛招募并指挥全体僧兵。
但是权力和铁腕似乎还不能保证达赖喇嘛在亲政之后按照他自己和布达拉宫的愿望主宰西藏和所有的人。随着人事任免的频频发生,拉萨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起来,妖风四起,到处都是对达赖喇嘛不利的传闻。
乃穷大护法降神传谕:极其恶毒的黑咒出现了,正向布达拉宫飞去。黑咒不除,便无法让达赖喇嘛施展抗英抱负,打退洋魔异教。
盘踞拉萨的山羊头夜叉显灵,让八廓街上一堵百年老墙在午阳之下倒塌,从扬起的尘土里,发现了同样扬起的针对达赖喇嘛的恶毒符咒。
有高僧凭借强大的反咒语的咒语,从布达拉宫所在地的红山脚下、扎囊境内的桑耶寺内、小昭寺不动金刚殿前的回廊下、白拉措的柳树旁、药王山的石窟里、罗布林卡花园中,挖出了身上背着符咒的大蝎子。
神通广大且为人正派的金巴护法神,受人邀请,来到此人家的马圈里,先行降神,再挖出毒虫,当面剖开肚腹,取出了符咒和头发。他把符咒上经文的内容解释为刺向神王的黑剑,把头发解释为神王达赖喇嘛。问他谁放了符咒。他摇头不语,转身走向点燃桑烟的砖塔,把符咒烧掉了。
丹吉林收纳了许多六指、豁嘴、独眼、无耳、少鼻、大脖子等残异人作为仆从,躲在迪牧活佛闭关静修的密境地宫里,日夜放毒诵咒。这些人都是妖魔鬼怪的化身,是迪牧活佛用来伤害达赖喇嘛的手段。
有人在拉萨街上拦住丹吉林的白热管家,质问道:“为什么要陷害达赖喇嘛?奉劝迪牧活佛,不要对失去摄政王的地位和抵抗英人来犯愤愤不满。”
白热管家说:“达赖喇嘛已经长大成人,他自己掌握了政教大权,谁敢陷害他?”
那人反驳道:“还不承认,诅咒达赖喇嘛早死的经文已经变成长翅膀的蝎子,飞得拉萨到处都是。”
更加令人不安的是,不断有高僧前往布达拉宫向达赖喇嘛问安。达赖喇嘛概不接见,只遣侍从喇嘛说:我们的佛宝病了,头晕得站不起来,满嘴疔疮,浑身到处疼,寝食不宁。藏医喇嘛开了药不顶用,大经师念了《平安经》也不顶用。达赖喇嘛说:“这些年,我经常做梦得到预示,有人要恶意伤害我,搞得我性情急躁,无法参与政教大业和抵抗英人异教。图谋害我的人不除,我的病就好不了,离死大概不远了。”
啊,达赖喇嘛。在此洋魔入侵的危难之际,他可不能死。
现在,大家都把目标集中在一个问题上:谁放了符咒、念了咒经?谁想加害达赖喇嘛?尽管很多人都觉得应该是迪牧活佛以及丹吉林的所为,却都是猜测,没有一件像样的证据,就是把背着符咒的大蝎子和毒虫肚腹里取出的符咒、头发摆在桌面上,也不能说那一定就是迪牧活佛指使丹吉林喇嘛所为。至于丹吉林收纳的六指、豁嘴、独眼、无耳、少鼻、大脖子等残异人,有倒是有,但那可以解释为慈悲向善,又如何证明他们是躲在密境地宫里施放毒咒的妖魔鬼怪呢?
疯狂的传闻里,拉萨一如既往地平静着。
好像大家都在等待,等待一个推演出结果的机会。
谁能想到,这个机会竟是驻藏大臣否太创造的。否太见不到达赖喇嘛,无法实施朝廷向英国人求和投降的旨意,又觉得****身边那些从不露面的经师和亲随才是真正有影响和有力量的人,便想委曲接触,以朝廷加封为诱饵收买他一个两个,也好在日后影响达赖喇嘛。但否太初来乍到,摸不透人脉的亲疏远近,想到现在唯一能和他对话的只有卸任摄政王迪牧活佛,便想去打探打探。否太去了,去了就是事儿。
从这一天开始,拉萨僧俗上层的所有人都知道,迪牧活佛卸去摄政王的职位后,受人冷落而不甘心,想借驻藏大臣之力重新上台摄政。咒死达赖喇嘛是第一步,现在第一步已经有了明显效果,便开始了第二步,那就是和驻藏大臣否太紧急商量东山再起事宜。说真的,他们中有些人其实并不反感迪牧活佛,但对否太和迪牧的联袂却十分警惕,毕竟他们人人都不想和谈投降,尤其是在达赖喇嘛业已证明他是一个坚决抵抗英国人的政教领袖,那种对异教洋魔将会吃掉佛教西藏的担忧,正在变成抵抗的信心之后,他们对投降派否太的厌恶就不再会有任何折扣了。因为不想投降而厌恶否太,又因否太而厌恶迪牧。迪牧活佛在有了一次不期而至的被造访之后,一下子陷入了敌意的中心。
首先行动起来的是哲蚌寺。他们借离乃穷寺不远的便利条件,敦请乃穷护法占卜问神,看达赖喇嘛吉凶如何。卜文显示道:有人在诅咒他,伤害他的身体。神问达赖喇嘛:“你能忍受吗?”有喇嘛赶紧跑向布达拉宫,把神问传递给达赖喇嘛。达赖喇嘛说:“我不能忍受,但要慎重对待咒我的人。”
达赖喇嘛的侍从堪布以慎重为由,把乃穷护法请到布达拉宫,请求再次祈降神谕。乃穷护法在一阵疯癫至狂的降神仪式后,满头大汗地借神之口说:“近来世道不好,不务正业的坏人时有出现,诅咒达赖喇嘛,正危害他的身心。”
侍从堪布紧问:“谁是坏人,谁在诅咒?”
乃穷护法摇摇头,闭嘴不说。
翌日,噶厦和三大寺代表为了进一步证实神谕的存在,请求乃穷护法第三次降神,主要问题是:恶咒究竟是何人所为?这次乃穷护法没有掩饰,在极度沉迷的状态中,以神的口气说:“有一个人向宁玛派的敦茄活佛送了一双高级彩靴,你们追查是谁送的便知。还有一个叫罗布次仁的也知道。罗布次仁跟一个叫达思的洋教牧师有勾结。此牧师是班丹活佛的弟子,班丹活佛背叛佛教向他传授了时轮堪舆金刚大法。他有一张图,图上有路线,走来了黑水白兽。”
达思牧师一直潜伏在江孜。所谓潜伏,就是既不想让十字精兵知道,也不想让西藏人认出他来。他再次穿起破烂的袈裟,拄着木棍,蓬松着头发,污垢着面孔,扮作云游僧,走向了白居寺,想看看尊师班丹活佛。班丹活佛不在了,寺院里的人都说,他因为听命于驻藏大臣否太并想代替迪牧活佛出任摄政王,而被刚刚亲政的达赖喇嘛流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达思牧师吃惊异常,尊师班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不相信,装作乞讨,久久在白居寺门前徘徊。那个很久没有出现的声音再次出现了,依然是亮丽尊贵而又稍纵即逝的:“达思快来,等你,等你。”他侧耳想抓住那声音,声音滑溜溜地一闪而去。他倒吸一口冷气:好像是尊师班丹活佛的召唤,这神秘的来自空中风里的声音。
达思牧师回到藏身的洞穴,展开“吉凶善恶图”仔细查看,看不到上面的标识和曲曲扭扭的线路跟尊师的召唤有什么关系,看清楚的倒是返回杂昌峡谷,然后绕开江孜,从那里斜插卡诺拉山口。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带着许多人。为什么现在才看清楚?为什么到了这里才知道需要返回?不不,不是他原先没看清楚,是地图变了,地图用修炼大法诱惑他来到了江孜,又以同样的理由要诱惑他离开江孜。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他知道尊师班丹活佛现在的处境?如果是这样,他应该马上离去。但是他没有离去,他知道,更强烈的诱惑不是地图的指向,而是他的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