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儿注意地看了看徐老板。根儿在床上笑笑:“鹿娃,给大叔端张凳子。大叔,您又没吃饭呢吧?”鹿儿站起身,在徐老板身边放好凳子,说道:“我去做早饭。”出门时,鹿儿又回头看了看根儿和徐老板。
鹿儿走后,徐老板看看根儿,唉声不断,眼中充满怜悯。
根儿:“大叔,说了多少次了,您别每天都来,来回几十里的山路,年轻人都吃力,您将近六十的人了,怎么吃得消。”
徐老板叹了口气:“我和你们谷家几代人的交情……”
根儿打断他:“您又来了,我知道,您对我们谷家好。”
徐老板:“那么好的人,不该是这个命啊!你爷爷、奶奶,你的父母,没有一个善终,现在,你又……哎——”
鹿儿在灶房做着大米稀粥,不断用勺搅着。
灶房的侧屋是个草药房,有各种药草和工具。桌上摆了一架天平,二三十个小碗,几本古书和一堆鹿儿用过的纸。一头梅花鹿在屋角的草堆上卧着。
徐老板进门,把篮子放在灶边。
“鹿儿,一会儿把肉也煮上。”
“哎。”
徐老板走进侧屋,先看了看那些小碗,又拿起一张纸看着。突然,徐老板大惊,叫道:“鹿儿,你在药里还用了什么?!”
灶边,鹿儿一惊,丢下勺扑进侧屋,抢下那张纸。“徐爷爷,您别动我的东西……”
徐老板:“你是不是放了闹羊花和白露丹?!”
鹿儿:“您小声点儿,就放了一点点儿……”
徐老板的声音更大:“鹿儿,根儿可是你的再生父母啊,你可不能乱来啊!”
鹿儿:“大爷,小点儿声,小点儿声,您卖了一辈子药,知道这种东西,把握好药量,也是可以治病的。”
徐老板激动得胡子乱抖,声音一点儿不减:“我当然懂!你告诉我,这些剧毒的药,是从哪弄来的……”徐开始在屋里乱翻乱找,“闹羊花,你可以采到……这白露丹,大石山根本没有,你是哪买来的……”
鹿儿拦着:“大爷,您这是干什么……”
徐老板:“我要把它拿走,要把它扔了……”
窗外传来根儿的喊声:“鹿娃——鹿娃——”
徐老板拉住鹿儿的手:“走,去跟你姑说清楚,你在背后悄悄地干什么!”
一进根儿的门,徐老板就叫着:“根儿,鹿儿这孩子太大胆,他在你的药里加了四五种烈药,还有白露丹!”
根儿愣住了。鹿儿低着头,十分害怕。
徐老板吼道:“鹿儿,徐爷爷知道你也急,可谁不急!但急归急,能随便拿你姑的性命试药吗?我可是亲眼看着你是怎么一点儿一点儿被根儿拉扯大的,你小时候被人贩子骗走,才一天多,你姑就急得差点儿跳井,你知道不知道!你……”
根儿柔声打断徐老板:“大叔,您别生气,鹿娃用的药方子都是和我商量过的。”
“商量肯定是商量过,但你看到他写的方子了吗?”
根儿稍沉了一下:“我看过。”
徐老板语塞一阵,再开口有些气结:“好,好,根儿,你也会说谎了,你很早就给人治病,别说毒药,稍猛一点点儿的药,你都从来不敢用!我对你熟得连你把脉的手势都一清二楚,你还骗我……”
徐老板气得往门外走了两步,又回身道:“就算你看过鹿儿写的方子,可你亲眼看过他下药、熬药了吗?”
鹿儿追出院门,将徐老板的拐杖双手递给他。徐老板夺过拐,颤着声说:“鹿儿,这大山里有谁上了大学?你可得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啊!”说完,徐气冲冲地下山了。鹿儿望着徐老板的背影,眼中有着困惑的神色。
鹿儿走回根儿的屋,站在门口,歉疚地看着根儿。
“过来,鹿娃。”根儿叫道。
鹿儿走过去,坐在根儿的床头,低声说:“我是放了微量的闹羊花和白露丹,没有告诉您。”
根儿眼中闪着慈爱:“姑知道,这么重的病,不用猛药、烈药,是根本没有希望的。鹿娃,姑信得过你。”
鹿儿感动地叫了一声:“姑——”
根儿:“你再给姑弄一碗来,吃完药,咱们再吃饭。”
鹿儿一脸坚定:“我发誓,贺子达这辈子只做一件事,就是治好您的病。”
根儿看着鹿儿,很是感动,但马上又现出痛苦:“……好不容易进了大学的门,又这样回来了……姑这心里真比死了还难受。”
鹿儿:“姑,别为这事多想,我讲了,学校天天打派仗,功课早停了,算不上什么遗憾。”
根儿叹息一下:“也好,既然到处武斗,你在我身边,我也踏实。拿药去吧。”
鹿儿站起来。根儿又道:“鹿娃,别生你徐爷爷的气。”
鹿儿看看窗外,又看看根儿:“我一点儿不生他的气,只是觉得他……他对您……有点儿……说不清……”
根儿笑笑:“拿药去吧。”
“哎,我把药熬上,就来给您洗脸。”鹿儿走出门去。
中篇
17
“五七”干校。
组长又在平房外乱转:“还有一个星期,上边就要来人了,你们说怎么办?”
专案组成员一个个垂头丧气。其中一个突然抬起头来:“组长,我不干了。让我回原部队吧。”
组长:“为什么?”
此人:“我不相信这么硬的老将是坏人!我实在受不了了!”
组长一愣,喝道:“你要注意你的立场!”
此人:“我已经想了两三天了,随便你把我也怎么样吧,我坚决不干了!我坚信,贺子达是我们军队的骄傲!”
“把他抓起来!”组长喝令其他人,但其他人无一动手。
“你们……”
“组长——”小屋跑出一人,喊道,“贺子达快不行了!”
组长等冲进小屋。贺子达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组长试试贺子达的鼻息,叫道:“快找医生来!”
农场的简陋礼堂。盼盼等十来个红卫兵在排练节目。他们拿着木枪,在跳着那个年代火爆爆、硬邦邦、杀气腾腾的舞蹈。
单恋石娥的那个男人,坐在几个人中间,审看节目。舞毕,一个人问那男人:“杜主任,参加汇演的就是这几个节目,您说说吧。”
杜主任:“我看挺好。让大家休息一下。”
盼盼等解散,走出礼堂。
红卫兵们围住一棵椰子树:“渴死了,你们男的,谁上去弄两个下来。”“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什么你们男的!谁渴谁上去摘。”“有什么了不起,我来!”
杜主任走过来,叫道:“谢盼盼。”盼盼走出人堆。
杜主任引盼盼走到一处荫凉,坐下。杜道:“最近,家里还好吧?”盼盼不冷不热地点点头。杜主任看看左右,掏出一封信,递给盼盼:“刚退回来的。”盼盼接过,看信封。
“我估计是你妈妈写给你舅舅的。她太冒失了,你舅舅怎么还会住在警备区呢?”
盼盼奇怪地看着杜主任:“我舅舅怎么了?”
杜主任:“你舅舅住的那家出了事,人都弄到我们干校来了。”
盼盼大惊:“关在小平房的那个大官……就是那个贺司令?”
杜主任:“就是那个贺子达。”
盼盼自语:“贺子达,贺子达……”
杜主任:“这封退信,幸亏是让我先看到了,如果让那些搞审查的人看见,发现你妈妈和贺子达家有联系,麻烦就大了。”
盼盼不解,道:“我妈妈一定是担心我舅舅……这与贺子达有什么关系?”
“唉——只要人家抓住这封信,稍微一了解,就会知道,你妈妈也在贺子达那儿住过两年,而且就是从他家到农场……”杜主任突然发现自己说多了,一下打住。盼盼一下呆住了。
杜主任悄悄观察盼盼,歉意地说:“有些情况我也不了解,我只是希望……盼盼,贺子达现在碰巧关在我们干校,你和你妈妈要谨慎再谨慎,千万千万别让人看出什么。”盼盼没有反应,两眼呆呆地注视着前方。
“听明白了?”杜主任又叮嘱一句。盼盼仍无反应。
“把信收好。”杜主任拍了盼盼的肩一下,然后站起身走了。
干校的医生提着急诊包随着一个办案人员在路上跑着,迎面遇上了谢石娥。
石娥:“刘医生,去哪?”
医生边跑边说:“那个走资派不行了。”石娥心内一惊,下意识地跟着跑。医生回过头:“谢副校长,你也去?”石娥醒悟过来,停住脚步。
石娥拐上另一条路,在橡胶林中拼命奔跑……她跑到小屋对面,站在树后,扶着树干大口喘着,睁大眼睛……
屋内,医生紧急诊视……贺子达任人摆布,绵若无骨。医生刚收起血压表,组长马上问:“死得了吗?”
“他现在只是高烧,十分虚弱,伤口全部化脓。”
组长想想,道:“好了,这儿没你的事了。”
医生:“我是不是给他换换绷带,再留点儿消炎药?”
“用不着,走吧,赶快离开!”
医生看看组长,摇摇头,收拾器械,走出门去。
组长对专案人员说道:“停两天。但还是不给他水喝!”
大雨之夜,电闪雷鸣。
石娥身穿蓑衣立在林中,焦灼地望着那昏黄小窗。
贺子达蜷在竹床上,被炸雷惊醒。高烧中,他几乎一周未喝到水,燥渴难熬,使劲抓扯着胸口。他看着窗外的雨……一棵芭蕉树的叶子搭在窗前,雨水像个小水柱似的向下流着。
贺子达使劲咽了咽。挣扎着翻下床,在地上爬着,一点儿一点儿爬向窗户。他撑着墙站起身,艰难地把头伸出去,向上张开干裂的嘴,接着水柱。突然,水柱没了。贺子达定晴一看,芭蕉叶也没有了。再一看,那叶子在站岗的战士手中,显然是他用刺刀砍断的。
贺子达瞪圆眼睛。
“老实点!”战士冲贺吼道。贺子达忍了忍,嘶哑地哀求:“小同志,就让我喝一点儿吧。”
战士:“谁和你是同志!有命令,不准你喝水!”贺子达气得双手抓住窗栏,怒目相向。战士不敢对视,移到门口去了。
椰林里,石娥悲酸难忍,流下泪来。
突然,一道闪电照亮椰林,贺子达看见对面林中站着一个女人……他振作精神,等待再一次打闪,滚雷过后很久,又是长长的一阵闪电……他终于看清了石娥的脸——已经见老和满是泪水、雨水的脸!那脸在闪电中显得惨白。
石娥知道贺子达已看见自己,半抬着手轻轻摇着。贺子达满面惊喜……石娥的嘴角也流出一丝微笑……
“谁?!”战士大喝一声,猛拉了一下枪栓,向前搜索。贺子达忙抓起窗台上的一块瓦扔了出去,并大声叫喊:“给我水喝!老子要喝水!”碎瓦声和叫喊声使战士不得不踅回身来。
石娥趁此从椰林逃脱。
盼盼穿着背心、短裤,看看石娥的空床。她走到门口,望着漆黑的雨夜……
石娥低头看路,一步一滑地往家里跑。盼盼看见石娥,马上跑回自己的床上,放下蚊帐,装睡。
石娥进门,脱下蓑衣,坐在桌前发愣。片刻,她拉开抽屉寻找什么,抓了几样东西,站起身,又去放杂物的地方翻……盼盼偷偷地看着。
雷声滚滚。贺子达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令人震惊的是,这个石头似的男人,此时脸颊上有两道清晰的泪痕!他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贺子达,她没有忘了你!贺子达,她没有忘了你……”
翌日晨曦,雨后雾霭腾腾。贺子达的后墙小窗,突然扔进一个纸包和一个牛皮口袋。但多日被迫未眠的贺子达沉睡着,毫无觉察。
正午,烈日如火。组长摇着扇子走进平房。贺子达还在睡。那两样东西——原封未动。组长捡起打开,纸包里是药品,牛皮口袋里是水。
干校会议室。紧急召开的会中,有石娥,也有杜主任。
组长道:“干校中有人暗中串通贺子达,据昨夜哨兵报告,在小平房对面曾发现一个人,男的、女的没有看清。请各位干校领导认一下,这个牛皮水袋可能是谁的?”“石娥看见组长手中的东西,一惊。杜主任偷偷地瞥了石娥一眼。
组长:“校长?”一个老军人摇摇头:“我刚调来不久,不认得。”
“谢副校长,听说你可是在这儿有二十多年了。”组长看向石娥。石娥绷着脸,镇定地说:“不认识。”
“杜主任,你主管政治处,这可是你分内的事。”组长又转向杜主任。杜主任把水袋接过去,拿在手里显得犹豫。
组长:“你见过?”
杜主任:“好像见过。”石娥顿时有些紧张。
组长欣喜:“想想,是谁的?”
杜主任仰着头:“……想起来了,六四年我们农场来了一大批华侨,这种牛皮水袋好像人人都有。这一只嘛,弄不清是谁的。”
组长大失所望。沉了沉,他恶狠狠地说道:“写一张措词严厉的通告,把这水袋挂在边上,要求全校干部、农工,人人过目!我就不信没有人认识!”
校领导们面面相觑。
杜主任:“好吧,交给我办吧。”
“不,我亲自办!”组长从杜主任手中拽过水袋。
一棵粗大的黄桷树干上,贴着通告,挂着牛皮水袋。
组长等军人站在树边。干校的农工们成群结伙地围在那里,边看边议论。盼盼也在人群中。见了水袋,她大吃一惊,挤出人群。
盼盼一路狂奔着冲进家门。石娥正向一个小包袱里收拾着几件衣服、一套牙具、一把木梳……
“妈妈,你要干吗?”盼盼大惊。
石娥继续收拾着,头也不抬:“看见告示了?”
盼盼:“看见了。”
石娥:“知道那水袋是谁家的吗?”
盼盼痛苦地:“……知道。”
石娥:“你是红卫兵,你去报告吧。”
盼盼猛然抱住石娥后腰:“妈妈——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这个牛皮水袋不止我一个人认识,你知道吗?!那个贺子达是你什么人?我知道打那人一来,你天天夜里到小平房对面去!”
石娥愣怔一下,转过身来,抚着盼盼的头:“……这,你上次去江海,应该已经知道了,他是你舅舅的老战友,是从红军时期就最好的战友。”
盼盼:“可他现在是彭德怀的死党,是阶级敌人!”
“妈妈不和你争。”石娥搂着盼盼,“妈妈不会怪你,只是以后,你一个女孩子家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盼盼狠狠推开石娥:“人们会怎么说你?!谁会相信你只是为了帮助勇舅的老战友?!你们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骗我……妈妈……我要和你断绝母女关系!”说完,盼盼冲出门去。
石娥在床上坐下来,用木梳抿了抿头发,放进布包,扎好,平静地坐等着。
盼盼奔跑着……奔跑着……在一个小山包上,她坐了下来,把脸伏在膝上痛哭着……
黄桷树下,仍围着很多人。盼盼挤过人群,走到大树下,摘下了水袋。
组长大喜:“红卫兵同志,你认识这个水袋?”
盼盼面色苍白,语调淡漠:“它是我的。”
农工们和杜主任紧张地注视着盼盼。
组长:“是你家的?”
盼盼:“是我昨天晚上现和黎族老乡换的。”
“那么说是你……”
盼盼:“是我给那个人送的药和水。”
组长:“你为什么这样做?”
盼盼:“不为什么,我只是觉得他可怜。”
组长冷笑:“红卫兵,你知道这是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盼盼流着眼泪把自己的“红卫兵”袖章摘下来,交给组长:“我知道。刚才妈妈……我们断绝了母女关系……”
杜主任的眼睛渐渐有些红。农工们开始骚动,不满:“不就是送点儿药,送点儿水嘛!”
“一个孩子,这算什么?”
“再说本来就该讲政策,公安局都得给犯人水喝。”
“谢副校长也太狠心了!”
杜主任走近组长,低声道:“组长同志,再过两天整个海南要搞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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