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佑生突然立起,直挺挺地朝前倾去,轰然倒地……
电子对抗营驻地,特种车辆群成列停靠。
谢盼盼压抑着心中的巨大沉痛,表面上十分镇定地一一检查着各部门的操课。军人们看她的眼神均有些异样。走过一排锅状天线时,两个军人看着盼盼的背影交头接耳:“听说了吗?营长的爱人出事了。”“她好像还不知道。”
盼盼立即回过身来,问道:“你们俩的工作有什么问题吗?”
那两人十分难堪。
盼盼:“可以大声说出来,和我一块儿商量吗?”
军人面红耳赤:“营长……”
盼盼正色道:“知道我是营长,就请不必从我这儿琢磨那位师长,更不要从那位师长身上琢磨我。如果你们实在多余一份关心没地方施展,也请放在手里的兵器上,这才是那位师长该让你们记住的教训!听清楚了吗?”
两军人同声:“听清楚了!”
盼盼:“继续工作!”
军人:“是!”
周围看见这一幕的官兵,人人感佩不已,严肃地投入本职。
盼盼走进营部。她推开门便疲惫地闭上眼睛,靠在门上,好一会儿才睁开。盼盼突然一惊——贺紫达与谢石榴坐在屋里,正肃穆地看着她。
“爸爸,老号长!”两行泪从盼盼的眼中滚出。
贺紫达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们本来不该来看你,可是人老了,心就软了。来了一看,果然错了。孩子,你在当兵的面前没有丢脸!”
盼盼擦着泪水。
谢石榴低沉地问:“你去看过他?”
盼盼:“去了,他不见我。”
贺紫达:“为什么?”
“我知道他现在心里复杂得很,他一定既想见我,又怕见我,他会记起我过去嘲笑过他的话:乙等军人。他肯定在想:现在他连乙等的都算不上,是丙等的,等外的……”盼盼捂着脸,无声地哭着。
贺紫达、谢石榴沉默了一会儿,谢石榴道:“盼盼,别哭了,眼睛肿了不好出门。”盼盼立即抑制住自己,从脸盆架上取过毛巾,敷了敷眼睛。
贺紫达站起身:“孩子,我们不久呆了,否则让人笑话来了一对护崽的老母鸡。”盼盼突然说道:“爸爸,我有事求您。”
贺紫达一愣:“你说。”
盼盼:“开庭审判时,我要求亲自为小碾子辩护。请您跟有关的领导说一说。”
贺紫达犹豫地看着谢石榴:“这……允许吗?”
谢石榴:“我不懂法律。”
贺紫达问盼盼:“你要辩护什么?”
盼盼力道十足地说道:“小碾子已经为他的师尽了心,尽了力。”
贺紫达:“这要用证据说话。”
盼盼:“他的妻子就是证据!跟一个师长结婚,却到今天都没有一个家。同处一个地区,却连一个节日也没在一起过过。相聚十个周末,他有八个要为当兵的事、军官的事、家属的事,忙到十二点以后。还有很多很多!”
贺紫达想了想,问谢石榴:“这算不算徇私情?”
谢石榴:“……算。但该说也得说。”
贺紫达道:“好,我去找人。但是盼盼,说归说,判归判……”
盼盼接过去说:“古今中外,军法重如山。这我知道。”
贺紫达不再说什么,拉开门,请谢石榴先走,然后他自己又深深看了盼盼一眼,才走出门去。
集团军招待所二楼。小碾子背立窗前,一动不动。桌上已是厚厚的一叠纸。封面上的标题为:二二三事故报告。
小碾子从楼下看见了什么,顿显吃惊。
楼下,田大年夫妇相互搀扶着,站在那儿,焦灼地挨窗寻望着。大年念叨着:“他在哪个屋子里?在哪个屋里……”田妻喃喃着:“小碾子,小碾子,我的小碾子哎……”
小碾子眼眶中湿漉漉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并轻声叫着:“爹,娘……”
下篇
38
“姜师长,该吃晚饭了。”一军官进门。
小碾子没转身:“知道了。请你先下楼劝那两位老人回家去。他们是我的养父养母。”
“是。”军官走了。
小碾子转过身,按了按眼眶。
医院急诊室,姜佑生紧闭双目躺在床上,医护人员紧急抢救着。
门外,司马童、唐小蕾、杜九霄、丁丁照顾着楚风屏,坐在椅子上。
看到一个军医走出,楚风屏衰微地叫道:“大夫……”
“大夫。”司马童站起身。军医走过来。楚风屏:“他,怎么样?”
“还在抢救,请您放心。”军医顺手摸了摸楚风屏的脉,“对不起,我还有事。”军医看了司马童一眼,“你来一下。”
司马童跟军医走了几步,军医道:“你的父亲即使脱离危险,严重的后遗症是不可避免的了,请你们家属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另外,搀你母亲回家休息,她的脉象很弱。”
楚风屏看着远处的司马童和军医:“他们有什么不能告诉我,老姜他怎么了……”楚风屏一急,晕了过去。
“妈妈,妈妈!”吴丁大声急叫。
小碾子在营区走着。那名军官远远地跟着。
路过一座独立平房时,传来一个女人的哭闹声。小碾子伫足望去。平房门前站着两名挎着手枪的女兵。
禁闭室内,金达莱已无军帽、领章,头发有些蓬乱。她对着一个送饭的女兵大喊大叫:“我不吃!我不吃!莫名其妙,我又不是为自己赚钱,有什么大不了的!凭什么把我关起来?我要打电话,我要出去……”
“金金?”小碾子听出声音,朝平房走。
军官叫道:“姜师长,您不能过去。”
小碾子站住:“她怎么啦?”军官:“她走私汽车。”
小碾子愣怔片刻,痛苦地骂道:“妈的!真他妈的!……我父母知道了?”
军官点头。
小碾子:“他们怎么样?”
军官吞吞吐吐:“听说……还行……”
小碾子不相信地直视军官。军官只好实说:“楚同志还好,姜司令脑溢血,正在抢救。这是一个小时前的情况。”小碾子垂下头,拳头攥得紧紧的。
“放我走!放我出去!”金达莱的吵闹声越来越大,还传出一声摔碗的声音。
小碾子举步向平房走去。军官:“哎……姜师长……”
小碾子不理,径直走到平房窗前。
金达莱又端起一盆面条欲摔,小碾子大吼:“金金!”
金达莱愣住了,看着窗户。窗外,小碾子怒目圆睁:“我们已经给老子丢了脸,他现在正躺在急救室里不知是死是活,你这样胡闹,难道还要他死不瞑目吗?!”
金达莱放下面条,哭道:“爸爸……妈妈……”
小碾子浩叹一声:“哎——你穷疯了!你怎么能干那种事?”
金达莱:“我发誓!我真的不是为自己,我自己一分钱都他妈没揣在口袋里!全是为了这个穷得晕头转向、叮当乱响的破军队!”
小碾子看看他这个口无遮拦的“异国”妹妹,心中酸楚:“金金,在法院上你可以实事求是地说,但千万别什么词儿都用。”
金达莱:“我不上法院,我不上法院!碾子哥,快救我出去。”
小碾子难堪之极,默默转身离开。
金达莱扑到窗口:“小碾子!”
小碾子痛苦不堪地走着。身后传来金达莱的喊声:“姜师长,救我出去!”小碾子的嘴唇剧烈地抖动。
操场上有些散步的军人。
障碍跑的高石台上,坐着一个弹吉他的士兵。他边弹边唱,这是一首关于军人在和平年代的命运的歌。小碾子远远地、感动地伫足聆听……
军事法院,士兵在门前持枪肃立。成排的军人有序进入。司马童、杜九霄一边一个抬着轮椅上的姜佑生,吃力地走上那高高的台阶。吴丁、唐小蕾欲搀楚风屏,楚推开她们的手,神情坚强。姜佑生、楚风屏明显多了白发。他们的后面是大年夫妇,盼盼与贺紫达,及鹿儿和大碾子搀着的老号长。审判厅的正墙上镶嵌着八一军徽。法官一干人等面目冷峻,小碾子军装整肃。公诉席上是陈述事件的军人,辩护人席上是口若悬河的军职律师,证人席上是激动流泪的盼盼,听众席上是深受震撼的官兵与极度痛苦的姜佑生、楚风屏、贺紫达、谢石榴、大年夫妇……杜九霄暗暗抹了一把眼泪……另一审判厅,另一位法官。被告席上的金达莱已无任何军徽标志她的面色苍白,神情麻木,双眼直直地朝前方盯着——那巨大的军徽。
法官宣判着:“……二二三事故后果严重,损失极大,该师师长姜支前已构成玩忽职守罪,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八章第一百八十七条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军人违反职责罪暂行条例第五条,本庭判处姜支前有期徒刑三年。”
会场有些骚动。有人小声议论:“还真判啊?”“太重了!”“师长也是为了我们……”
小碾子离开被告席,转身面向听众,目光冷厉。官兵们安静下来。
小碾子又愧疚地看了看盼盼,看了看姜佑生、楚风屏、贺紫达、谢石榴、大年夫妇,看了看鹿儿和大碾子。
楚风屏与田妻,两位母亲一下站了起来,热泪滚滚,张口难言。小碾子与两位母亲对视了一阵,几乎抑制不住感情,再次迅速转身,将军帽夹在腋下,大步走出法庭。两名士兵紧随左右。
另一法官宣判着:“……经反复深入地调查,走私南朝鲜汽车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主犯金达莱法纪观念淡薄,以生产经营为由,铤而走险,冒犯国家法律。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章第一百一十六条、第一百一十九条和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关于惩治走私罪的补充规定第五条,及中国人民解放军纪律条令,现判决如下:一、判处金达莱有期徒刑八年;二、开除其军籍。”
金达莱晃了几晃,一下晕倒在被告席上。两名女兵立即架起金达莱,向庭外走去。
——一九九一年,中央军委批转三总部《关于军队企业实行集中管理的意见》,禁止军以下单位从事任何形式的生产经营活动,撤销一切此类机构。
高山。大海。
贺家。贺紫达在二楼沉重地踱着。他想了想,走出门。
鼻笛悠悠。鹿儿坐在山顶,面朝大海吹着。
谢石榴在屋里默默地擦他的军号。贺紫达走进来,谢石榴看看贺。
贺紫达:“老号长,你再去看看他,看看楚风屏,也看看他们的孩子。”
姜家客厅。姜佑生仰在沙发里,边上坐着楚风屏。司马童、唐小蕾、杜九霄、盼盼、丁丁都在。
楚风屏用毛巾擦了擦姜佑生口角的涎水,征询道:“佑生,我们开始吧?”显然失语的姜佑生点点头。
楚风屏声音不高,却异常严厉:“今天无论有多大的事,叫你们都回家来坐一坐,这是你们爸爸的意思。中风之后,他至今不能说话,但他想说什么我清楚,今天我做他的翻译。”
这时,门被一把推开,谢石榴一拐一拐地走进来。他一直走到姜佑生的另一边坐下:“崽子,伢子要我来看看。我们猜你这儿正开会。”
姜佑生左手一把抓住谢石榴的手,用右手艰难地指指孩子们,又指指自己的心口,指指自己的嘴巴,门中发出“啊啊”的声音。
谢石榴冲晚辈们说道:“孩子们,你们哪……你们真叫你们的老子心里难过,他说不出来,他要我替他说。”
姜佑生点着头。
谢石榴:“你们都是吃军粮长大的,从小听着军号睡觉,听着军号起床,无论穿不穿军装,你们打穿开裆裤起,就算是半个兵了。你们的年龄就是军龄,算起来,个个都是四十多年了,都是老资格了。可是当个好兵容易吗?不容易。打仗的时候,敌人在你对面,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杀三个就是好家伙!现在,敌人在哪?看不见,摸不着,当兵的难熬啊。难在你不打仗,还得养着你;被养着,你心里头还得硬气。你得一天一天在营盘里悄悄地磨着大刀片,苦等着有个机会证明你不是饭桶,不是白吃白喝的废物!这中间,有的人就熬不住了,心里的硬气没有了,大刀片懒得磨了,在营房里过起了小日子。甚至摔锅砸碗,嫌里面的肉少。或者干脆丢了刀枪,干起仨瓜俩枣的小买卖!到头来,这兵还叫兵吗……”谢石榴激动地咳了两下,“崽子,我说的是不是你的意思?”
姜佑生点头。他用手先点点额心,又用拇指、食指比了一个圆圈,然后攥起挙头,摇了摇。谢石榴没马上弄懂,姜佑生重新做了一遍。
谢石榴明白了,又道:“国民党是怎么被我们打败的?它的八百万军队,就算是八百万只鸭子,要赶进汤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生生是被自己内部的糟烂腐败先掏空了身子!这里面就包括大官做大买卖,小官做小买卖,飞机、大炮早就长满了钱锈!”
姜佑生重重地点头,又指着丁丁,伸出三个手指,脸上显得很激动。谢石榴有些迷惑。
楚风屏说道:“丁丁,我们家三个女儿全掉在了钱眼里,而且你们是一个比一个的胆子大,一个接着一个地朝当兵的脸上抹黑!轮到金金她,居然……”楚风屏说不下去了。
谢石榴:“金金说她也是为了部队,这我相信。但部队再难,也不能吃错了药,跑肚拉稀,非战斗减员啊!”
姜佑生指指司马童。
楚风屏:“童童,你爸爸最担心的还是你。我们都琢磨不透你,总觉得你什么时候又会干出一件让我们心脏受不了的事。你,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其实不该当兵。小蕾,我当众挖苦你的丈夫,希望你别介意,今天就让我们这些老家伙,把自从你们长大后一直想说而又不大好开口的话,统统说出来。”
唐小蕾理解地说:“妈妈,我们都在认真听。”
楚风屏:“童童,姜家四个养子养女,一个亲儿子,眼下,正常的就剩下你一个了。如果你也在心里藏着什么胆大包天的想法,就再掂量掂量,千万谨慎一些吧。”
司马童一丝不动,面无表情。
姜佑生又指杜九霄,“啊啊”着。
楚风屏:“九霄,你仍在停飞吗?”
杜九霄:“爸爸、妈妈,部队已通知我,金金的案情已结,下周恢复飞行。”
姜佑生欣慰地点点头。
楚风屏:“你也该接受教训。你和金金真是天生的一对,吃饱了不忧,穿暖了无愁,凡事嘻嘻哈哈,从不爱动脑子想问题,全由着性子来。当然,你要好一些。”
姜佑生“啊啊”着。楚风屏不解。姜佑生直视着杜九霄,又“啊啊”了两声。众人均不解,一起看着杜九霄。
只有杜九霄一人明白,他郑重说道:“爸爸,您放心,我会等着金金的。”
姜佑生的眼角渗出泪来。楚风屏欲用毛巾擦,姜佑生推开楚的手,用手招盼盼过来。盼盼走过去,蹲跪在姜佑生面前。
姜佑生颤颤抖抖、久久地抚摸着盼盼的头发,老泪纵横……
众人个个眼眶发红,但均表现出成年人的克制。
涨潮时节。
海滨礁石上坐着贺仪与小枣儿。两人亦神色庄严。
贺仪:“金金姑姑真倒霉!”
小枣儿:“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这个时代充满诱惑。”
贺仪:“我的意思是她太冤枉,一心为了这支军队,却被军队开除了。”
小枣儿:“忠勇、冷酷,威猛、无情,这正是军队的魅力所在。姜支前叔叔的悲剧就在于身为一名师长,多妇人之仁,而少军人之智。”
贺仪点点头,自语:“今后,该看我的了!”
小枣儿纠正:“该看我们的了。”
贺仪:“你个小眼镜,还是上大学吧。”
小枣儿:“当兵、上大学完全可以兼得。”
“怎么兼得?”
小枣儿:“报考长沙国防科技大学——我军实现现代化的‘硅谷’。”
“好!”贺仪道,“不过,我要先走一步了。”
小枣儿问:“还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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