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延寿说完,转头就走,回到县政府宾馆,闭门不出。接着,县长就听到消息:市长病了,一卧不能起床。
这下问题闹大了,高陵县里一片混乱。上到县长,下到管教化的乡村长老,全都急坏了。急了也没用。最后,高陵县长及他的秘书长,甚至乡村长老,全都主动跑进监狱,承认有罪,等候市长大人定罪。此事一传出,高陵县民间一片哗然。
只不过因为一桩民间土地财产纠纷,竟然让市长自我问责,县长自己投狱,真可谓是天下奇闻啊。事实上,更奇的还在后面。互相状告对方的兄弟家属,闻听市长替他们家的事急病了,也关起门来,在家里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
他们批评的结果是,状告对方的兄弟俩,应该向市长认罪,不应该为这点小事,伤了彼此和气,又坏了教化的风气。
最后,争夺财产想打官司的兄弟,全都剃了光头,裸露背肉,登门求市长惩罚。韩延寿一听兄弟俩官司不打了,高兴得病也好了。他走出门来迎接客人,并设宴招待。然后,韩延寿趁机开了一个道德教育报告会,劝告全高陵县,甚至全北长安市民,都应该向他们学习。学习他们知错改错,以争夺财产为耻、以谦让和睦为荣的良好作风。
那时候,没有广播,没有电视,没有网络。但是,韩延寿的思想道德报告,却传遍了北长安市的二十四个县。从此,接受过他教育洗礼的人,有状也不好意思告了。北长安市教化之风,日益优化。而韩延寿的美名,被东南西北风,吹遍天下,感动了诸多汉朝人。
但是有一个人,却是例外。
三 萧望之
公元前59年,春天,三月十六日,汉朝丞相魏相薨。夏天,四月十九日,御史大夫丙吉,被刘病已拜为丞相。秋天,七月二十六日,丙吉腾出来的御史大夫位,刘病已则留给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萧望之。
萧望之,字长倩,东海兰陵(今山东苍山兰陵镇)人,后迁居杜陵(今陕西西安东南),世代以务农为业,到了萧望之这代,突然冒出他这个好学的人。于是,他先在县里学习,再到长安太常深造,拜名人夏侯胜为师,不久,学术名声在长安日益隆起。
然而,关于萧望之家世,古之就有争议。主要有两种版本,一种认为,萧望之是萧何七世孙;又一种认为,萧望之和萧何根本是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人,说萧望之是萧何七世孙,那是萧望之后裔牵强附会,故意炒作。认同萧何之后说的,证据有二:一是《南齐书》高帝纪,二是《梁书》武帝纪,上面写得很明白。否定萧何之后说的,是唐朝训诂大师颜师古。
颜师古认为,萧望之距离萧何并不遥远,按理说家谱还不至于搞乱。可是班固却在《汉书·萧望之传》里说,萧望之家世以田为业,这又怎么解释?如果非得解释,只能说那是萧望之后裔牵强附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认为,颜师古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南齐书》作者,名唤萧子显,其著《南齐书》里的高帝,就是萧道成;萧道成是萧子显的爷爷,又是萧望之的后人,孙子说祖上是萧何之后,点点笔,贴贴金,似乎也挺正常的。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乱猜去吧。对萧望之来说,家世如何,似乎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如何在人生泥泞路上,开出一条康庄大道。然而,萧望之初入仕途,却被一个人压得死死的,半点都动弹不得。
当时打压萧望之的,是大将军霍光。霍光之所以要压萧望之,是因为萧望之这个人太嚣张,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还是政府秘书长的丙吉,给霍光推荐了一拨人才,其中包括萧望之。霍光按丙吉推荐的名单,挨个召见。没想到,就在召见过程中,萧望之却给霍光留下一个极差的印象。
当时,霍光刚刚整死上官桀等四人帮,为防止不测事件,凡是来见霍光的,必须先要搜身,然后由两个贴身卫士左右跟随。那个萧望之,听说竟然有此规矩,一下子来了脾气。于是,他对霍光门卫说,如果你偏要搜身,那我就不见霍将军了。
萧望之说完,准备从偏门走人。门卫却把他拦住,说既然来了,就得搜身,管你见不见霍大将军。于是,一个要搜,一个不让搜,双方就在霍府门前吵了起来。消息马上传到霍光那里,霍光告诉门卫,不用搜了,就让他进来吧。
萧望之带着胜利的笑容,雄纠纠气昂昂地进门,见到了霍光。然后,他又居高临下,不可一世地教育霍光,你是辅政的,应该学周公懂得礼贤下士。萧望之此举,似乎不是来面试,而是来逞强说教的。然而他话一说完,霍光什么也不说,就让他回去等通知。
等待的结果是,丙吉推荐的人物当中,除了萧望之,别的通通被提拔当官去了。三年后,当年跟他一起接受霍光面视的,有人已经升到给事中。
萧望之呢,他也总算谋到一份工作了。你猜他做的啥工作?竟然是看门的。
萧望之混得这么惨,源于两个字:太傲。年轻人,你想傲,人家就要挫你锐气,挫到你英雄气短,挫到你哭天抢地,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走人。果然不久,萧望之因弟弟坐法犯事被牵连,被人家免去了看门资格,回到故乡,当了郡里一打杂跑腿的吏卒。
惨淡人生,就此折磨着萧望之,直到他遇到了一个人。
身处低谷,心向光明,萧望之时刻仰望天空,等待阳光普照。不久,他望见了一个人搬家,从地上搬到了地下。那个人,就是霍光。霍光死后,刘病已解放了,魏相舒服了,萧望之也解气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不会很久,萧望之将结束他漫长的苦闷生涯。
自救者,天救之。很快的,萧望之给刘病已上书,请求召见。萧望之想让刘病已召见他干吗?谈天气。谈什么天气?反常天气。
古人谈天,都是有学问的。曾记否,当初刘贺进城当皇帝,天不怕地不怕,竟然还不把霍光放在眼里。于是乎,霍光把田延年喊来,准备搞掉刘贺。没想到有一天,刘贺出行,半路被夏侯胜拦住劝道:“天气反常,天下将有谋逆事件,请皇上小心注意。”
那时,刘贺纯当夏侯胜扯淡,二话不说,将他投到狱中。此事传出,霍光心惊胆战,以为阴谋败露。后来派人一查,原来夏侯胜的谋逆论,是从古书的阴阳失调理论中推理而出的。
正所谓名师出高徒,萧望之拜夏侯胜为师后,将其精华吸入腹中,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萧望之的自荐书,很顺利地被传到刘病已那里,刘病已看了,问了左右一句:“这个萧望之,是不是东海之萧望之?”
左右回答,的确是东海之萧望之。
事实上,萧望之学术名声,刘病已早有耳闻;萧望之在霍府耍个性,被大将军霍光打压多年,刘病已也是知道的。而萧望之投自荐书,要亲自给皇帝陈述天气反常变化,其良苦用心,刘病已也是理解的。怎么会不理解呢?一腔学问,满腹牢骚,无处释放,现在霍光走了,萧望之也该出来透透气了。
于是,不久,深切理解萧望之的刘病已,派特使主动登门,拜访萧望之。讲天气是假,讲政治是真。萧望之一点也不含糊,他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地讲了一番政治征候理论。
萧望之是这样说的:天气反常,是小人魔鬼想出来捣乱了。那有什么办法预防吗?有。怎么防?很好办,只要皇帝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选贤任贤,按时考核,提拔有功之人,理顺政事,树立正气,小人想胡作非为,门都没有。
事实上,萧望之这番话,见不出啥高明之处。多年前,如果刘贺愿洗耳恭听,夏侯胜要说的,和今天萧望之说的,肯定是一个版本。所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好话马屁,更是要瞧人看时。夏侯胜很不幸,碰上刘贺那种浑蛋货色,而萧望之却挺走运,遇上了刘病已这种想做番大事业的皇帝。
皇帝特使走后不久,萧望之就等来了好消息,刘病已决定任命他为谒者。谒者,别称使者,官职不大,却很受用。事实证明,谒者工作特别适合萧望之,刘病已凡事必来咨询他,每每都有收获。凡是从萧望之嘴里吐出的话,几乎都被刘病已付诸实践。
萧望之建议提得好,说得准,升官也升得快。一年之内,连换三个工作岗位。由谒者升谏大夫,不久,再升为丞相司直。事实上,萧望之前面给刘病已讲的政治征候论,预兆小人要横行霸道,其实就是警告刘病已要小心霍氏家族。于是,等到霍氏家族被踩死光光,萧望之人气骤升,成了刘病已身边的红人。
刘病已是很爱才的,他认为萧望之是块大材,将来当个国家丞相都不成问题。但是,要当丞相,还是要论资排辈的。在萧望之前面,还排着两个人,一个是魏相,一个是丙吉。然而刘病已又想,与其让萧望之消极排队,不如派他到地方锻炼,积攒政治资本。
很快的,刘病已给萧望之调到地方,当平原太守。然而,对刘病已的安排,萧望之很是郁闷。他之所以郁闷,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在长安干得好好的,不知刘病已哪根筋不对了,竟要把他踢到地方。
萧望之曾经是个乡巴佬,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乡下的,不是京城贵族,而是像萧望之这样的乡下人。他长年混迹乡下,犹如鲤鱼撞网,总想溜到辽阔的大江大河。只有大江大河,才能体现出他人生的最高价值。
于是,自觉委屈的萧望之总想着调回长安。不久,他给刘病已上了一封书,倒了一肚子的苦水。
倒苦水,那是通俗叫法,准确地说,那叫另类撒娇。萧望之是这样说的:治理天下,重地方轻中央,把重要人才都调到地方治理政事,那是本末倒置的做法。汉朝人才都跑地方去,中央无人,皇帝一旦有过错,就没人敢说。没人敢说,决策就会有问题。决策有问题,地方就受影响。所以呢,皇帝身边,最好留个能说敢说的人,这样才会少犯错误。少犯错误,政治才会清明,地方问题,那就是小菜一碟了。
说了半天,萧望之就是想让刘病已把他调回长安,以至于保证刘病已能听到受用的话。
刘病已一看萧望之的上书,就笑了,是苦笑。刘病已想了想,算了,既然萧望之觉得待地方委屈了,就先让他回来吧。很快的,萧望之就被调回长安,刘病已任命他为少府。但是不久,刘病已又给他换了一个岗位——左冯翊。没想到,接着刘病已又郁闷了。因为,萧望之又给他发牢骚了。
左冯翊,汉代三辅之一,所谓三辅,即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长安很大,汉朝把它割成三块,派任地方官分别管理,左冯翊管北长安,又称北长安市长,其管辖范围,相当于一个郡,地位却高于地方郡属。
在刘病已看来,让萧望之去当北长安市长,那是抬举他,不是要踩他。少府,又称宫廷后勤部长,岗位似乎很风光,却很没前途。说得不好听点儿,待在那位子上久了,可能就成一片大绿叶,只能去衬托别人的大红花。所以,刘病已认为,是驴是马,要拉出去溜溜才行,你萧望之长期泡在皇帝身边,怎么行呢?
习惯发牢骚的萧望之,似乎总读不懂刘病已的心思。事实呢,萧望之不是不懂,而是怕。他怕什么?他怕地方麻烦事多,下有刁民,中间有同僚可相比较,皇帝又在上面盯得紧紧的,压力大,不好混呀。少府可不一样,汉朝皇室就这么一个后勤部长,没啥可比性,压力小;工作嘛,每天屁股一坐,指挥一帮跑腿的人,出了天大的事故,也不会有人捅到宫外去,多爽啊。
于是,担三怕四、畏前恐后的萧望之,马上给刘病已递了条子,准备请长期病假。
所谓病假,那是官场套话。说得不好听,就是消极怠工。萧望之为啥要怠工?刘病已想了想,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萧望之想多了。看来,必须给他鼓鼓气了。于是,刘病已把萧望之的条子压下,立马派人去探望萧望之。果然不久,萧望之整装束发,就上班去了。
萧望之态度之所以转变如此之快,是刘病已派人给萧望之传了一句重要的话。那话的意思大约是:叫你当北长安市长,不是要看你出错、找你麻烦,而是让你挂职锻炼,搞点政绩,以备将来提拔。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听不明白,那就请自动打包回家吧。萧望之一听此话,犹如枯木逢春,满腹牢骚,随风飘逝。他那颗脆弱而敏感的心,仿佛吃了定神丸,气顺神爽,舒服极了。
事实证明,刘病已说话还是算话的。萧望之干了三年的北长安市长,丞相魏相死了,腾出地方,御史大夫丙吉补丞相的缺,刘病已让萧望之补丙吉的缺。萧望之的缺,刘病已留给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出现在萧望之前面的——韩延寿。
四 忌妒是一种病
公元前57年,冬季,十二月一日,日食。
对韩延寿来说,这真是个不祥的日子。就在这天,酝酿良久的萧望之准备打击韩延寿。事实上,韩延寿与萧望之远无深仇,近无大恨,他之所以要被萧望之修理,不为别的,只怪韩延寿自己太优秀,被萧望之忌妒了。
忌妒是一种病,一种可怕的病。韩延寿在左冯翊位上呆了两年,似乎也不怎么辛苦,却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那就是,整个北长安市二十四个县,官吏民间,无人不服韩延寿。人人以学习韩延寿的德行为荣,以告状打官司惹麻烦为耻。此情此景,那是萧望之在左冯翊位时,想都不敢想的。
萧望之是怎么当上御史大夫的?赏识他的刘病已其实头脑一直很清醒,无论怎样欣赏谁,都必须拿出点真功夫,搞出真成绩来。只有政绩这道关过了,才有可能往上升。除此之外,只靠别的,那都是白搭。萧望之很有才学,也有治世之才,但他很不自信。所以他很怕考试,怕地方麻烦事让他应付不过来。还好,刘病已以左冯翊来考他,顺利过关,升到御史大夫。
萧望之才当上御史大夫两年,屁股还没坐热,路还很长。然而,韩延寿那颗政治明星却在眼前冉冉升起,刺得他两眼发黑,呼吸艰难,胸闷气短。要知道,北长安市民对韩延寿的充分爱戴,就是对萧望之的极度打击。韩延寿省心少力,却干得比自己好,按刘病已那种以政绩封官的理念来推断,韩延寿将来超越自己,爬到头上去,指日可待也。
所谓愿赌服输,你不踩别人,就要被别人踩。在通往权力的金字塔上,难道我萧望之要充当人肉楼梯,供韩延寿爬上去不成?如果这样,这实在太让人心寒了。既然竞争避免不了,就只剩两种选择,一是使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二是使用非常手段,掐死对方,解除威胁。
萧望之决定选择后者。因为他发现,他自己掐架使阴之本领,比治理地方之政治手腕,用得更加拿手且凶悍。
首先是,有人告韩延寿的黑状,说韩延寿在东郡当太守时,花钱如流水,挥霍足有上千万钱。嗯,这是一块大石头,如果立案掀底,就算不把韩延寿整死,也要把他砸个半身不遂。于是,御史大夫萧望之马上向丙吉报告。
然而,你猜丙吉怎么说的?丙吉听了状子,轻叹一声,摇摇头,对萧望之说道:“我看这事还是算了吧,别追究他了。”
丙吉真是个好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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