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何夔倒沉得住气,躬身施礼,“只是臣觉得当下用人之法有弊病……”
“有何弊病?”曹操倏然收起笑容,声音已越发严厉。
何夔口气谦卑,言辞却不谦卑:“自古用人德为贵,后考其行,既而则才。大王独以才取士,未免张幸进之风,有些本末倒置了。”丁仪在一旁脸上严肃,心下却甚觉好笑——还没正式上任,东曹大印都没捧热乎,八成又要换人了。
怎料曹操竟没发作,只是左手颤抖,蹙眉凝视着何夔。这些话他已听得耳朵快起茧子了,高柔来说他可以笑其憨直,张鲁说他可视为妖言左道,宋衷说他可以当作书呆子迂腐之论,可现在何夔都在说,难道他所谓“唯才是举”真的不合时宜?但诸人所论以德行取士真的就那么公平?其实质又是什么?曹操再不想假惺惺绕弯子,干脆把话挑明:“你等口口声声以德取士,其实还不是想恢复昔日世家门第之选?若长此以往,经学之家挟儒术以进,寒微之徒积于末流,则州郡望族充斥衙寺,朝堂之上尽为门阀也!”
曹操的心里话终于被何夔逼了出来,他真正不能接受的是让那些世家大族、豪强门阀掌握大权。
但这还不算尽言,其实若论门第,曹氏何等出身?赘阉遗丑谄谀幸进,若曹操像袁绍一样是经学望族之家,恐怕就不会如此反感了吧?这话何夔敢想不敢说,只道:“大王若这般设想,也无甚不妥。孟轲有言,‘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自先帝以来毁经蔑道重用宵小,人人希冀功名,家家欲得封侯,故幸进者、攀附者、买官者、左道者、投机媚上者,诸般杂流甚嚣尘上,国安能不乱?”
这论调曹操其实是默许的,当年他何尝不是站在何进、袁隗一边与蹇硕、十常侍相抗?何尝不痛斥许训、樊陵、任芝那等钻营幸进的大臣?其实深究起来,他父亲曹嵩和几位叔父也未尝不是这类人物!
但偏偏曹操走上一条背叛家门之路,堂而皇之成为正统卫道士的一员,可如今他出人头地,却又不由自主地维系、遮掩着这种出身。他不敢再想下去,把手一挥:“够了!往事无须多提,今乃纷乱之世,经籍之士迂腐不堪百无一用,就凭他们去灭孙权、讨刘备重整天下吗?”
何夔见他恚怒,缓缓跪倒:“治乱以奇,治平以正。戡乱之际奖军功、重才智毫无非议,然今大魏国基已定,应改弦更张,兴教化、扬经义,匡定九等,使世人各行其道,方能长治久安。设使不尊正道不施德政,国无常法民无定制,只恐百姓不尊官寺、僚属不敬尊长,世人不务正道专攻奇巧,投机幸进禁而不止,德行之人隐居避退。我泱泱大魏将永无宁日矣!”
“住口!”曹操明知他说得有理,却忍不住蛮横道,“危言耸听!生杀予夺尽在寡人之手,有何可惧?你不也是中原望族之人么,难道你想隐遁山林孤就容得你活着走吗!”这已是赤裸裸的恐吓。
恫吓一出非但何夔惊惧,连丁仪也吓得脸色煞白,这节骨眼不能干看着,连忙也跪下了:“何东曹所言出于忠心,大王何必……”
“大王恕罪……”何夔突然颤巍巍开了口,又给曹操磕个头,“臣有一物斗胆请大王观。”
“何物?”
何夔哆哆嗦嗦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放在青砖之上。
曹操诧异:“那是什么?”
“鸩酒……”
曹操愈加恼火:“你带鸩酒入宫难道要威胁寡人?想博一个死谏之名吗?”
“臣不敢,这鸩酒不是今日备下的,臣袖揣毒药已近二十载。”何夔满面凄然,“臣深知大王乃救世之才,故追随以来忠心不贰。然大王素行严政峻法,广揽负俗之吏,虽掾属亲随稍有失职便加杖责,又重用校事之人监察刺奸。臣出身清流爱惜名节,常恐处事不慎横遭凌辱,故常年蓄此毒药,誓死无辱!倘有一日大王要像对待那些刀笔之吏那样杖责我,臣诚宁可自尽也不受辱……”
何夔凄苦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曹操呆呆望着那只小瓷瓶——它就像一面镜子,照亮了士人,也照亮了曹操自己。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孤立,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似乎所有为他效力之人并非是冲着他的治世之才,不是为功名利禄,就是因为他有戡乱匡世的智谋,并没有多少人发自内心佩服他、颂扬他。或许时至今日他当了诸侯王,在世家正统之人眼中仍旧是异类,仍旧是玷污朝堂的宦竖子弟,从来就没改变过!
沉默良久曹操终于发出一声细若游丝的叹息:“唉……何公请起,孤明白了……”
何夔颤巍巍抓起鸩酒又揣回袖中:“臣失礼。”
“明白了……明白了……”曹操喃喃许久才道,“今你为东曹,权柄尺度自在掌握,任尔为之吧。”
丁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任尔为之!这岂不是暗示要改弦更张?岂不是向高门士绅妥协?兖州举事以来实行二十余年的选官法则岂不一举撼动了?
霎时间丁仪敬仰地望着何夔,实在想不到这个平日谨小慎微的人竟有如此大能力,竟能使曹操妥协屈服……不!或许何夔只是推手,这是世道人心的力量吧?想至此丁仪灵光一现——如果“唯才是举”的选官标准都改变了,那毛玠、崔琰奉行旧制,他们的威望不是也不复存在了吗?
丁仪有些吃不准,小心试探道:“启禀大王,侍中和洽曾言毛公选官过于尚俭,容易让取巧之人钻空子,今后这一条是否要改?”
“自当如此。”曹操点了点头。
丁仪心头狂喜,按捺着激动又道:“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崔公久典选举,虽一向慧眼公正也不免有刁猾之徒鱼目混珠。前番所举钜鹿郡人杨训,才能不足而媚上幸进,实在有些不如人意。”
“哼!”曹操冷笑一声,却未说什么——不需要什么表态,单这声冷笑就够了。当初崔琰露版上奏立世子之事,这口怨气曹操还没忘呢。
何夔躬身辞驾;丁仪也跟了出来,退出大殿后终于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失声而笑——太完美了,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毛玠、崔琰这俩老儿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薄弱了,扳倒他们为临淄侯清障的时机终于等到啦!
'1' 《七发》为西汉文士枚乘所著的讽谏之文。内容是说楚国的太子因耽于享乐而病,无药可医,有吴客以治病名义前去上谏,终使太子改过自新而病愈。
第十五章 重臣屈死,曹操立威
崔琰下狱
邺城最热闹的地方要属临淄侯府,虽是坐落于城东北的戚里,与五官将府只隔两趟街,却完全是另一番天地。曹丕的府邸恬静优雅,甚至有些冷清。曹植这边大不相同,他本以诗赋驰名,府内从事也多风雅之人,招惹得邺下文人纷至沓来;最近不少官宦子弟也登门拜谒,你来我往、吟诗赠赋、弹筝抚琴,整日熙熙攘攘门庭若市。
临淄侯是爱风雅之人,似乎还嫌这府里情趣不够,去年又派人从兖州成武一带移植了不少牡丹,都种在当院里。如今正值干旱,亏了曹植招了一帮弄圃能手小心栽培,竟尽数开放,姹紫嫣红葳蕤生光,清香飘逸宛如仙境,大清早就引来一群风流文人。荀纬、王象、刘伟各显身手每人都作了一篇《牡丹赋》,互道短长皆有得意之色;刘表庶子刘修也是这府里常客,挂名议郎并无实职,孑然一身独居邺城的公子哥,比他那个在许都当傀儡高官的哥哥享福多了,半肚子诗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却专好臧否旁人文章,拿过诗来就咋舌:“不美啊不美!”脑袋晃得似货郎鼓,又说不出门道,逗得众人呵呵直笑;那旁青石上摆了弈局,俩少年战得正酣,一个是乐安才子任嘏,一个是夏侯渊幼子夏侯荣,两人都有神童之名,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引得府中众侍从都来围观。
众人正畅谈风雅各取其乐,却见文学侍从郑袤急匆匆闯进院来:“侯爷可在这边?”
“郑兄来得正好。”王象正与刘修舌辩,见他来了忙一把拉住,“小弟刚写了篇文章,刘贤弟又说不好,你来评判评判。”
“不看!”郑袤慌慌张张,哪有心思与他说笑,“侯爷在哪儿?”
王象见他推脱甚感无趣,嘟嘟囔囔道:“不知道,一早就没见,八成还在书房里吧。”这帮人常来常往随便惯了,即便没见到曹植照样我行我素。
“诶呀……”郑袤心里起急,指着众人嚷道,“你们也太拿自己不当外人了,此乃临淄侯府!还有没有点儿规矩?”说罢一甩衣袖,快步奔了后院。
众人窃窃议论:“这厮今天中什么邪了?不理他,下棋下棋……”
此时此刻曹植确实还在书房,最近父亲没交什么差事,入宫请见十次倒有八次不见,大好时光闲着作甚?可不就与朋友四处盘桓呗!昨晚二哥曹彰做东,兄弟们去了不少,竟还招了几名歌伎,闹到定更天才散,曹植回府很晚,也不愿再到后宅惊扰,就在书房里糊里糊涂睡了半宿,未免有些疏懒,洗簌完毕听说大伙都到了,刚要出去支应却被刘桢、司马孚拦下,硬生生要上什么谏书:家丞邢颙,北土之彦,少秉高节,玄静澹泊,言少理多,真雅士也。桢诚不足同贯斯人,并列左右。而桢礼遇殊特,颙反疏简,私惧观者将谓君侯习近不肖,礼贤不足。采庶子之春华,忘家丞之秋实,为上招谤,其罪不小,以此反侧。
曹植哭笑不得地看完谏书,瞅瞅跪在一旁煞有介事的刘桢:“怎么回事?如今怎么连你也学会这一套了?”
刘桢一本正经:“属下是为侯爷着想。”
司马孚跪在另一边,也跟着帮腔道:“公幹所言极是。”
“采庶子之春华,忘家丞之秋实……倒是篇好文章。”曹植轻轻把它放在一边,笑道,“是我没睡醒,还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叔达若说这种话我不奇怪,可你还是潇洒诙谐的刘公幹吗?”
刘桢不禁怆然——自从获罪被释他就再也潇洒不起来、玩笑不起来了,果真就像那块石头一般棱角已磨尽。宦海沉浮绝非游戏,明枪暗箭是是非非,身在其中不可能嬉笑怒骂无所顾忌,胡闹了半辈子,也该回归正道了。
“属下平素不谨,深以为今是昨非,恳请侯爷纳此良言,属下感激不尽。”说着刘桢磕了个头。
“人之相交贵在率真,你又何必这副素面朝天的样子?”曹植甚感可惜,“邢子昂北土彦士,我平素礼数未敢有亏,重春华而忘秋实又从何谈起?”
刘桢道:“侯爷对邢公确实恭敬有礼,但您整日招揽一群不羁文人,言笑不拘亲昵戏狎,邢公那等保守之人如何看得惯?人分长幼,德有高低,他号称‘德行堂堂’,怎屑与刘修、王象这般人为伍?”
司马孚也接茬道:“前番邢公密奏之事侯爷难道忘了?如今杨修已数月没登咱府门,丁仪兄弟也很少来了,旁人尚知避嫌收敛,侯爷实在应该收一收锋芒才是,似五官将……”
“像大哥那样还有意思吗?”曹植打断他话,背手起身,“畏首畏尾虚情遮掩,还有何意趣?我本就无意与他相争,不过想为国家、为父亲做些事,若因俗世侵染毁我之心性,不能为也。”
司马孚却道:“人间之水污浊,野外者则清洁。俱为一水,源从天涯,或清或浊,所在之势使之然,非干心性也。侯爷品性纯良无以复加,然不能融于世,又谈何作为?天道有真伪,真者固与天相应,然伪者人加智巧,亦与真者无异。只恐侯爷之诚未能感天,却被矫情伪饰者所扰。”他这话已说得十分露骨,不管他兄长如何立场,至少他是真心实意想辅佐好曹植。
曹植却只微微一笑——司马孚自从入府几乎天天向他谏言,他固然念其一番好意,但早已不大当回事了。
刘桢见他全不在意,又道:“克己复礼本为国之正道,侯爷岂能不纳?”
“哈哈哈……”这种话从刘桢口中说出,曹植总觉好笑,“公幹亦知克己复礼?外面那些朋友嬉笑戏狎,论起来你可是始作俑者!”一句话倒把刘桢噎得无言以对,真不知这些年他与曹植意气相投,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司马孚还欲再谏,忽见郑袤急匆匆闯了进来:“启禀侯爷,崔公被大王下狱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呆立当场,刘桢疑惑地问:“哪个崔公?”
“还有哪个崔公?崔季珪崔大人。”
“胡言……怎么可能……”曹植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相信。在他们看来崔琰不但是国之忠良,还是曹操所倚重的大臣,十余载恪尽职守,怎么可能获罪?
“千真万确!”郑袤急得跺脚,“有人与崔公作对,寻了一封他与杨训往来的书信呈献大王,也不知上面写些什么,大王看后指责言辞不逊,派人连夜将崔公抓捕入狱。今晨消息传开,众臣都争着往宫中求情呢!”
曹植蹙眉片刻,却道:“料也无甚大事,这般老臣父王不会随便处置。以前贾逵不也下过狱么?前几日徐奕遭斥罢官,如今不还在朝里挂着议郎的衔么?崔公秉性倔强难免与人结怨,父王自会明察秋毫,再说还有群臣保奏,料也无妨。”
“借一步讲话。”郑袤也不顾尊卑了,拉着曹植出门来至檐下,耳语道,“我听宫中之人传言,构害崔公的好像是丁仪。”
曹植一怔,顷刻间明白了——丁仪欲扳倒崔琰助我登位,怪不得近来少来我府,果真是故意避嫌;可崔琰是耿介忠义之人,若这样被丁仪整倒,岂不是我害了他老人家?
“丁正礼做事太过偏激,事先竟不与咱商量。”郑袤话要说又恐刘桢他们听见,小声嘀咕着,“听闻信中所言非同小可,大王震怒已极,绝不会轻饶崔公。此事关乎侯爷声誉,无论如何您得入宫保奏,免得旁人说三道四啊!”
“这……”曹植犯了难。论情论理都该出头为崔琰说句话,无奈他原配夫人乃崔琰侄女,连信上写的什么都没搞清楚,这么冒冒失失跑去保崔琰,倒似是徇私情!曹植暗暗埋怨丁仪做事不当,左右为难正不知如何是好,又有家僮禀报:“夫人请侯爷后宅叙话。”
“你且等等。”曹植甩下郑袤先奔后面,一进后宅垂花门,就见妻子崔氏跪于当院,后面还有一堆女眷,皆是崔家之人,也都陪跪着,“你们这是……”
崔氏以膝代步爬到丈夫身前:“贱妾恳请夫君救我叔父一命!”
曹植与她虽不敢说举案齐眉也甚是恩爱,连忙搀起:“你这又是何必?我自会想办法,这事急不得。”
崔家之人怎能不急?崔琰之女跪在地上泣道:“侯爷岂不知我父何等忠良?昨夜虎豹士闯入我府,不由分说就将他绳捆索绑拿往监中,大王天威难测,若再不救只恐……只恐……”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众女眷也都跟着哭。
还有个衣饰华贵的老太太,也不知是崔家什么人,又是叩头又是央求:“我家大人阻侯爷为嗣,老妪代为谢罪。只求侯爷念在与崔氏联姻份上,您就高高手,饶了我家大人吧……以后清河崔氏对侯爷忠心不贰……”
“啊呀!这从何说起!”曹植就怕有人瞎揣摩,可现在连内眷都认为崔琰是他害的,怎逃世人悠悠之口?懒理是非偏偏惹上是非,曹植急得团团转,一院子女眷搀也不是、扶也不是,妻子也跟着啼哭不止。
曹植把心一横:“也罢,我去求情便是。”回到前院见郑袤连马都叫人备好了——听说夫人找他,就料到得闹这么一出!
两人牵马出院,外面相候的宾客一股脑儿围上来施礼。刘伟笑呵呵道:“在下特来请临淄侯赴宴,钟公新近举荐一个才子,还是尊家同乡,名唤魏讽,谈吐风流出口成章,已在西曹备选。今日我与家兄做个小东,邀了不少好友,连宋仲子先生也要来,请侯爷赏光。”刘伟的家兄正是曾为五官将文学,又调任朝臣的刘廙。
这会儿哪还有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