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嚣脸色阴沉地看着马援,问道:按你所说,如果拿刘秀和高祖刘邦比,谁更厉害?
马援说,刘秀不如高祖。高祖刘邦性格可正可邪,无可无不可。然而刘秀不一样,他喜欢吏政,自律节制,不像高祖那样爱喝酒乱来。
隗嚣一听,脸色就拉黑了。马援貌似抬高祖,实则是变着法子夸刘秀。刘秀,刘秀,隗嚣仿佛看到,这个可怕的名字就像黑夜里的梦魇,成了他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说到底,就这样投了刘秀,隗嚣十分不甘心。他想来想去,与其投刘秀,不如自立称王豪赌一把。但是,要想称王,不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他还缺一个东西,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这个东西就是人气。
刘秀称帝,是他属下部将多次联名请求才完成的愿望。公孙述称帝,也是部属支持的。甚至遥远的王郎,当初称帝也是有人给他撑腰的。所以,隗嚣要想称帝称王,也必须有人给他打气才行。要想有人气,首先得让那帮人点头同意才行。
古之帝王者,不惧牛鬼蛇神,最惧知识分子。帝王有行政权,知识分子有话语权。这帮人最可怕的不是手中的话语权,而是脑子里充满的信仰。他们的信仰古来有之,就是从来只信正统。
更可怕的是,正统不正统不是由帝王说了算,而是由他们说了算。因为他们会正名。不正统的,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给你正名。名正则言顺,言顺自然就成了正统。
隗嚣占据天水郡后,挂出礼贤下士之名,把长安一帮啃老古董书的知识分子招了十之有七。所以,他要称王就必须让这帮人给他正名打气。要找人正名,须得权威人士。
马援江湖名号很响,也算权威之一。但是他人在天水郡,心都飞到洛阳城了。所以,隗嚣只好喊来另外一个学术权威,征求他的意见。这个人就是前面说过的,班固的老爹班彪。
别以为所有啃老古董书的人都是老古董。恰恰相反,这帮人熟读经史,更懂得人心思动,何去何从。班彪是个聪明人,隗嚣一挪屁股,他就知道要放什么气了。
但是,这个家伙很顽固,很不客气地将隗嚣批评了一番。
班彪告诉隗嚣:你别看着人家称帝称王就眼红、蠢蠢欲动。现在这个时代,不是战国那个时代。战国时代,各国都有一定的政治资本,所以都能自立封国。可是现在这个时代人心思汉,天下政治资本独有汉朝刘氏享有。汉朝必定再次兴盛,已经是意料之中。所以,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
班彪说完,叹息一声,收拾行李,飘然离去了。
马援、班彪,一个接一个灭隗嚣威风,真让他怄气了。礼贤下士,这等生意真不好做啊。让这帮人白吃白喝白拿,还不打欠条,竟然个个还要替刘秀说话正名。晕,自己吃里爬外很多年,养的也尽是一些吃里爬外的人。
自立,还是投靠?这实在是个令人头大的问题。
隗嚣犹如林中困兽,苦苦挣扎着。他在徘徊犹豫,在期待中失望,在绝望中渴望雄起……但是,班彪离开天水郡的一年后,隗嚣终于作出了选择。
方向比努力重要,隗嚣却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方向。
三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放眼世界,谁最可怕?刘秀才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人。他就像草原上一匹剽悍的头狼,一旦猎物出现,果断出击,见血封喉。如果遇到狡猾的猎物,他就蹲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直到猎物露出破绽。
想当年,王邑四十三万大军号称百万围攻小小的昆阳城,刘秀仍然保持泰山崩于顶而不惧的勇气,果断杀敌;从此之后,中原战场上到处都是他追逐猎物的踪迹。
今天,他对隗嚣和公孙述一忍再忍,实在罕见。
然而,刘秀能忍,有人已经忍不住了。这些人,就是刘秀驻守关中的将领。
他们认为,成都公孙述外表看起来很华丽,可他败象已现,经不住打,不如下令,一刀直穿成都城。于是,他们集体给刘秀上书,请求征伐公孙述。
刘秀不动声色地看着诸将的请战书,他想了想,决定把这些信件送到一个人那里。谁也没想到,请战书被送到了隗嚣手里。
同时,刘秀还给隗嚣捎来一句话,我准备南征公孙述,你是西州大将军,想先派你打前锋,我随后就到,你看意下如何。
刘秀这招很猛。隗嚣一直态度不明朗,此计一出,就是逼对方出招。如果隗嚣愿意出战公孙述,说明马援的游说奏效了;如果隗嚣继续打太极拳,一眼即可看破他的底牌——坐等时机造反。
果然,隗嚣看到信件后就像踢皮球似的,轻轻地又踢回来了。
隗嚣是这样回复刘秀的:有个叫卢芳的家伙倚仗匈奴势力称帝,对我虎视眈眈,西凉州兵弱,如果出征公孙述,只要我前脚出天水郡,卢芳肯定后脚抄我老巢,大刀问候我全家。所以,为了我全家老小着想,我不能先出兵。
多么完美的借口,不是逻辑,胜似逻辑。为了稳住刘秀,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的长子隗恂送到洛阳来当人质,随行的人还有马援。
突然之间,刘秀发现,隗嚣还真不是一般的老江湖啊。
对刘秀来说,隗嚣送子当人质,这个局面不尽理想,但也不至于很坏。从这至少可以看出,不到万不得已,隗嚣是不敢乱动的。于是,暂时稳住了隗嚣,把目光转向了公孙述。
公孙述这个人貌似很能干,实则雷人至极。他雷人的方式马援已经体验过了。这次,轮到刘秀来见识了。
公孙述给刘秀写了好几封信,信的内容只说明一件事,给刘秀论述他当皇帝的合理性。合理性在哪里呢?不在民心,而在纸上。他是这样告诉刘秀的:满大街都是神秘预言书,你随便去翻一下,看看上面是不是早预言我做皇帝了。
刘秀真是哭笑不得。大街上的预言书,的确有公孙述要当天子的畿语。可那都是路边货,天知道是正版书还是盗版书。刘秀登基前,有人就拿着符命来游说他,说他必当天子。拿符命当天意,此绝招乃王莽原创,没想到此术辗转天下多年,公孙述也学会了。
刘秀给公孙述回了一封信,解释畿语不可靠。同时,他明确表态:生于乱当,人人都想当皇帝,这个我理解。但是,你现在已经老了,家里还有妻小,劝你为老婆孩子着想,凡事三思而后行。
刘秀这招就叫先礼后兵。他没有说要打你,但是,公孙述已经明显感觉到其中凌厉的杀气。
事实上,刘秀这封信已经严重伤害了公孙述那颗脆弱的心。
鲁迅笔下有个阿Q,有一次看见和尚摸了尼姑的头,于是乎,他也跑上去摸了一把。人家要打他,他反倒幽了一默道:和尚摸得,凭啥我就摸不得?
把这个段子放到公孙述身上,就知道公孙述会多么受伤了。当今天下乱哄哄,王莽夺汉朝刘氏之麋鹿,十五年后,麋鹿再次从王莽手中溜到中原。普天之下,群雄逐鹿,谁都知道先下手为强。你刘秀逐得,凭什么我公孙述就逐不得?
是啊,你刘秀脸上又没写着“天子”二字。你能当得了皇帝,我公孙述也照样能当。于是乎,受伤至极的公孙述愤怒了,决定反击刘秀。
公元30年三月。公孙述派军顺长江而下,攻打荆州。
猎物终于露出尾巴了。这时,刘秀下诏,命令隗嚣从天水郡南下,攻击公孙述背部。很快,隗嚣就回复了。
然而,答复让刘秀很失望——隗嚣拒绝出兵。
隗嚣拒绝出兵理由如下:白水关路途险恶,难以行军,而沿路栈道多数腐烂,无法使用。这是其一。公孙述败象已露,上下失和,等他病入膏肓,一举拿下,岂不更好?这是其二。所以,还是再等等吧。
果然是老江湖。
再等等是什么意思,摆明就是拖延。去年喊你出兵,你说怕北方卢芳抄你全家;今年你说路难走,后年是不是还会说,公孙述还未烂透,再等等。如此一年拖一年,要拖到驴年马月。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事已至此,刘秀不得不出狠招了。
四月八日,刘秀前往长安。他先拜了刘氏列祖列宗,然后布兵,命令盖延等七位将军,率军向西穿过陇西,向公孙述进攻。
请注意,刘秀部队要穿越的是陇山,陇山是隗嚣的地盘。可他的目标却是南边的公孙述。刘秀这个话说出来,蒙谁可以,想蒙过隗嚣,那就是污辱隗嚣的智慧了。
熟悉兵法的人都知道,刘秀使的这招学名就叫借道伐虢。刘秀是老江湖,隗嚣也是老江湖,谁也蒙不了谁。刘秀真正的意图不是借道,而是准备向隗嚣开战。
接着,刘秀再下一道诏书,把一个人喊来,说道:“你拿着我的诏书,再去见一下隗嚣。你告诉他,我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他再顽固不化,休怪我不客气了。”
刘秀召来的这个人名唤来歙。这是一个江湖中无人不知的牛人,更是一个不怕死不要命的猛人。
来歙,字君叔,南阳新野(今河南新野南)人。来歙老爹来仲,汉哀帝年间任谏议大夫,娶了刘秀的姑姑,生下来歙。论亲戚关系,刘秀还要叫来歙表哥。当年刘秀西漂长安求学时,曾和来歙交往甚多,关系较好。
可这个亲戚关系,差点害死了来歙表哥。刘秀兄弟在老家造反后,王莽在京城对刘氏宗亲进行一番大扫荡。来歙就被抓了起来,后来经过其宾客多方营救,终于把他从牢里拉了出来。
一晃多年过去,来歙表哥辗转多地,终于投奔了刘秀,被封为太中大夫。升了官的来歙,主动请求刘秀派他任务。
当时,刘秀诸将对扫除盘踞陇蜀两地的隗嚣和公孙述甚为悲观,唯有来歙认为不用发愁。他告诉刘秀,隗嚣家族造反时,本来就先投了刘玄的,可见他还是拥立汉室的。按我的看法,只要搞定隗嚣,公孙述就更不用愁了。当年在长安,我曾和隗嚣交好,所以让我去天水郡游说隗嚣,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刘秀深以为然,封来歙为特使,来往于天水郡和洛阳。老实说,来歙来回地跑天水郡和洛阳很多趟了,没有搞定隗嚣,成果不是很理想。但是,他也没有白跑,正是经过他连哄带吓,隗嚣才把儿子送到洛阳当人质的。
来歙拿着刘秀颁给隗嚣的诏书,上路了。见到了隗嚣,来歙开门见山地把刘秀的意思传达了。
但是隗嚣看完诏书,不紧不慢地说道:“莫急,让我想想,想好了再答复你。”
隗嚣这个再想想,就是几天过去了,一点回音都没有。来歙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主动求见隗嚣。然而,隗嚣一和来歙见面就后悔了,如果他早知来歙有这么一招,打死都不会再见他了。
来歙一见到隗嚣,就大声喝道:“陛下的话,我也给你说得很清楚了;他的诚意,你也看得很清楚了。可是你还一推再推,反复无常,不能作决定。”
来歙说着,脑袋一阵充血,不禁拔剑而起,直刺隗嚣,又大吼一声:“如果你想被灭族,就请直说,我替陛下成全你。”
隗嚣一惊,转身跑掉,卫士将来歙围住了。但是,来歙若无其事,一手拿着符节,从容登车,也准备离去。
但是,当来歙上车时,他被彻底包围了。
隗嚣已经下令,来歙既然想玩狠的,今天就让他尝尝什么叫竖着进来,横着被抬出去。
正当隗嚣的大将牛邯要下手时,另外一个将军却拦住了。
这人名唤王遵,他告诉隗嚣:“诛杀来歙很容易,但是,这笔买卖很不划算。”
怎么个不划算法,王遵是这样分析的:来歙是刘秀特使,还是刘秀的表哥,杀了他一个,于刘秀无多大伤害,可是却给我们带来灭族的祸害,刘秀就会借口兴兵问罪。这是其一;此时,隗恂还在洛阳当人质。如果诛杀来歙,隗恂也将人头落地。这是其二。这样算来,怎么说都是我们亏大。
隗嚣听完,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很是无语。最后,他只好放来歙返回洛阳。
事实上,隗嚣已经没有退路了。刘秀已经把军队开进陇山了,就算不诛杀来歙,刘秀的军队也会杀将过来。现在,来歙走了,他也下定了决心。
这个决定就是与刘秀开战,较量到底。
四 背叛的代价
五月二十一日,刘秀从首都洛阳返回长安。他前脚才进城,就有一个坏消息飘进他耳朵——隗嚣起兵造反了。
隗嚣造反第一战,是围剿陇山深处的盖延等人部队。他派人在后面伐木,阻住退路,然后突然袭击。这一招足够猛烈,盖延等前锋部队被打得晕头转向,幸亏马武将军率精锐部队拼杀,众人才突出陇山重围。
消息很快传到长安,刘秀不禁皱了皱眉。他还没动手,隗嚣反而先下手为强了。事既然如此,只好出手了。
刘秀决定,这一次必须扼住隗嚣咽喉,直接把他掐到墙上,直到他两脚抽筋,口吐白沫断气为止。
众所周知,凡是称帝,想跟刘秀抢饭碗的,都不得好死;但也别忘了,胆敢背叛他,倒插一刀的人,肯定也不会有好下场的。彭宠、宠萌不就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吗?
现在,刘秀要让隗嚣成为第三个反面教材。
刘秀认为,隗嚣陇山取胜,必然会趁势东下。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扼住隗嚣东出的重要关口,让他死都跑不出陇山范围。于是,他召集众将开会,布兵如下:猛人耿弇,率军进驻漆县(今陕西省彬县);征西大将军冯异,进驻旬邑(今陕西省旬邑县);征虏将军祭遵,率军进驻汧县(今陕西省陇县);大司马吴汉等,全部前往长安,坐镇指挥。
这是刘秀起兵以来,难得一见的豪华版阵容。最优秀的他以及他最优秀的将领和部队,全都挪到西边来了。
他仿佛要告诉隗嚣,这将是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果然不出刘秀所料,隗嚣的部队穿出陇山之后,乘胜东下。陇山之东,依次是汧县、漆县、旬邑。攻城略地真是一门技术活,隗嚣没有依次攻城,而是分兵两处,同时出击。这两支军队也不是依次进攻,一个打汧县,另外一支绕过漆县,直接攻打旬邑。
这实在是个天才的打法。从战术上看,汧县属蛇头,旬邑是蛇尾,打头打尾,中间无暇顾及;从力量上看,猛人耿弇驻守漆县,避开这个战场疯子,直扑冯异等人,等于避实就虚,胜算极大。
但是,隗嚣天才的打法却碰上了天才的破阵高手。当冯异闻听隗嚣部队要远程奔袭旬邑,拼命赶路。终于在敌人到来之前,全部进城躲了起来。结果,隗嚣部队以为没有防备,杀将进城,冯异迎击,把他们打得鬼哭狼嚎。
同时,受命驻守汧县的征虏将军祭遵,大破隗嚣部队。然后挥师出城,平定北地郡等地。冯异打胜仗后,亦一路向北杀出,平定义渠(今甘肃省西峰市)。义渠是匈奴支持的卢芳所辖范围。
然而,当刘秀正在长安神闲气定地指挥着陇山大战时,长安城有人却坐不住了。他心急如焚,立即给刘秀上书。他告诉刘秀,你们打得那么热乎,也别让我闲着,请让我上战场谢罪吧。
刘秀一看笑了。长安城还关着一头猛虎,他怎么差点忘了呢。
给刘秀来信的人是马援。马援护送隗嚣长子隗恂到洛阳后,无所事事,随从又多,养这么一大班人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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