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甲却连声叫好:“看看这些石头吧,神佛的关照无时不在。”
人们发现塌下来的石块都是上好的磨铁石。就用这些神赐的磨铁石,他们把锈蚀的武器磨砺得贼光闪亮。西甲喇嘛举着长矛刺向坚固的玄武岩,玄武岩碎了。
陀陀喇嘛们从大厨房刮来锅底黑灰,拌着酥油,把自己涂抹成凶神恶煞,然后散发裸衣,横刀立马,奔赴隆吐山而来。
神祇都不曾料到这一场白刃格斗竟是如此惨烈。陀陀喇嘛用及其夸张的狞厉可怖证明,即使欧洲人发明了一次连发十余弹的来复枪和子弹瀑泻的麦格沁机枪,古老的冷兵器也还有石破天惊的力量。包括西甲在内的陀陀喇嘛都是第一次杀人,但他们一个个就像久经考验的杀手,把长矛、利斧、大刀使唤得得心应手。他们没有人认为自己正在残暴地杀生,只觉得这是一个脱离苦海、走向神界的修为过程。信仰照耀下的杀戮,从来就是慈悲之人演绎心狠手辣的必要程序。
二十个英国人倒在了地上,其中多半是陀陀喇嘛杀死的。西藏边防军也有手刃来寇的,完了就跪下,捣蒜似的以头叩地,朝着山顶的箭垛大声告白:“战神借了我的手,杀鬼又杀魔。”他们要给上天说清楚:把腰刀攮入敌身的,是战神而不是他。何况是杀鬼,不是杀生。跪下的四五个人里有次登定本,但没有欧珠甲本。欧珠甲本虽然第一个跳出战壕冲了上去,却仍然保持了心慈手软的记录。果姆奇怪地望着丈夫:你是甲本,怎么能不杀敌呢?不杀敌你冲过去干什么?
果姆是西藏边防军里唯一一个既杀了敌又没有下跪告白的人。她冷静地揩去腰刀上的血迹,为死者哼起了悲戚的山歌:
河水不断往下流,
世上痛苦没有头。
灵魂不走三条路,
请你一一问清楚。
二十个西藏人倒在了地上,其中一半是陀陀喇嘛。十字精兵没有佩带刀剑,但近距离射击的威力仍然是刀斧不能比拟的。
容鹤中尉带着前锋部队的残余退了回去。
隆吐山口前的坡地上,一片死人,一片寂静。映衬这黑暗残酷的战争事实的,是西藏一碧如洗的天,是透亮温暖的风。
西藏人望着混同在一起的敌人和自己人的尸体,不知道如何是好。哭是不对的,笑更是不对的,那就冷冷的面无表情吧。在西藏,战争的残酷首先表现在它瓦解了人的正常情绪,让人在丢弃哭笑之后,无奈地麻木着,呆若木鸡。因为大家都不知道神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办,需要喇嘛引导的时候,喇嘛却在沉默。
突然一声号叫打破了岑寂。是一个孩子再也忍不住的声音。他的阿爸死了,他不哭就不是孩子了。他一哭,所有的孩子都跟着哭。没有人制止他们,就算亡灵因活人的眼泪上不了天,也不能要求孩子像大人一样理智。果姆似乎是想把孩子们拖离死人现场的,手一伸出去就大声说:“哭吧哭吧,死去的阿爸们知道你们是哭洋魔的,洋魔的灵魂上不了天了。”
孩子们于是便更加号啕。哭声传染着,那边,十字精兵的阵地上也开始哭了。他们是哭死去的战友呢,边哭边问:为什么要从遥远的英吉利来到天边地角的西藏呢?来了就死了,上帝就不保佑了,野蛮异教的山河竟是如此险恶。
达思牧师开始祈祷:“愿灵魂借此灾难得以超生,爱的天国在等待你们,那里除了甘甜和幸福没有别的。”悲凉而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战争显出了压抑的本色。云把蓝天弄脏了,似乎眼泪瞬间变成了雨云,正在酝酿着瓢泼而下。
看着容鹤中尉败退回来,戈蓝上校很生气:“让基督拿起武器,这是我们的错,可以用忏悔来弥补。但如果让基督拿起武器后还不能战胜敌人,那就是无法弥补的错了。听着中尉,我们不能给天上的父丢脸,大英帝国的军人是基督所向披靡的先锋。”
容鹤中尉申辩道:“上校,这只是暂时的,我们有超过藏军百倍的武器,如果再让我组织一次冲锋”
戈蓝上校打断他说:“你还是不知道西藏人靠什么来抵抗,告诉你吧,他们时刻都有神佛的关照。而你,基督的信徒,乞求过上帝和耶稣的帮助吗?”他吩咐手下叫来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吩咐道,“说说你们的主意吧。”
尕萨喇嘛抢先道:“陀陀喇嘛都是近身肉搏的亡命徒,应该架起大炮远远地轰击。”
戈蓝上校吃惊道:“看来你比我更厉害,我用大炮轰击我的敌人,你却用它轰击你的同胞。”
达思牧师不屑地瞪着尕萨说:“我知道你对跟你一样的喇嘛恨之入骨。但现在最大的威胁不是人,是山顶硕大的箭垛。应该向箭垛开炮,打掉它就等于打掉西藏人的灵魂。没有灵魂的人,你吹一口气,他就会倒下死掉。”
戈蓝上校点点头说:“我喜欢牧师的主意,任何时候神对神的征服都比人对人的镇压重要一万倍。”
五门十磅大炮和五门山地野炮架起来了。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炮兵装备,尤其是十磅大炮,五百米之内,精确度极高。
戈蓝上校指着高高的箭垛说:“基督之患就在前方,请以闪电之力,射出上帝的炮弹。”
四周静悄悄的,连风都在等待最初的那一声轰响。但最初的轰响虽然巨大却有些模糊,好像五发炮弹齐射,声音和声音叠加起来了。隆隆的雷鸣鱼贯而出,加上四山的回音,变成了一长串天空的咆哮。三发炮弹命中目标。箭垛转眼稀烂。
西藏人傻了,半晌没有反应。突然一声喊叫:“我们的战神啊。”欧珠甲本扑通一声跪下。他的部下和陀陀喇嘛们也都纷纷跪下。惊恐一片。战神的宫殿被摧毁了,战神死在宫殿里了。这可怎么办?谁护佑我们打洋魔?只有两个人没有跪下:西甲和果姆。
果姆之所以没有下跪是担心接下来炮弹就会落到人群里,神死了,人也会死的。她大步过去,拽起丈夫说:“快啊,把箭垛垒起来。”
欧珠甲本很想按照惯例佩服老婆的这个提议,突然悲从中来,喃喃地说:“我们的战神就像石头一样碎了,连山也被炸平了。”他的意思是神都没了,还垒起神的宫殿干什么。
果姆说:“多多地垒起箭垛,所有的山上都垒起箭垛。”她觉得一旦到处都是箭垛,洋魔的炮弹就会奔向箭垛,人就安全了。至于战神是否依然存在,她似乎并不在意。
欧珠浑身抖颤着,固执地说:“要是所有的山上都垒起箭垛,洋魔就会一直炸下去,西藏就没有山了。”这明澈的忧患淋湿了他的声音。
但是欧珠甲本没想到自己这么深沉的感情会受到西甲喇嘛的嘲笑。西甲捡起一根炸飞的箭枝,一折两半说:“就算箭垛里的战神被洋魔炸上了天,那也没什么要紧的。西藏的战神跟喜马拉雅山的石头一样多,炸死一个,就会长出一个,永远都不会少。再说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是:神像等于神,灵力好比人。谁毁坏了神像,灵力就会缠着谁不放,就好比我们的人藏在了他身边,他打个盹就会给他一拳,睡着了还能魇了他。等着瞧啊,有他倒霉的日子呢。”
到底是拉萨来的大喇嘛,见多识广,一席话说得大家豁然开朗。
欧珠甲本转忧为喜:“这么说来,他们毁掉的神越多越好。那就不要费力气炸毁了,我们多多赠送。送他们一尊佛,就是安插一个人。我们的人多多地包围着上帝,趁他不注意,你一脚我一脚,踢着就踢死了。”他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
西甲喇嘛说:“还是你老婆说得对,快把箭垛垒起来,越多越好。春丕寺的陀陀们,快去给箭垛念经放咒。我要走了。”
果姆望着拖起大靴子匆匆离去的西甲,失望地想:你好像并不怕死,怎么又要逃跑啊?她说:“佛祖啊,我又要告状了,拉萨来的大喇嘛一到关键时候就走。”
4
大山深处,浩浩荡荡的植被的光影里,那些白的、绿的、黑的闪烁就像水的波动。一片静水突然激动起来。
对准马翁牧师的枪乒乒乓乓射向了天空。因为在死亡即将发生时,霞玛汝本的部下把霞玛的一声大叫一致理解成了慈悲为怀。这时大家才发现了霞玛早已发现的:马翁牧师眼睛里的蓝光并没有狼的阴恶,倒是幽然悲惨着,让人丝丝心动。
马翁牧师来到倒在斜坡上的两个藏兵跟前,蹲下来看了看,不容置疑地说:“把他们抬过来。”
霞玛汝本瞪着马翁牧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看他呵斥自己的卫队放下枪后,才松了一口气,让部下把两个受伤的藏兵抬到了马翁牧师指定的平坦地方。
两个藏兵,一个英国士兵,都受了重伤。子弹好像商量好了,都在同一个部位洞穿了三个人的肉体,那就是要命的左胸。“但愿跳舞的心脏跳过子弹的追击,但愿上帝施救的恩福光临你们,三个不幸的上帝的孩子。”马翁牧师念叨着,从马屁股上的十字布兜里拿出几贴血红的膏药,用剪刀剪成三个心脏的模样,脱光上衣,贴在了自己光洁的胸肤上。十分钟后他连同自己的皮肉一起揭了下来,敷在了三个伤者往外冒血的弹洞上。
人们惊讶地看到牧师身上三处心形的创伤流出了比伤者还要汹涌的血。
牧师说:“这是上帝的血,不是我的血。让万能的上帝之血来挽救你们的性命吧。”
他的卫队长过来干涉了:“这样你也会死的,牧师。”
马翁牧师说:“你知道耶稣传道时给多少人看过病?连耶稣自己也记不清了。这些人最后都成了他的信徒。耶稣最擅长修复坏了的心脏。每一颗坏心脏在变成好心脏之后,都会把上帝的福音传播给一万个老弱病残,从而使他们年轻健壮。我要让西藏人知道,接受上帝之血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属于他们。”
两个藏兵昏过去了,失血过多的将死者的惨白洗刷了他们的脸,喘息微弱到几乎没有,看不到醒过来的迹象。霞玛汝本趴下起来地看了好几遍,断然摇头:“你不会是想用上帝的血害死他们吧?在你贴上那东西前,他们可是活着的。”
“现在他们也没有死,他们不会死。”说着,马翁牧师面朝苍天,张开双臂,喊起来,“上帝啊,你是看见我的,你能听到我的声音,请创造奇迹,请给我走进西藏的机会。三天之内让他们站起来,上帝,就像你信任我一样,我也信任你。”
霞玛汝本一把撕住马翁牧师:“你不能走,我们就在这里等三天,三天后要是他们死了,我要你的命,要上帝的命。”
马翁牧师祥和地说:“我当然不走。相信我,上帝的到来就是奇迹的到来,三天后他们一定能站起来。”
5
前线总管俄尔噶伦来到后藏江孜宗,准备在此会同驻扎日喀则的果果代本、驻扎尼木的夏琼娃代本、驻扎拉萨的朗瑟代本。可是命令传下去好几天了,只有朗瑟代本率领人马紧随其后赶来。另外两个代本杳无音信。俄尔噶伦命令朗瑟代本先行开拔,立即前往隆吐山布防。朗瑟代本连夜出发,没走多远,又被俄尔噶伦亲自追上了。俄尔像摄政王叮嘱他一样叮嘱朗瑟代本:“你要用脑袋保证,等不来朝廷旨命决不要开枪。”
然后,俄尔噶伦以摄政王和噶厦政府的名义,再次向两个未到的代本发出了鸡毛箭书。箭书就是绑在箭杆上的信,以示办事如有不公,将有利箭穿身的报应。箭杆拴上鸡毛,表明速送速办,不得有误。又是几天的等待,还是没有音信。俄尔决定发出红辣椒箭书。这是最后一次箭书,意味着比人死紧急,比天塌重要,不执行者以法处死。本来发出红辣椒箭书必须请示摄政王,因为俄尔噶伦并没有权力处死一个代本。但现在顾不上这些规矩了,既然摄政王说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还给他送了象征最高荣耀的嘎乌护身符,他就完全可以矫命而为。
俄尔确信红辣椒箭书一定会把果果代本和夏琼娃代本召来,不管他们两个石沉大海的定力多么出色,都不可能拿性命当儿戏。焦灼等待的日子里,他天天瞩望日喀则和尼木的方向,却发现另一种不可直说的等待悄然来临。
俄尔噶伦到来的消息已经传遍江孜,白居寺的重要僧人和各个庄园的主人纷纷来到俄尔暂住的宗本大院探望。但是颇阿勒庄园的女主人却迟迟不来。颇阿勒夫人是江孜最重要的庄园主,她的怠慢让俄尔很没面子。于是俄尔传令给颇阿勒夫人:“因战时军需,颇阿勒庄园迅速交来青稞二百克(一克为二十八斤)。”这是一次轻微的敲打,如果你不想凭空破财,赶紧来赔个不是就能化险为夷。但是出乎意料,颇阿勒夫人派了一队骡马,驮来了二百克上等青稞,自己还是不露面。俄尔清点了青稞后告诉驮队首领:“日喀则的果果代本和尼木的夏琼娃代本就要带领军队来了,二百克青稞磨出来的糌粑只够他们吃三天。既然你家主人如此爽快,那就请她每隔三天送一次青稞来。”
三天后来到宗本大院的却是一封颇阿勒夫人的亲笔信:“拜上俄尔噶伦阁下,颇阿勒庄园已经准备好藏兵所需全部青稞,但听说果果代本和夏琼娃代本来不了江孜,就又把驮送青稞的骡马放到山上去了。如果阁下一个人能够三天进食二百克青稞,我们当然还可以把骡马从山上赶回来。”
俄尔噶伦十分惊讶:凭什么她说两个代本来不了江孜,还敢断定我将是光杆司令呢?
江孜宗本岩措趁机进言道:“颇阿勒庄园的忤逆早已是家常便饭,在江孜,最早拜访你的日囊庄园才是最拥戴大人的。”
俄尔噶伦心里一沉,疑虑地盯着宗本:他和日囊庄园并没有深交,拜访不过是礼节性的,“最拥戴”之说显然不可信,可信的倒是江孜宗本跟日囊庄园的亲密关系。会不会这就是颇阿勒夫人不来拜访的原因呢?他再次派人向颇阿勒庄园传令:“放到山上的骡马就不必费时费力赶回来了。如果我俄尔噶伦来到江孜后永远都是一个人,饿死也不吃贵庄园的一粒青稞。愿佛保佑颇阿勒庄园人丁兴旺,祖业茂盛,青稞满仓,牛羊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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