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战争》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西藏的战争- 第1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炮弹呼啸着,轰的一声,果姆飞了起来。《圣史》上说,果姆飞起来后胳膊变成了翅膀,她在弥漫的硝烟里待了一会儿,便又稳稳地落到地上。死而复生的她,看到把自己装扮成凶神恶煞的陀陀喇嘛们,不惧炮弹,英勇地举起长矛、利斧、大刀坚守在阵地上,一个个狰狞起面孔迎接着死亡,便禁不住唱起了山歌。她高兴了唱,难过了唱,恐惧紧张了唱,鼓舞士气更要唱:



 



    跳一个锅庄,跳一个吉祥的锅庄,



 



    跳一个人喜欢佛喜欢山喜欢的锅庄。



 



    唱着唱着她跺脚跳起了锅庄。她被硝烟托丢在高高的岩石上,边跳边唱,眼前横七竖八的尸体让她悲不自禁,泪蛋蛋打湿了心也打湿了脸颊。她看到牛羊也死了不少,它们在战火中本能地向人靠拢,以为和人相依便能受到保护,结果却是替人送死。她悲愤地喊一声:“石头,石头,抱起大石头。”



 



    炮击结束了。山下的十字精兵密密麻麻爬上来。



 



    欧珠甲本跑向果姆:“天上的星星,一暗百暗,我们的人死了,多多的死了。”



 



    果姆说:“洋魔没上来就不算数,隆吐山还是我们的。”



 



    欧珠和果姆首先来到弹坑累累的阵地前沿。活着的人陆续跟过来。一些人甩起飞蝗石,一些人搬运石块滚向山坡上的十字精兵。果姆甩着飞蝗石唱山歌:



 



    敬一个石头,敬一个佛菩萨的石头,



 



    敬一个洋魔害怕、上帝害怕的西藏石头。



 



    山下传来惨叫。飞蝗石和滚石屡屡击中了进攻者,但冲锋却越来越猛烈。密集的枪声响起来,来复枪的子弹雨点一样压向山口,又有几个人倒下了。炮击加上枪打,藏兵死伤已经过半。



 



    欧珠甲本悲切地说:“我们打不过了,隆吐山守不住了。”



 



    果姆说:“打不过了吗?”好像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又说,“打不过就不要打了。”



 



    欧珠说:“那我们干啥?”



 



    果姆说:“会干啥就干啥。”说罢就又唱起来。



 



    果姆的山歌、欧珠的山歌、男人和女人的山歌突然响起来。一个只会挨打不会打人的民族、一个连诅咒都是抒情的民族的歌声,在危难时刻悠扬而来:



 



    烧一炷檀香,烧一炷今生来世的檀香,



 



    烧一炷离苦得乐、生命不死的鹫山檀香。



 



    欧珠和果姆带头,西藏人从所有遮蔽物后面站了出来,挺立在隆吐山的山口高地上。第一排是男人,身后是女人,再后面是孩子,孩子身后是一些没有被炮弹炸死的牛羊,似乎是人畜共守了。他们端着枪,枪里没有弹药,只用飞翔的山歌抵抗着快枪大炮的十字精兵。他们的一侧,是春丕寺的陀陀喇嘛。



 



    三十个陀陀喇嘛已经死了十二个,剩下的没有不负伤的,手腿缺少,骨肉开裂,鲜血淋淋。但是他们没有一个倒下,全都挺立着,跟着西藏边防军吼唱山歌。和藏兵不同的是,陀陀们没有把唱歌看成此刻唯一该有的举动,他们用弹坑里炸烂的黑泥补妆了自己的面孔,举着长矛、利斧、大刀这些神圣而荣耀的已有千百年历史的武器,瞪着冲上来的英国人,随时准备扑过去。



 



    山下,飞蝗石的射程之外,戈蓝上校用望远镜看着,高兴地说:“佛哪里是上帝的对手,大概西藏人正准备投降,隆吐山就要拿下了。”他身先士卒地跑过去,举着手枪唱起来。他认为不能让西藏人觉得只有佛的子民才会唱歌,上帝的信徒比他们还会唱,所以他喊叫着要求往上冲的士兵跟自己一起唱:



 



    基督精兵前进,齐向战场行,



 



    耶稣是我元帅,引导向前进。



 



    歌声的鼓舞让胜利在望的十字精兵士气更加高涨,很快就要接近隆吐山口了。来复枪的枪口就像密匝匝的眼睛,能让西藏人看到子弹的瞳仁正在闪亮、就要旋转。



 



    十字精兵中有人用藏语喊道:“西藏人,请放下武器,放下武器。”然后就是枪声。指挥冲锋的容鹤中尉命令士兵:“英国军队的枪,永远不能哑巴。”



 



    又有一个陀陀喇嘛倒下了。其余的陀陀,十七个陀陀,全都狂吼疯叫着扑了过去。长矛、利斧、大刀作为春丕寺的镇寺之宝,带着神气灵光,寒风一样呼啸着。电光石火般的近距离交锋中,十字精兵一倒一大片,十七个陀陀喇嘛一倒一大片。戈蓝上校惊呆了,赶紧往下撤。



 



    都死了,西甲喇嘛从春丕寺带来的三十个陀陀喇嘛,无一幸存,无一不是怒发冲冠、惨然悍烈。谁都相信,奋勇献身的瞬间里,他们完成了脱离轮回的漫长过程,成了自由往来的佛界护法神或护方神。《圣史》上说,这时候三十个阵亡的陀陀喇嘛都飞了起来,飞到十字精兵的头顶,干了一件虽然不怎么光彩却仍然可以引以为荣的事,那就是拉屎撒尿。我们没有炮弹我们有屎尿。炮弹打死了我们,我们就去转世了,屎尿击中了你们,你们就是活受罪。《圣史》上说,一脬臭屎拉进了戈蓝上校的嘴里,上校来不及吐掉,直接咽了下去。护法神的屎尿比炮弹还要厉害,许多在这天咽了屎尿的十字精兵,不久就死了。上校没有死,毕竟洋魔的上帝是恩福的象征,而上校对上帝的虔诚,早已被上帝看见并记在了账本上。



 



    欧珠甲本没有看到陀陀喇嘛的飞翔,惊愣地望着远远近近的尸体,直到遍山寂静,才嘶哑地喊一声:“喇嘛,喇嘛都死了。”



 



    果姆跑下山口,从陀陀喇嘛手里拿过了武器。



 



    活着的西藏人包括孩子都跑下去,把长矛、利斧、大刀从那些死不撒手的手里拿了过来。



 



    果姆说:“拿了这些武器,就跟陀陀喇嘛一样了。”



 



    欧珠说:“跟陀陀喇嘛一样,不跟西甲喇嘛一样,西甲喇嘛逃跑了。”



 



    次登定本再次跪下,朝着山顶的箭垛告白,还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战神啊,你借了我的手,借了我的大石头。”就是说他又用滚石砸死了一个洋魔。



 



    他身边的赤乃定本也跪了下来。他是飞蝗石的圣手,差不多弹无虚发,只是不知道打伤还是打死了。赤乃声气朗朗地说:“战神我祈求过你,让洋魔脑袋开花,我做到了没有呢?”战神在空中发出风语:呜儿呜儿呜儿。赤乃仰头说:“知道了,我让洋魔开了三朵花。”



 



    欧珠甲本望着两个定本,惭愧地晃晃头,一刀砍向一具尸体,才发现那是一个死去的藏兵。他惊叫了一声,却更加带劲地砍起来:“我是天葬师,我把扎西的尸体砍碎了呀,你们看。是鹰就得吃肉,是人就得报仇。神佛恩赐了人的善良,也恩赐了人的狠毒。随人鹰家族的兄弟姐妹已经来了,我是天葬师,天葬师”他不停地砍着,这是在尸体上练练手,给自己壮胆呢。战争进行到现在,他率领的藏兵和家属死了一多半,作为最高长官的欧珠甲本,却还没有杀敌记录。他杀不了人,一想到杀,心就软了,就会慈心求罪:“佛啊,佛啊,这还得了。”似乎他把他的胆气和见识都给了老婆果姆。



 



    果姆一直用的是飞蝗石,不知道石头是否打死了洋魔。但她是不胆怯的,无所谓,打死就打死了,谁让他们先杀我们呢。这时她喊起来:“洋魔又要开炮,往后退了。”



 



    炮声如雷,轰隆接着轰隆,硝烟飞石再起,一天的弹雨。



 



    欧珠甲本带人躲向炮弹打不着的地方。在他心里,隆吐山已经失守,剩下的就是履行誓言:“男尽女绝。”对他来说,主动就死比动手杀人容易多了。他说:“果姆,我们不躲了,我们去死吧。”



 



    果姆说:“好了,现在就去死。”说着,端起长矛就要冲下山去,突然又站住,喊道,“看啊,那是谁?”



 



    欧珠甲本和活着的西藏人都愣住了:看啊,那是谁?



 



    8



 



    西甲喇嘛见识了英国十字精兵的大炮之后,突然想到:为什么不把西藏的大炮搬请到这里来呢?他匆匆离开隆吐山口,来到春丕,按照森巴军离开的踪迹追寻而去。但他走岔了,他走过了边沟、巴沟、普沟、拉沟的沟口,最后才来到米沟。



 



    掌握西藏大炮的森巴军这时还在米沟,他们在赶走黑道袍的英国牧师和卫队后,认为坚守这里就是坚守西藏最重要的边境阵地。他们在危险重重的边境一如既往地吃、喝、歌、舞,并不知道坚守阵地需要一种紧张严肃的战时姿态,仿佛他们是来比赛舞蹈的,人人充满了用西藏之舞打败洋魔之舞的信心。



 



    桑竹姑娘从帐篷里窜了出来。她是唯一一个在森巴军里没有情人的姑娘。她是所有男人的情人,自己却从没打算找一个西甲喇嘛之外的情人。姑娘们幽会时,她就在奴马代本的帐篷里睡觉。为了让桑竹姑娘高兴,奴马是不会待在帐篷里的,他也去草丛里幽会了。桑竹姑娘一见西甲喇嘛,嚣张的美丽立刻变成了嚣张的捉弄。



 



    “来了,丹吉林的喇嘛?你是想姑娘了吧?或者想知道姑娘们都在干什么?走啊,我带你去看看。瞧你害怕的样子,喇嘛也是人,人干的事情喇嘛们没有不干的。尤其是丹吉林的喇嘛,坏人里最坏,毒僧里最毒。”桑竹姑娘走过去拉扯西甲喇嘛的袈裟西甲左右看看,惊叫着往后跳。



 



    她冷笑着:“我又不是女鬼,摄不去你的灵魂。你喇嘛修行的定力哪里去了,我今天倒要看看你会不会被我吓死。”说着扑了过去,西甲喇嘛一转身,正好扑到他脊背上。她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喊道,“背起来,背起来,丹吉林喇嘛把我背起来。”



 



    西甲吓坏了,尽管自己背起的这个女人是他曾经的爱人,尽管他跟她分手后他日日夜夜惦记着她,但他毕竟是教戒严格的格鲁派喇嘛,怎么能在众人面前跟女人如此接触?“桑珠,桑珠,快下来。”西甲乞求着,看对方越求越疯狂,便厉声说:“桑珠你如果想报复我,就把我杀了,但不要这样。”



 



    桑竹说:“这就是杀你,我先杀了你的喇嘛心,再杀你的肉身。”



 



    西甲说:“佛祖,快给桑珠一把刀,把我的喇嘛心和肉身都杀掉。”他如同尥蹶子的马,蹦跳着想把她甩掉。而桑珠姑娘就像有经验的骑手,用双腿紧紧夹住他的腰,双手牢牢拘住他的脖子。他们原地兜着圈子。很多人都来看:哈哈哈哈。



 



    西甲惊恐地喊起来:“奴马代本,奴马代本。”



 



    奴马代本不过来,似乎让桑竹姑娘为所欲为,才是他的心愿。他大声说:“你来得正好西甲喇嘛,我们都想你了。”



 



    西甲吼起来:“摄政王迪牧活佛传来急令,黑水白兽的大炮已经轰响了,西藏的大炮为什么还停在这里不动?森巴军到了边境不能代表达赖喇嘛和摄政王架起大炮,赶走洋魔,就是对佛教不忠,佛祖的怪罪就要下来了。快去隆吐山。”



 



    奴马代本和许多西藏人一样,脑子里只有玄妙而没有现实逻辑的地位。他不想想西甲喇嘛已来边境,怎么可能传达摄政王的急令?潜意识里就觉得只要是穿着袈裟的,都有超人的法力,什么事情做不到呢?不可思议正是活佛喇嘛的本性,只有神奇得让凡人想不通,才算是拥有佛法。何况让森巴军奔赴前线的指令就是西甲喇嘛传达的,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说不定以后还有无数次。



 



    所有人,包括一心难为西甲喇嘛的桑竹姑娘,都毫不怀疑地听从了急令:起营开拔,奔赴隆吐山。



 



    9



 



    西甲喇嘛和举着金色旗帜的森巴军一出现,十字精兵的大炮就哑巴了。步兵的冲锋再次开始。但是不用怕,连隆吐山都这么想。被炮弹炸矮的隆吐山突然升高了,比原来还要高。准备赴死的欧珠甲本和果姆吃惊地发现,已经不用死了,从此不用死了。森巴军从马背上卸下炮筒、炮架、炮座,很快组合成了一门门威风凛凛的大炮,翘空雄视,如同一只只准备吼叫的狮子。



 



    欧珠甲本和他的人心里一下踏实了:拉萨来的大喇嘛请来了森巴军和大炮。这些架起大炮的人可都是天天在达赖喇嘛和摄政王眼皮底下走来走去的高人。佛祖啊,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有胜利的把握呢。洋魔,就要完蛋了;上帝,就要完蛋了。



 



    果姆万分钦佩地望着西甲喇嘛:佛祖啊,大喇嘛有大本事,我不再告状了。



 



    还有下凡的空行母。谁能想到,森巴军出征时,会有这么多美丽的空行母下降到凡尘,混杂其中说说笑笑呢。而通常空行母是在天上的,只以云形光影显现,让人强烈感觉到她们的存在,却不在人的肉眼里活泼进出。尤其是那个唤作桑竹的最美丽的姑娘,明显是空行母的头、众仙女的首领。果姆看着,一个劲地小声惊叫:“噢呀,噢呀,仙女们说来就来了。”相比于桑竹以及所有空行母姑娘,她觉得自己就是晶莹的宝石后面一堆苍黄的土。她是多么的自惭形秽,又是多么的骄傲得意这就是西藏,作为神女的空行母和作为有情肉身的姑娘们混淆不清了,用仙女抗敌、用宝石打击侵略者的日子开始了。



 



    一个激灵让果姆回到现实,她总会比别人更快地回到现实:洋魔的枪炮真的打不烂西藏的宝石?空行母是救命度人的,不是夺命杀人的。而上帝,分明是放血逼命的上帝,不知是忿男还是暴女的上帝,要是施展法力捉走了空行母怎么办?



 



    欧珠甲本远远地看着森巴军,恭敬地哈着腰,不敢过去。



 



    奴马代本对欧珠甲本的队伍不屑一顾,似乎多看一眼都是多余的,更别说询问战况、了解敌情了。贵族的尊严和森巴军的优越让奴马代本习惯于不跟森巴军以外的下等人接近。



 



    只有西甲喇嘛在隆吐山边防军和森巴军之间走来走去,一副杞人忧天的样子,不断说:“洋魔的尸体怎么办?西藏的鹰是不吃洋魔肉的,就算吃,这满山遍野的死洋魔,神鹰们也吃不过来啊。”好像他已经看到森巴军开炮后的胜利西藏的大炮打死全体十字精兵的情形。



 



    十字精兵已经冲到了山腰,枪声和子弹,砰砰嗖嗖的。



 



    西藏人领教过死亡的欧珠甲本的人和没有领教过死亡的森巴军的人,谁也没有躲开,他们都信任地看着大炮。



 



    奴马代本更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