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果一个耳光扇得汝本踉跄而去,喊道:“我就没打算跑,你没看见后面的山陡得上不去吗?听我的,打。”
火绳枪按照仇恨的规律吼叫着,很快就零零星星了。
有人喊:“代本大人,没子弹了。”
果果代本也用喊声回答:“在死人身上找。”
十字精兵的机枪和步枪火力一起压过来,伤亡每一秒钟都在增加。
果果看了看所剩不多的部下,又望了望远方,悲愤地说:“藏在山林里的朗瑟代本团呢,我们就要打光了,他们怎么还不来?朗瑟代本死了吗?”他突然想到还有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便猫腰跑向看押俘虏的山壑。
“杀了俘虏,你们跟我来。”果果本来打算对霞玛汝本这样说。但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痛悔得挥拳跺脚。
已经没有了,俘获的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看押俘虏的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都不在山壑里了。果果开始以为霞玛汝本把俘虏转移到离战场稍远的地方去了,但丢在地上的散乱的绳子立刻纠正了他的想法。
果果代本眼睛里放射着凶光,咬咬牙,转身往回跑。跑着跑着就意识到,他现在仇恨的已不是洋魔,而是放跑了俘虏后自己逃跑的霞玛汝本,是迟迟不来增援的朗瑟代本,还有刻意把他们安排在亚东想让洋魔吃掉的西甲喇嘛,有让人用靴子跺死了他的人的俄尔总管。而发生这一切的原因,就是他们牢牢记住了他的背景:他果果是当周活佛的人、日囊庄园的亲戚、马岗武装的一员。是就是了,这些事情他无法改变,但他可以改变目前的状况、以后的命运。
果果跑回阵地,端起枪来就打。他最后放了一枪,最后打死了一个英国人,然后把枪一扔,跳出藏身的地方,喊道:“弟兄们,要死还是要活?要活就把枪扔掉,跟我走。”
果果代本投降了。他和他的人举着双手,走向了英国十字精兵。
《圣史》的评价是公允的,说果果代本的投降并不是因为他怯懦。他把队伍安排在一座无路可退的陡山前,本想是破釜沉舟的。最后子弹打没了,增援也不来,心里又涌出许许多多对同胞的瞋恨,所以就不想死了,更不想让部下全部死光。跟他一起投降的还有四十多个人。一个原本人员整齐并且拖带妻小的代本团,最后只剩下四十多个人了。举手投降的果果代本眼泪汪汪的。
枪炮声立刻终止。一脸战灰的戈蓝上校似乎有点不相信,命令部队端枪警惕,密密匝匝围住了这伙来投降的西藏人。
戈蓝上校叫来尕萨喇嘛翻译,问道:“你们为什么投降?”
果果咬牙切齿地说:“我想打死霞玛汝本,打死朗瑟代本,打死西甲喇嘛,打死俄尔总管。”
“为什么要打死他们?”
“他们把我逼上了绝路。”
戈蓝上校还想问得更仔细,又觉得没有必要。据他粗浅的了解,西藏人的互相仇恨是由来已久的,可以说是传统。不然也不会有尕萨喇嘛的逃亡和对英国人的帮助。戈蓝上校审视着对方,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亚东阵地上,除了你们,还有没有别的守军?”
果果说:“有,还有朗瑟代本团,还有扎西代本团、尼玛代本团、达娃代本团。”他在撒谎。骨血深处西藏人的立场不知不觉又冒了出来,他心说就是打不赢洋魔,也要吓洋魔一跳。“他们都在我后面,我是第一道防线,他们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
戈蓝上校点点头。他不是一个轻信的人,但逻辑告诉他:一个举手投降、以求活命的人,并不希望自己的投降变得毫无用处。如果他的投降能让十字精兵长驱直入,他就有了彰显的功劳,何乐而不为?如果不能长驱直入,他至少应该做到让十字精兵免受损失,以便让接受他投降的人明白他的重要。所以戈蓝上校的脑子里立刻有了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防线的激战,一战比一战更疯狂更残酷。他不惧怕残酷,但不希望残酷。毕竟十字精兵的伤亡已经很重很重了。
戈蓝上校说:“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如果仅仅是活命,我也许不会给你,对投降者我们也可以杀掉。七百年前十字军东征时,我们英勇无畏的基督徒就是这样做的。但如果你想得到地位、财宝和庄园,我倒是可以考虑给你一个保证,在我们英国人占领西藏之后,上帝会赐给你想要的一切。”
这是诱惑,诱惑果果代本说出实话,并为英国人卖命。果果想到了,立刻显得很高兴,不无垂涎地说:“先活下来再说,我这些士兵都想活下来。庄园、财宝、高高的地位,西藏人谁不想得到啊。我们求佛求了一辈子,现在却要由上帝赐给我们了。这上帝一定是佛的儿子。”本能的幽默使他没忘了随时让佛占些便宜。
戈蓝上校大度地不计较上帝和佛谁是谁的儿子的问题,继续问道:“你认为去春丕哪条路线最合算,我是说伤亡最少?”
果果指着亚东深处说:“往前打,一定要往前打,打过朗瑟防线、扎西防线、尼玛防线、多吉防线。不不,不是多吉防线,是达娃防线。不过这样打到最后,恐怕就没有我们的地位、财宝、庄园了。”
戈蓝上校紧问:“为什么?说呀,为什么?”
果果哭丧着脸说:“因为你们都死了,上帝也死了,谁赐给我呀?”
戈蓝上校又问:“所有的路线都这么难打吗?”
果果摇摇头:“西甲喇嘛把兵力都压到离春丕近的朗热和亚东一线了。乃堆拉离春丕最远,他估计洋魔,不,英国人不可能选择那条路,就安排了最不能打仗的森巴军,就是那支只会跳舞和逃跑的部队。”
戈蓝上校一掌拍到自己脑袋上:“这个西甲喇嘛居然猜到了我的想法,可我并没有猜到他的想法。我难道不如他?我把时间耽误了,乃堆拉,乃堆拉……”
其实连果果代本自己也没想到,他投降后会真真假假说出这些话来,这比不投降的威力大多了。更没想到,他始终没有说出西甲喇嘛要在乃堆拉到春丕的漫长战线上消耗十字精兵,并在春丕西山谷围歼他们的战略战术,尽管他那么仇恨西甲喇嘛和所有跟自己并肩战斗的同胞。他在关键时刻靠了自己向佛亲祖的本能,保守了一个最大的秘密,那秘密里隐藏着他作为一个西藏人的良知。
恰在这时,西藏人的阵地上,出现了枪声和人影。
果果代本回头一看,禁不住喊起来:“看啊,朗瑟代本团,第二道防线的人冲到前面来了。”
朗瑟代本团终于赶到了。他们的射击果断而有效,首先打在了戈蓝上校的心理防线上。
戈蓝上校慌忙指挥十字精兵撤了下来,紧急中,没忘了裹挟上投降的果果代本和四十多个西藏士兵。他说:“按照你的职位,你现在已经是我们十字精兵的中尉了。果果中尉,为我们打仗就是为你自己的前程打仗,尕萨喇嘛就是你的榜样。”
尕萨喇嘛附和道:“忠于上校,你就能得到一切。我们虽然信佛,但不能拒绝上帝的帮助,是佛让上帝来帮助我们的。”
果果中尉暗淡冷漠的表情上,闪过一丝迷惘。
朗瑟代本知道自己来晚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俄尔总管的命令不能不服从。他带人去朗热高地急急忙忙挖好了修庙的地基,刚返回部队,听到亚东炮声轰鸣,又急如星火地赶过来。来了才发现,果果代本团已经不存在了。按照规律,这个时候十字精兵应该一鼓作气拿下亚东,乘胜进军春丕,但对方却莫名其妙地退了。朗瑟代本做好了死战到底的准备,等了半天,来到的却是深大无边的寂静。
朗瑟爬到高处望了望,发现对方阵地上一片空旷,立刻派人前往朗热,向西甲喇嘛报告十字精兵离开亚东的情况。
就在亚东激烈交火的同时,朗热高地上,西甲喇嘛对上帝的审问也在一步步推进。这其实是一场比武器对武器更有价值的交锋,只是当事人并没有意识到。
“上帝,你听着上帝。你为什么要来我们西藏,是讨不到老婆,还是填不饱肚皮?也许你阿妈死了,你来西藏想找一个女人做亲妈。这个好办,我帮你找。我把我的女人领来管你叫儿子,那我就是你阿爸啦。上帝,好好听着,我是你阿爸。”西甲喇嘛这样说着,感觉满心满肺的痛快。
达思牧师想:无知的喇嘛固执地把我提拔成上帝了。上帝就上帝吧,看他能把上帝怎么样。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上帝,你听得懂我的话吗?为什么不回答?”
达思说:“全世界所有地方的话,上帝没有听不懂的,所以上帝要到处走一走,走到哪里都是国王亲自端茶倒水、伺候起卧,如今走到西藏来了,不仅不伺候,而且绑起来啦。让我开口说话容易,叫你们的佛祖来。上帝只跟佛祖说话,不跟下级喇嘛说话。”
西甲嘿嘿一笑:“你说你不跟我说话,那你刚才是放屁吗?但是我知道上帝是不会放屁的,因为上帝不吃糌粑不喝酥油茶,一天三顿吃人肉喝人血,气往上面跑,不往下面走。我说的对不对,上帝?”他得意得眉开眼笑,又问,“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跟我说话吗?”
这样的问题让达思牧师有点摸不着头脑:看来我得问自己了,问了也不知道。
西甲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是佛祖。”
达思牧师是西藏通,一点也不吃惊这样的回答:“佛祖就是你?不对吧,我这个上帝怎么从来没听说你是佛祖?佛祖在印度。”
西甲说:“上帝你瞎啦,你这个笨蛋,印度的佛祖到了西藏,西藏才有了佛教。我来西藏的时候,西藏鬼怪横行,死人遍地,我把鬼怪一个个降服成了护法,把死人一个个超度成了神人。黑头藏民见识了我佛祖的大法力,才又是念经又是磕头的。现在上帝你来了,想把西藏从我手里夺走,那怎么行?我不仅要把上帝绑起来,还要杀了上帝给西藏人看。”
达思牧师本来也想针尖对锋芒地把佛祖侮蔑一番,但他也是信佛的,且有佛祖一样高大完美、父母一样亲切慈祥的班丹活佛为上师,便把几乎溜出嘴边的粗话咽了回去。他说:“上帝是杀不死的,上帝的血会变成一万个上帝再长出来。当年有人杀了耶稣基督,结果耶稣回到上帝耶和华身边成了圣子,圣子和圣父是一体的,我既是上帝也是耶稣基督,我来西藏是为了用我的血拯救所有愚昧的灵魂。”
西甲胸有成竹地一笑:“还是让佛祖救度上帝吧。我们会像杀牛杀羊一样杀你。西藏的牛羊是不用刀杀的,做佛徒的人就害怕见血。我们是用绳子绑了牛羊的鼻嘴,让它们闭气而死,一点点血都不流。哼哼,原来上帝就跟西藏的牛羊一样,也需要牛毛绳和牛皮绳伺候。”
达思摇头自语:“你杀不了,杀不了。”他在想,皱着眉头想。
西甲上火地拍了一下土石树枝垫起来的高台说:“杀不了我就不叫西甲,不,我就不是佛祖。你就可以从我面前走过去,走到哪里我都不管。”
达思牧师突然想清楚了:看来这场对上帝的审问是他必须经历的,它也许会决定朗热高地上的神通之路是否能开通畅行。而审问“上帝”的这个西甲喇嘛很可能就是那尊祛除了所有鬼魅、必然会眷顾修法者的大神,是班丹活佛预言中的对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助缘。他在越来越紧的绳子里打起精神,瞪着西甲喇嘛说:“世界上没有什么绳子能够绑住上帝,我也不会闭气而死,因为上帝可以九百九十九天不呼吸。”
西甲说:“那我就绑住你的鼻嘴绑上九百九十九天再加一天。”
达思说:“那时候你在哪里?你能活九百九十九天?”
西甲说:“佛祖是不死的,我还在这里。”
达思说:“那就来吧,快来绑住上帝的鼻嘴。”
西甲立刻吩咐身边的几个人:“杀牛不眨眼的陀陀喇嘛,快把他的鼻嘴给我绑了。”
达思喊起来:“我是上帝,让他们绑我是不公平的,必须佛祖你亲自绑。”
西甲说:“绑就绑。”跳下高台,拿了一根结实的牛毛绳来到“上帝”跟前,动手就绑。
牛羊的鼻嘴是朝前凸出的,捆扎起来很方便。人的嘴是凹进去的,绳子使不上力;鼻子倒是有点翘,但也万难捆扎。西甲喇嘛折腾了半天也无法绑得让对方不能呼吸,这才意识到,要让对方窒息,必须捆扎脖子。但绳子刚挨到脖子上,达思牧师就喊起来:“你们会绑住牛羊的脖子吗?你说是捆绑鼻嘴,没说脖子,佛祖不能说话不算数。”西甲喇嘛只好罢手,回到高台上坐下,要了一碗酥油茶,一边吸溜吸溜地喝着,一边想对策,没等茶喝完,对策就有了。
他把茶碗交给身边的陀陀,想诡谲又诡谲不了地笑着:“现在我实话告诉你,刚才是骗你呢,我不是佛祖,我是西甲喇嘛。”
达思惊叫起来:“你不是佛祖?那你有什么资格审问上帝?”
西甲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脸说:“审问上帝的资格没有,杀上帝的资格有哩。不是佛祖的喇嘛说话是可以不算数的。”朝两边喊一声,“陀陀们,把上帝给我杀掉,想怎么杀就怎么杀。”几个陀陀立刻冲了过去。
达思说:“慢慢慢。还是你亲自来吧,西甲喇嘛,你是这里最大的官。请用刀杀我,不要用别的办法。”
西甲说:“你想流血?想变出一万个上帝来?不行,我偏要用绳子勒死你。”
达思说:“那就随你的便,反正我已经提醒你了。你知道白居寺的班丹活佛吧?他是佛祖和上帝之间的使者,他在《如意宝珠三藏心髓十万智慧空行护法三摩机要八大菩萨七千威德曼荼罗修法胜乐独雄妙音吉祥大红智大白慈大力蓝经》里说,杀上帝前必须禀告佛祖,佛祖同意,你才能杀,否则株连亲朋好友一百人。除非你用刀子杀,放出诞生一万个上帝的血来。”
西甲喇嘛不言语了。达思牧师的话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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