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问:“你说从死者身上搜出了身份文牒?”
曾泰道:“正是。”
狄公道:“拿来给我看看。”
曾泰赶忙冲身后的县丞做了个手势,县丞将文牒呈上,狄公接了过来。文牒封皮上的字样被雨水浸得模模糊糊,无法辨认。狄公轻轻翻开文牒,只见主页上写着几行小字:“江小郎,隋大业七年生人,河南县江家庄人氏。”
狄公蓦地抬起头,轻声道:“隋大业七年生人……”他的目光转向地上的无头尸体,缓缓蹲下身,撩起死者的衣袖,伸手在死者的右臂上轻轻按了按,而后站起身来:“怪哉!”
一旁的曾泰和县丞对视了一眼道:“恩师,有什么发现?”
狄公沉思着没有回答,良久,他抬起头来道:“怎么,你们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曾泰一愣,望着身旁的县丞,县丞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狄公道:“依这份文牒所写,这个江小郎是前隋大业七年生人,而今已是神龙二年,算起来此人应该已经一百多岁了!”
一阵闷雷滚过天际,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曾泰和县丞猛吃一惊,登时后退了一步:“什么?”
狄公将文牒递了过来:“你们仔细看看!”
曾泰赶忙接过文牒,果然上面写着“隋大业七年生人”。曾泰倒抽了一口凉气,抬起头来,望着狄公。
狄公道:“按本朝律法,年过九旬的长者就应该赐勋官、加俸禄了。难道县中没有备案?”
曾泰看着县丞。县丞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道:“永昌县治下共有六位九旬以上的老翁,都、都有记在册呀,可,没有一个叫江小郎的。”
狄公道:“你们再看看死者的尸身,皮肤光滑润泽,富有弹性,这哪里是百岁之人的皮肤!依我看,死者连四十岁也还不到。”
曾泰和县丞赶忙走到尸体身旁,撩开衣袖。果然,此人的皮肤光滑,肌肉结实,看样子是个身体健康的年轻人。曾泰傻眼了,慢慢站起来:“难、难道,这文牒……”
狄公摆了摆手:“先不要妄下结论。走,到官道上看一看!”
李元芳正站在官道旁,静静地思索着,神色非常紧张,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滚落下来。天际滚过一阵闷雷,李元芳猛地抬起头来。
狄公走上官道,一双鹰眼四下搜寻着:官道上的车辙;一排排马蹄印……他循着车辙徐徐向前走着,不一会儿,车辙改变了方向,奔官道旁的麦地而去;麦地的田垄旁,泥土翻了起来,一行脚印向麦田深处延伸,远处,就是那个护田的稻草人,也就是死者陈尸之处。狄公的目光落在了脚印旁一排巨大的马蹄印上,那蹄印的方向与脚印延伸的方向相同。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许久,他抬起头来问曾泰道:“你是何时接到报案的?”
曾泰道:“大约是辰牌时分。接到报案后,学生便派人将官道封锁起来。”
狄公点点头道:“案发时间是今日凌晨寅、卯两个时辰之间。”
曾泰道:“哦?何以如此肯定?”
狄公指着地上两条清晰的车辙道:“你来看,这就是死者所乘双轮马车留下的车辙!”曾泰点点头。
狄公道:“从目前路面上的情况看来,以死者所乘马车留下的痕迹最为清晰,这就证明从案发到报案,中间这段时间里,没有其他车辆经过。”
曾泰问:“为什么?”
狄公道:“如果案发后有其他车辆经过,那么死者所乘马车的车辙一定会被其他的车辙所覆盖。而现在看来,恰恰相反,是死者马车的车辙覆盖了其他的车辙。”曾泰点头。
狄公继续道:“这样我们就可以肯定,从案发到报案,这条路上除了死者的马车,没有其他车辆经过。那么,这条官道直通东都,非常繁忙,什么时间路上没有车辆呢?”
曾泰略一踌躇,道:“在东都的城门关闭后,路上就没有车辆了。”
狄公道:“那么,东都城门何时关闭?”
曾泰道:“按常理说,东都城门在丑末关闭,辰时开启。”
狄公点点头:“那中间这两个时辰不就是寅时和卯时吗?”
曾泰一拍脑门:“卑职愚钝,恩师所言极是!”
狄公道:“因此,我们可以断定案发时间就在这两个时辰之间。”
曾泰连连点头。但忽然,他又摇了摇头:“不对……有一点说不通啊?”
狄公问:“什么?”曾泰道:“既然城门已经关闭,那么死者却为何还要赶往东都?即使他赶到了,也无法叫开城门,这种行为恐怕有些不合情理吧?”
狄公淡然一笑,点点头道:“问得好。依你之见呢?”
曾泰沉思良久,摇了摇头:“还请恩师开导。”
狄公道:“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死者有办法叫开城门进入城中。”
曾泰一愣:“这么简单?”
狄公道:“有时候,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往往是最简单的。”
说着,他对曾泰招了招手:“你来看看这三排马蹄印。”
曾泰快步走了过来,果然路上清清楚楚地留着三排蹄印。狄公指着靠左的两排道:“这是死者的两匹驾辕马留下的。”
曾泰点点头。狄公又指着路右侧的一排大如海碗的蹄印道:“这一排,就是凶手的马留下的蹄印。”
曾泰一惊,“哦?”了一声。
狄公走到官道中央,一边演示一边说道:“事情是这样的,今日寅末时分,死者乘车前往东都,后面传来了马蹄声,凶手飞马赶到车侧,先杀了车夫。杀人的手法非常简练,一击之下人头落地,因此可以断定,凶手的武器定是一柄长大兵器。车内的人听到声音掀开车帘,看到了车夫的尸体,大惊之下跳车逃生……”
说着,狄公带着曾泰沿车辙来到了麦地的田埂旁,指着道旁被掀翻的泥土道:“此人的身体落在这里,而后,翻身而起,向田里跑去……”他又指着脚印旁边的一排马蹄印道:“凶手骑马随后紧追,在麦田之中杀死了他。”
曾泰长长地出了口气:“是这样!”
狄公回头,发现远处官道旁,李元芳正在迈着大步,似乎丈量什么。李元芳以最大步伐向前走着,迈了四五步后,他突然站住,脸色大变,轻声道:“不是,绝对不是!”
“什么不是?”李元芳回过头来,狄公和曾泰站在他身后。
李元芳指着地上一排大如海碗的蹄印道:“大人,您对这一排蹄印有什么看法?”
狄公道:“刚刚我已看过了,我认为这就是凶手所乘的坐骑。”
李元芳不敢相信:“是马?”
狄公愣住了:“当然是马。除了马还有什么可以充当坐骑?”
李元芳苦笑着,摇摇头道:“大人,恕卑职直言,凶手所乘的坐骑绝不是马!”
狄公一愣:“你说什么?”
李元芳道:“卑职虽说算不上是相马的大行家,但也略知一二。天下马匹分为多种,以西域马、蒙古马为上品,这两种马也是天下最大的马种。西域马体态雄健,威武高大,一般在军中做仪仗之用;蒙古马体形稍小,但体力充沛,短途冲刺能力极好,因此,在军中做骑兵之用。可这一排蹄印太可怕了,马蹄大如海碗,竟比西域马的马蹄大出两倍!刚才我丈量了蹄印间的距离,大人,你看……”
他指着蹄印之间的间距道:“此物步幅如此宽大,是战马的一倍半还要多,这是不可能的!”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
李元芳摇摇头道:“据我所知,当今天下没有一种马能够迈出如此巨大的步伐!”
曾泰惊讶得语无伦次:“不、不是马,那是什么?”
李元芳道:“我不知道。除非……”
狄公问:“除非什么?”
李元芳道:“除非是妖怪。”
天空滚过一阵闷雷,狄公和曾泰被惊得倒退了一步。天色阴暗下来,“轰隆隆”的雷声不断地响起。
狄公轻声道:“一只在天下四道十州出现过的滴血雄鹰;一个生于前隋大业七年的百岁之人;一匹蹄大如碗、步幅奇长的妖兽,这个案子到底有什么玄机?”
一声霹雳,焦雷在头顶上炸响。李元芳和曾泰浑身一抖。狄公抬起头来:“暴风雨就要来了。”
曾泰道:“恩师,您看这件案子……”
狄公回过头来:“曾泰,上午你曾说起,派县尉到江家庄查访死者江小郎的家人,是吗?”
曾泰答道:“是。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狄公道:“这样吧,你马上命人将此蹄印拓下。元芳,你带着拓好的蹄印,持我名帖到殿中省,请人看一看。”李元芳点点头。
夜,大雨瓢泼,惊雷闪电震撼着大地,上阳宫中一片昏黑,只有寝殿中还亮着灯火。
武则天望着窗外的大雨,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徐徐坐了下来。梳妆镜中映出了她那张苍老、消瘦的面颊。她伸手摸了摸略显斑白的双鬓,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突然梳妆镜上隐约显出一行行小字。武则天不禁吓了一跳。
那字体越来越清晰,是一首诗:“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正是章怀太子李贤临死前留下的那首绝命诗!
武则天浑身颤抖,牙齿发出一阵阵“咯咯”的打击声。她哆嗦着伸出手,揉了揉眼睛,向梳妆镜看去,镜面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一首诗!
武则天强自压住心神,颤抖着叫了一声:“春香。”
春香答应着快步走来:“陛下。”
武则天颤抖着道:“你、你看看,看看镜子上有什么?”
春香抬起头,向镜子看去:“镜子中是陛下的圣容。”
武则天的牙关“咯咯”地响着:“还、还有什么?”
春香道:“没有了”。
武则天问:“你、你没看到镜子上写着一首诗?”
春香莫名其妙,仔细地看了看,摇摇头:“没有。什么诗呀?”
“啊!”的一声惨叫,武则天的身体沉甸甸地栽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着,像是羊角风突然发作,嘴角渗出了白沫。
春香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呼喊:“陛下,陛下!”
深夜,山道中。一个人在大雨中奔跑着,浑身被淋得透湿,他紧紧地抱着包袱,不停地喘着粗气。一道闪电亮起,霹雳凌空击下,那人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他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透过雨幕,看到山下不远的地方隐隐露出一点灯火。他挣扎着爬起身,向前跑去。
前面就是恩济庄。闪电照亮了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虽是初更时分,但村中漆黑一片,只有村西头一座破败荒颓的江家大院里,闪出一点点灯火。
雨夜中,传来一阵粗重的马蹄声。穿着老式虎头镔铁护甲的两只脚,轻轻磕击着马腹。海碗般大小的马蹄踏着小碎步,溅起一片水花,马鼻喷出一道道白气。
一道闪电在院门前亮起,照亮了整个江家大院。这是一个两进的大院落,院墙已几近坍塌,院中的蒿草有一人多高。两排厢房中一片漆黑,只有正房透出一点灯火。房中,一群黑衣人围坐在桌旁,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着:
“为什么要我们到这里来?”
“说是有紧急任务。”
“今天我听这儿的村民说,这个江家大院是个凶宅,经常闹鬼。这家的主人几十年前在一夜之间突然暴毙,大小三十余口,都被人砍下了脑袋。”
“别他妈自己吓唬自己!”
“真的,我还听说,只要住进这个院子的人,没有一个得好死的。所以,这里才被废弃了。”
屋里没有了声音,黑衣人们面面相觑。忽然,一人道:“孙殿臣回东都报信儿,算时间也该回来了吧。”
另一人道:“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屋里的人登时紧张起来。刚刚说话那人道:“弟兄们,我看事情不妙,大家撤吧!”众人对视着点头。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马嘶。屋内登时噤若寒蝉,一个黑衣人立即把灯吹灭。
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穿虎头镔铁护甲的两只脚从马背上跨下来,一步一步地走着,雨水顺着护甲光滑的立面流下来。脚步声在门前停住。
黑衣人们静静地听着。为首者一挥手,众人马上拔出钢刀,有的藏身在门口,有的伏在窗前。
……
大雨如注。
一个人影飞跑着冲进村来,正是刚刚山道上的那个行人。他气喘嘘嘘地辨了辨方向,随即朝着村西头的江家大院飞奔而去。那人跑到江家大院门前,一个箭步蹿进了门楼。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这时,他才发现,院门大开着,院中空无一人。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叫了一声:“有人吗?”没有回答。他咳嗽了一声道:“小可方根生,路经此地赶上了暴雨,想问主家借宿,不知方便否?”
仍然没有回答。方根生四下看了看,下定决心迈步向正房走去。房里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声响。蓦地“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一阵急雨飘了进来。方根生站在门前轻声问道:“请问,主家在吗?”
还是没有回答,屋内死一般的寂静。方根生觉得好生奇怪,他迈步朝屋里走去。猛地脚下一绊,他趔趄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身体倒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他伸手向身下一摸,黏糊糊的,不知是什么东西。他举起手,凑到脸前,一道闪电在窗前亮起,他发现手上竟满是鲜血!他一声惊叫跳起身来。又是一道闪电亮起,身下竟是一具无头尸体!方根生发出一声惨叫。
“轰隆”,炸雷平地响起。随着巨响,屋内的油灯竟然有人点亮了。方根生浑身颤抖着回过头,他的瞳孔放大了,对面的墙壁上,用鲜血画着一只巨大的雄鹰!
武则天躺在上阳宫宝成殿中。一道道闪电在窗前亮起,霹雳一声巨响,焦雷将宝成殿震得颤抖起来。武则天浑身一颤,徐徐睁开双眼。殿内点着红烛,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武则天轻声道:“我,怎么会到了这里。难道又是做梦?”她颤抖着闭上眼睛:“我要回去,我要睡觉。这是梦,是噩梦!”
一道闪电照亮大殿,后面传出了一阵婴儿的啼哭。武则天浑身一抖,睁开眼睛。啼哭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她站起来,缓缓向殿后走去。哭声从帐幔里传出,武则天轻轻撩起帐幔。帐幔中是一张小床,上面放着一个浑身鲜血的死婴。武则天一声惨叫,猛然回身。闪电亮起,一个人站在她的身后,正是王皇后!
武则天哀叫着喊道:“不,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自己的女儿,是你,是你这贱人!”王皇后一动不动,双眼望着远方。武则天浑身剧颤,猛地,喉头发出“咯”的一声,双眼翻白,昏死过去。
黑暗中传来一阵阵焦急的呼喊:“陛下!陛下!”
武则天慢慢睁开眼睛,春香和内侍围在她身旁大声叫喊着。春香喊道:“醒了,陛下醒了!”
武则天小声问:“又是做梦,对吗?”
春香点了点头,擦去了眼角边的泪水:“陛下,您可醒了。刚刚您一直在不停地叫喊。”
武则天无奈地长叹一声。春香道:“我已经叫人去请太医了。”
武则天摇摇头:“不用了。春香,传旨,请国师王知远即刻进宫。”春香应道:“是”。
此时,狄仁杰正坐在正堂的书案后静静地思索着。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一阵急雨飘了进来。狄公一惊,赶忙站起身走到门前,正要关门。
“大人!”门外传来叫声,狄公抬起头,只见院子里,狄春打着雨伞,李元芳和一个陌生人向正堂匆匆走来。狄公赶忙打开门,李元芳、狄春和陌生人走进正堂。
李元芳向狄公介绍道:“大人,这位是殿中省掌管闲厩的飞龙使何云大人。”
陌生人躬身施礼:“卑职飞龙使何云参见国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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