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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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战争-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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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跟在后面小心翼翼走过去,正要进门,轰然一鸣,吓得他纵身后跳。五十个英国士兵迅速趴在地上,五挺机枪同时把子弹扫向了门内。



 



    扫射了一阵才明白,那轰鸣不是火药的爆炸,是寺院的僧人吹响了法号、敲响了铃鼓。麦高丽将军命令停止射击,觉得从门里还不能完全判断里面的情形,便让士兵搭肩爬上寺院的围墙察看。那士兵一上墙头就说:“将军,这里没有敌人。”



 



    但麦高丽将军并不认为只念经不抵抗的僧人不是敌人。他在五挺机枪的保护下走进了寺院大门,警惕地看着大殿两层楼上那些可以射击的孔洞,没看到枪管伸出来,才略微放心,扫视着那些僧人奇怪地想:你们不打了?为什么?



 



    大殿的台阶上,打坐念经的僧人整整齐齐排列着,有睁着眼的,有闭着眼的;睁着眼的目不转睛,似乎根本没看见英国人走进寺门;闭着眼的在用额头看人,看见的是天空的祥云而不是侵略者的嘴脸。有些僧人头上脸上身上流着血,他们被刚才在门外扫射的机枪打中,已经死了,却没有倒下,还是打坐念经的样子,可见他们定力非凡,早已出神入化。台阶下,空地的两旁,围绕着堆积起来的刀枪棍棒,也是打坐的僧人,他们一律睁眼,从左右两个方向瞪着麦高丽将军,他走到哪里眼光就跟到哪里。嘴皮照例是颤动的,如同踏踏的脚步声。



 



    大殿的门也是敞开着的,从里面伸出两只巨大的黄铜法号,法号由四个健壮的僧人用肩膀扛着,像两只巨大的眼睛,瞪视着面前的英国人。浑厚响亮的号音就像无形的爆炸,在无形的死亡里发生着作用。还有鼓音,不算响亮,却异常钢脆利落,敲鼓的喇嘛躲在大殿门内的黑暗里,能够想象他们是多么全神贯注。



 



    僧人们的经声潮涌一般,来去分明,高低有序。是自然关照下的抑扬顿挫,起伏中充满了平和与静穆。而最大的魅力是河水般的流畅,是阳光洒满大地的明媚。仿佛恐怖被虚无化解,死亡被宁静消溶。让所有人包括念经的喇嘛和听经的英国人都吃惊:就都要死了,怎么还能这样悠然澄明。



 



    麦高丽将军首先打了一个寒颤,身子顿时萎缩了一下,脖颈也不再直硬了,下巴回收着,头似乎仍然想昂昂地扬起,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他绕过堆积的武器走到台阶前,眯眼看了看打坐念经的僧人,然后一个一个看下去?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了。他想控制住自己,却发现自己无法给自己做主。恐怖和惊寒像安了家,一股一股地从灵肉的岩缝里渗出来,似乎在提醒他:西藏人有多么坚顽不懈,他内部的恐惧就有么坚顽不懈。



 



    他惊问自己:怎么打不死?怎么打死了还在念经?



 



    像是回答他的问题,突然,一个僧人磕头一样朝麦高丽将军倒了下去,咚的一声,打裂的头颅里迸出一股脑浆,喷向将军的胸膛。将军惊叫一声,肥大的身躯比猴子更加敏捷地朝后蹿去。他蹿到机枪跟前,尖锐地喊叫着:“打,打,都给我打。”



 



    五十个英国士兵掌握下的五挺机枪和几十杆来复枪一起发威,子弹雨点一样扫向了打坐念经的喇嘛,也扫向伸出法号和传出鼓音的大殿门内。



 



    但是僧人们没有一个倒下,念经的声音依然流畅明媚,法号依然浑厚响亮,鼓音依然钢脆利落。好像英国人的扫射和西藏人的挨打,不是发生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世界。麦高丽将军不由自主地退向寺院门外,心说这是最强大的敌人,我遇到了最强大的敌人。他战战兢兢转身,朝远处的十字精兵阵地走去,又觉得不对,回到还在扫射不止的英国士兵后面,大喊一声:“撤。”



 



    倒下了,倒下了,所有已死和将死的僧人都倒下了。倒下去的人中,包括了江村代本。



 



    但是法号和鼓音没有停歇,好像它们是先知,告诉西甲喇嘛,立刻还会有洋魔冲进寺院来。西甲喇嘛说:“那就来吧,反正我还没有死。”



 



    阿达尼玛穿着从死僧身上扒下来的血污的僧衣,用壮硕的身体堵挡在西甲喇嘛前面。他也没有死,因为他必须保护西甲喇嘛。乃宁寺的佛,灵验地显示了让必死的人不死的法力。



 



    西甲喇嘛带领活着的僧人,把死去的僧人都搬请到了寺院后面的山岗上。鹫鹰们等待着,虽然这些日子它们天天都在啄食死尸,但它们知道自己不是来填饱肚子的,吃尽吃完、一滓不剩才是目的。所以它们吃饱了就飞,拼命地飞,扶摇直上,几乎离开地球的引力。鹫鹰都是直肠子,飞去飞来,就化尸为粪了,然后再吃。山岗上昼夜守候着十个天葬喇嘛,他们一刻不停地割卸尸肉、砸碎骨头。似乎在西藏的天性里,不允许有任何血污和尸烂裸露在大地上,人和飞鸟总是用最快的速度消除着别人留在它身上的创伤和一切蹂躏的痕迹,山河转眼又是安然美丽了。大殿前的空地又被腾空,在新的尸体即将摞满之前,这里只有几只吮吸残血的乌鸦和一些被西藏人放弃的武器。



 



    乃宁寺的抵抗还在持续:念经,念经,西藏的念经。面对强盗,懦弱的西藏和佛教只剩下了念经。据说经咒可以让人面对枪林弹雨而无害,可以打退甚至消灭任何外侵之敌。但到了反而被外侵之敌一次次消灭的时候,连喇嘛们都知道,一个只能依靠土枪、刀剑、棍棒、石头来对抗现代化洋枪洋炮的民族,之所以相信经咒,是因为经咒的真正威力,其实是让自己死前没有恐惧、没有忧伤,也没有眷恋,让自己坐以待死,而不是逃以毙命。



 



    西甲喇嘛——一个目不识丁、从来就是以敬献供物为信仰手段的下等喇嘛,开始了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的没有神力暗中加持帮助的长时间念经,尽管有一点煞有介事。别的喇嘛都跟上了,打坐的姿势一个比一个端庄,经念得一个比一个清晰用心。神态安详,眼目恬淡,心无所住,战争已经不算什么了。厨房里的喇嘛烧来了诵经必喝的酥油茶。所有的喇嘛都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木碗,有的木碗还是镶了银边、安了银座的,放在面前的地上,等着倒满,然后双手捧起来,有滋有味地喝着。



 



    有人说:“好像盐淡了,怎么今天的酥油茶盐淡了?”



 



    倒茶的喇嘛像平常一样说:“淡了吗?下次你可别说盐放的太重了。”



 



    难道他们还期待着下一次?下一次,天堂喝茶。



 



    酥油茶刚刚喝完。西甲喇嘛起身走向大门外面,旁若无人地撒了一脬尿,回来又坐下,像一个领经师那样长长地吆喝了一声。经声又起,一丝不苟的梵呗弘音里,充满了西藏的安详和自信。喜悦出现了,是脸色的,也是声音的,蹦蹦跳跳的经咒欢快而出。



 



    法号和鼓音响起来,就像山塌了,水崩了。



 



    英国人再次光临,还是麦高丽将军带队。他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不怕枪弹的人。就算他面对着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也毕竟是肉躯而不是铁骨。还是五十个英国士兵,还是五挺机枪和几十杆来复枪。当他们蜂拥而入时,麦高丽将军大吃一惊:大殿的台阶上下,空地两旁,还是一片红袈裟。而在他眼里,这些在战火中千疮百孔的袈裟,已经是不死的神怪,是比子弹更犀利、比刀剑更锋锐的武器。强大的恐惧自心底升起,他挥手喊叫着:“打,快打。”仿佛自己的机枪不扫射,对方的经咒就会变成机枪扫射到他头上。



 



    又是疯狂的扫射。之后便是逃跑。僧人们谁也没有反抗,也没有追撵,但是麦高丽将军和他的士兵都觉得强烈的反抗和追撵已经发生。他们惊慌失措,逃跑的时候竟然把一挺机枪落在了乃宁寺的大门内。



 



    僧人们没有人理睬那挺调转枪口就可以扫射英国人的机枪。他们又一次默默地清理干净了同伴的尸体,坐下来继续念经。



 



    噗通一声响,打断了唱歌一般悠扬的经声。僧人们看到,西甲喇嘛仆倒在了他前面的阿达尼玛身上,额头沉重地碰撞在对方的后脑勺上。阿达尼玛回身满怀抱住西甲喇嘛,紧张地叫着:“大喇嘛,大喇嘛。”他留下来是为了保护前线总管西甲喇嘛,现在他自己好好的,西甲喇嘛却倒下了。“佛祖,你快来看看这个人。”是被英国人的子弹打中了吗?可是刚才他还在指挥众僧搬运尸体呢。



 



    僧人们顿时乱了,围过来,嚷嚷着,不知怎么办好。主心骨失去了,乃宁寺不是还有佛吗?但人越是六神无主,神佛就离得越远。殿堂里没有动静。似乎喧嚷的时候,佛就会睡着;悄寂的时候,佛才会关照。



 



    阿达尼玛说:“听我的,听我的,我是阿达尼玛代本,现在我们这样,喇嘛们,我们这样……”他急得几乎晃掉头,也没晃出主意来,长叹一声又说,“还是继续念经吧。”



 



    僧人们纷纷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这时一个姑娘拉马走了进来,左右一看,疲倦地靠在门框上:终于回来了,回到自己人的怀抱里了。她张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凄惨得滴出几行眼泪来。僧人们望着她,她也望着僧人们。突然她眼睛一亮,好像泪水无声地开花了:西甲?接着又黯然一眨:西甲怎么了?不会是死了吧?她丢开马缰绳,跳起来,扑了过去:“西甲,西甲,我是桑竹,桑竹回来了。”顿时就泪水滂沱。她抱住西甲喇嘛的头,把自己湿漉漉的脸贴到他干硬的嘴唇上,惊叫一声:“热的,热的,他没死。”



 



    阿达尼玛说:“是的,姑娘,大喇嘛没死。”



 



    桑竹姑娘说:“那你们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阿达尼玛说:“喇嘛们在念经呢。”



 



    桑竹姑娘说:“那就是等死啦。西甲喇嘛不能死知道吗?赶紧走,他死了谁来指挥西藏人打仗?”



 



    阿达尼玛一掌拍扁了自己的额头:这么简单明了的问题他怎么没想到?他喊道:“快去,把大门关上。”



 



    经声消弭。法号和鼓音暗哑。乃宁寺静悄悄的,一夜岑寂。在黎明的时光伴随山雾的动荡徐徐而来时,十字精兵的进攻又开始了。



 



    仍然是麦高丽将军和他的五十个英国士兵。他们蹑手蹑脚地靠近乃宁寺,耳朵贴在门扇上听了一会儿,便一脚踢开大门,惶急而入,紧张得又是架枪,又是瞄准,甚至还有人朝着黑洞洞的大殿门内开了一枪。



 



    然而,就像在梦境里,那挺被他们丢弃的机枪还在原地,僧人们一个也没有了。空荡荡的乃宁寺,一尊尊瞪着眼睛沉默不语的佛像,七珍八宝的供台,没人打坐的卡垫,无声的法号,失音的鼓,寂然明亮的酥油灯,经幡唐卡,在消失了活佛喇嘛信徒香客的日子里,冷冰冰地陈列着,一丝动静都没有。灯苗不再闪烁,法铃不再摇摆,哈达也不再飘晃,风虽然还来,却已不再触摸它们了。



 



    乃宁寺建于藏王墀松德赞时期,一千多年了。



 



    最珍贵的是大经堂壁龛里的五百尊金佛和文殊大黑殿里的五十卷贝叶经。五百尊金佛营造于建寺之处,是乃宁寺的镇寺之宝。贝叶经是古印度僧人写在贝多罗树叶上的经文,是乃宁寺之所以全藏着名的理由。撤走的活佛喇嘛们没有把这些珍宝带走,或者他们带不了,或者他们没想到英国人不仅要占领还要抢劫,或者照《圣史》上所说:佛把财宝留给英国人,来试验上帝之徒的贪婪之心。



 



    所有的金佛和贝叶经以及金银旃檀的佛像、法器、供皿和画卷,全部被麦高丽将军识货地指定为带走之物。他指挥士兵用经幡哈达幕帐把它们抱起来,绑在了马背上,然后告诉戈蓝上校,自己不可能跟着十字精兵再往前走了。



 



    戈蓝上校说:“你不能离开,麦高丽上尉,我们的兵力不能在这个时候分出去,为你押送这些异教徒的圣物。”



 



    麦高丽将军说:“不,请叫我将军。一个将军有权决定他什么时候离开。”



 



    戈蓝上校说:“我们前面还有紫金寺、白居寺,还有拉萨的许多寺院,珍宝多得是。”



 



    麦高丽将军说:“我还会再来的。我带走多少兵力,加倍送还你多少兵力。”



 



    戈蓝上校说:“再来我就不欢迎你了。我是战场指挥官,我有权拒绝任何干扰。”



 



    麦高丽将军说:“我既然能代表伦敦军方,就能代表英国女王。虽然我现在还不能传达女王的声音,但将来一定会让你听到女王对你的表彰。向你颁发十字勋章的人,很可能就是我。我知道你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你会非常荣幸地受到伦敦圣保罗大教堂的大主教的接见,因为你为他俘虏了比他想象的还要多的异教神像。何况你有承诺,让英国拥有珍宝,我的私人博物馆永远属于大英帝国。”



 



    戈蓝上校沉默着,只好同意:“上帝啊,你难道需要的不是国土而是异教徒的圣物?”



 



    麦高丽将军的后撤比戈蓝上校的进攻还要神速,他动用了六十多匹骡马和三百多名押送士兵,唯恐来不及了似的,匆匆上路了。







第十六章 江孜战役(一)



 对驻藏大臣否太来说,达赖喇嘛的亲政让他感到事情难办了许多。面对摄政王迪牧,无论威胁恫吓,还是说服诱导,他觉得都是面对一个人,尽管这个人的身后是整个西藏地方政府。达赖喇嘛就不同了,他象征一个僧伽集团,这个集团高深莫测到外人根本不知道谁是最后拿主意的人。表面上,达赖喇嘛本人的权威至高无上,但他毕竟是个毫无政治历练、刚刚走过少年的青年,他需要智囊的谋划和前辈的定夺。是谁定夺了他的突然亲政?又是谁定夺了他亲政之后坚决抵抗英国人侵略的决心?



 



    否太坚决不相信乃穷大护法的降神问谕可以决定一切,也不相信沱美活佛和顿珠噶伦以及由他们发动起来的三大寺代表和民众大会能够改变西藏政局。他觉得在高墙厚垒的布达拉宫内部,那些根本不露面的达赖喇嘛的经师和亲随,也许才是真正有影响和有力量的人。



 



    否太照例在大昭寺和布达拉宫两处参加了达赖喇嘛的亲政大典,大典上除了祝贺,别无他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位新上任的政教领袖了。而他是非见不可的,他必须把在迪牧活佛面前说过的息兵罢斗、文争理阻的道理,再给这位他眼里不知天高地厚的神王说一遍。但他去了两次,两次都吃了闭门羹。达赖喇嘛总是托病不出,传话的僧人说得煞有介事:“头晕目眩、口干疮生、乱痛加身、性情急躁。”否太说:“朝廷有旨,总不能不听旨吧?”回答是:“病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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