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主公。属下日后必定慎行。”刘桢就这么一说,装三天老实也就变回原形了。
曹操觉他这话实在是妙,竟把半日的愁闷一扫而光,笑呵呵回头吩咐:“一会儿看看册簿,若还有什么可悯之人一并赦了就是。”
孔桂早知他要赦刘桢,趁着高兴凑趣道:“主公若高兴,连方才那军候也赦了吧。”
曹操白他一眼:“如此贪财恶吏,焉能饶恕?”
孔桂却道:“这等无耻之人理当严惩,主公若杀岂不便宜了他?”
“依你之见呢?”
“依我罢了他官,然后让他在这里干三个月苦工,让新任的军候看,以儆效尤!然后再将他贬为军卒,和他手底下那帮势利眼的兵一块打发到一个无用的破城门守着去,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样的人什么下场!”
曹操岂真拿严才那条小命当回事?听他说得有理,便道:“行,你看着办就是了。”回头又对刘桢笑道,“过几日孤还要出征,你可得写几首好诗预祝我马到功成!”
“诺。”刘桢微笑施礼。
曹操笑呵呵看册簿去了,孔桂却没走,坏笑着凑过来:“公幹兄,得脱囹圄可喜可贺!”
“毕竟主公还是宠我。”刘祯颇有得意之色。
“宠你?越宠你越坏!”孔桂危言耸听,“你这罪说小便小,说大也大。你在里面不知道,不少人惦记严惩你呢!都是你平日逢人玩笑不得人缘。”说着拍拍胸脯,“若非我在主公面前力保,你焉能脱罪?你还不得好好谢谢我?”他有小算计,徐幹的礼曹操叫退回去,严才那笔是白来了,刘桢这边多少也得敲点儿,哪怕一文钱也要,总不枉白忙一场。
刘祯眨巴眨巴眼,回敬道:“成!日后你家死人,写碑文就包在我身上。”
“嘿!你个铁公鸡,半根毛都不拔。”
刘祯晃悠着腕上的铁链,发出叮叮当当响声:“孔叔林,敲竹杠也得找对人,似我这般舞文弄墨的亏你开得了口。”
孔桂揣手道:“山不转水转,既在官场上混,没有不求人的,咱走着瞧。”
“哟哟哟。”刘祯取笑道,“你还别吓唬我,难道你还能进我谗言?告诉你,刘某人一支秃笔嬉笑怒骂,主公尚不能把我如何,你又有甚本领?”
“哼!我治不了你?”孔桂越发坏笑,“你过来,我跟你说两句悄悄话……”
刘祯还真把脸凑了过去:“说什么?”
“你是以何为托词使主公开恩的?”
刘祯摇头晃脑:“我说我所磨乃荆山之石。”
“何为荆山之石?”
“这你都不懂?必是和氏璧。”
“我听说那和氏璧乃卞和所献,又称卞氏之玉,可有这说法?”
“倒也不错。”刘桢点点头。
“哦。”孔桂假模假式点点头,“刘兄是因何获罪?”
“不就是窥视甄氏嘛,你何必明知故问?”
“哦。”孔桂一副恍然的样子,继而一把抓住他手腕,“刘公幹,你好大胆子!你因窥甄氏获罪而磨卞氏之玉,甄氏是五官将之妻,那卞氏又是何人之妻?”
“啊!”刘祯吓得差点儿瘫地下。
“分明有意讪谤,讥笑主公!”孔桂乔模乔样扯着他,“走走走!咱到主公面前说个清楚!”
“别!别!”刘桢赶紧赔笑脸,“叔林贤弟,我成天胡言乱语的,你还能跟我一般见识?我不过随便寻个说辞,何必咬文嚼字?”
“嘿嘿!”孔桂松开他手,冷笑道,“我能不能握你之生死?”
“能能能。”刘桢再不敢小觑这家伙,“我服你了。明日愚兄就到贵府,必有好物相献!”
“这还差不多。”孔桂总算把钱讹到手,见左右并无其他狱卒,又低声道,“看在你这份好心,我告诉你一句话。”
“孔大人但讲。”刘桢唯唯诺诺。
孔桂神神秘秘一笑:“你获罪不是因你偷看了谁,而是因为你跟五官将来往太勤。今后老实当你的临淄侯从事,不该去的地方少去!”说罢拿起那块破石头塞到他手里,讥嘲道,“雕之不增纹,磨之不加莹?老弟倒盼你收收锋芒,好好把这块石头磨圆了,若不然哪天真把主公惹怒了,留神玉石俱焚!”说罢扬长而去。
阎王好斗,小鬼难缠。刘桢攥着这块破石头,重重叹口气,方才他还洋洋得意,这会儿却越想越后怕……
摇摆不定
建安二十年二月,刚回到邺城不久的曹操获得准确消息——蜀地已经易主。
庞统战死,刘备大军在雒城受阻一年之久,几经筹划终于擒杀了蜀将张任,突破了保护成都的最后一道防线。与此同时诸葛亮率部攻德阳,赵云取下江阳、犍为,霍峻也在葭萌关逼退了欲得渔人之利的汉中军队。尤其张飞所部推进迅速,不但击败抵挡他的益州司马张裔,而且在攻克江州城时俘获了巴郡太守严颜。那严颜乃蜀中老臣,素有威望,张飞屈身折节以礼相待,终于使其甘心归顺;此后凡遇不克之城,严颜出来现身说法,守城将领见老长官都投敌了,纷纷不战而降。
刘备虽然接连得胜,但成都尚有精兵三万,粮草足以支持一年,却也不敢怠慢;更恐汉中张鲁趁机作乱于后,听闻马超寄居张鲁麾下颇不得志,便派谋士李恢前往游说。马超与刘备一样是曹操的死敌,双方一拍即合,马超率所部兵马叛离张鲁,南下投靠刘备。这时几路荆州军连战连捷,尽皆挺进益州腹地,成都已是孤城。马超所部羌兵屯于城北,日日叫嚣劝降,城内人心惶惶,就连辗转半生寄居蜀地的名士许靖都沉不住气了,当先逾城投降。刘璋心灰意冷,无意抵抗,叹曰:“我父子在蜀中二十余年,无恩德加以百姓。百姓攻战三年,死伤无数尸横遍野,皆因璋之故耳,何能忍心再战?”下令敞开城门向刘备投降。至此,蜀地终于落入刘备之手。
对于曹操而言,这是个极坏的消息。蜀中易主,刘备已成为跨有荆、益的一大割据势力。而且马超与西北羌胡关系密切,又曾在张鲁麾下,有这些条件刘备很快就会向汉中下手。而汉中一旦失守,刘备不但掌握进出蜀地的要塞,还打通与西北羌胡势力的联系,若他们联合起来一起作乱,只怕关西之地再非曹操所能掌握。而且那时刘备大可自荆、益两路发兵侵犯,曹操东西受敌不能兼顾,若孙权再兵犯淮南,好不容易统一的北方将成瓦解之势,莫说许都难保,连魏土也岌岌可危。
要防止这不利局面出现,唯一办法就是抢先安定西北,最好还能把汉中夺到手,扼制刘备扩张的势头。曹操原本想处理完官员觐见之事,不料突然传来噩耗,秦氏之子曹玹病重身亡;曹玹已成年婚配,受封西乡侯,盛年而卒实在可叹,又令曹家人难过一场。但形势大于人,曹操也只能放下悲痛着手部署新的战事。将士修缮兵戈、整备粮草,幕府群僚收集战报、打理公文,一时间邺城内外都忙起来……
这会儿早过了定更天,魏国中台依旧熙攘,进进出出的令史捧着各地送来的文书、卷册忙得脚不沾尘:“雍州粮草不足,还得供给夏侯将军,大军一动耗费无数,至少有几万石亏空。”
“征南将军上书,宛城侯音、卫开二部乃襄阳后援,不能征调。”
“乌丸只供来良马五百匹,没有阎柔、田豫出面,还真不行!”
“扬州屯田复开,只张辽他们那点儿兵防守,实在堪忧啊……”
嘈杂人声中,袁涣、凉茂、杨俊正围坐在角落里,对着一份敕令愁眉不展——这是路粹从听政殿递来的,是关于郡县改易问题。曹操有意将原并州辖下的云中、定襄、五原、朔方四郡合并为一郡,定名新兴郡,再增设郡兵护卫。表面上看这等郡县改易之事再寻常不过,细细品味却大有文章。并州乃匈奴散布之地,前番马超、韩遂作乱,单于呼厨泉表面没有参与,但依附于匈奴的屠各部却在暗中推波助澜,氐族首领杨千万也与匈奴互通声气;而这些都是无法挑明之事,毕竟匈奴归附大汉多年,没有确凿证据不好问罪。而曹操的这个改易策略明显是冲着呼厨泉的,政令颁布矛盾激化,会不会有何不测?
思虑半晌,凉茂搔着满头白发开了口:“西征在即不宜横生枝节。倘若这道令颁下,匈奴反了怎么办?雍州刚安稳几日,那帮羌氐之人又素以匈奴为尊,若呼厨泉狗急跳墙,难免他们不跟着闹。非但夏侯渊前功尽弃,连征张鲁都耽误了,得不偿失。还是退回去叫主公考虑考虑吧。”
“若匈奴不反呢?”杨俊只轻轻说了一句,便把凉茂问住了。但老人家抿着嘴连连摇头,似乎很不乐观。
袁涣斜依在案边,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他虽是郎中令,自从荀攸死后也参与中台诸务,而且兼领御史大夫之事,万千重担集于一身,这几日白天黑夜连轴转,早有些吃不消,说话有气无力:“依我说……事不宜迟马上颁行。”
“草率了吧?”凉茂不无顾虑。
袁涣话声虽弱,道理却不弱:“丞相岂不知匈奴有私心?乃故意所为。今十万大军即将西去,又有夏侯渊与雍凉诸部,我料呼厨泉那点儿人马也没胆子妄开衅端。他唯一希冀是我军困于秦川不得入蜀,疲乱之际谋乱于后。若丞相一路得胜,挫羌、氐之锐气,呼厨泉无能为也。毕竟他王庭还在咱大汉领土上。”
凉茂暗想:大魏公国都有了,大汉领土不过一句空话,倒是匈奴有理有据,人家是大汉附属,非魏国之臣,真做起乱来连名头都有!但这些话能想不能说。
莫看袁涣病歪歪倚在那里,却只一对眼神就瞧透了凉茂的顾虑,又补充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明知有个毒瘤,藏着掖着也无济于事。圣人尚曰‘时乎命乎’,有时就得碰碰运气。反正老朽是相信丞相能打赢的,你们呢?”
他如此发问,凉茂当然不敢说丧气话:“既然如此,就按曜卿兄说得办吧。”杨俊初入机枢资历尚欠,也无异议。
“好。”袁涣手扶桌案哆哆嗦嗦站起来,“咱现在就去见主公,把细则敲定,也好睡个安稳觉。”
杨俊提醒道:“路文蔚还在隔壁歇着,敕令是他送来的,是不是叫他一起去,从旁做个见证?”
“还是季才细心,甚好甚好。”袁涣连连点头。
杨俊把睡得迷迷糊糊的路粹叫醒,四人紧紧衣衫,准备往听政殿复命;出了中台阁门,外面比里面还热闹。曹操是不见地方官了,可崔琰、毛玠还得见,台阁本来就够忙的,也不方便让这些外官进去,他俩索性一人披件皮氅,在院里与官员谈话;一旁丁仪、徐邈笔录,徐奕守着一堆简册,随着接见就把调令发了,倒也条理清晰。
袁涣不愿与那些外官寒暄,低声道:“咱绕墙根走吧。”话音未落忽闻一阵讪笑——孔桂溜溜达达走进院来。
路粹朝杨俊耳语道:“神憎鬼厌之徒又来了。”随即提高嗓门,换了番口气道,“孔老弟,今晚刮的什么风,竟把你吹来了?怎么不在魏公身边伺候啊?”
孔桂知他揶揄,却也不当回事,笑道:“临淄侯家丞邢颙告见,说有机密之事上奏,旁人不得与闻。主公把我撵出来啦!”
一句话倒叫四人犯难,刚说去回奏,看来邢颙不退他们是见不成魏公了。杨俊对袁涣、凉茂道:“邢德昂方入见,一时半刻出不来。两位都是有年纪的了,国事多多倚重,还是早些休息;我与文蔚兄候着,主公若另有吩咐明早再转告二位。”
袁、凉二老也实在累了,客套几句就进去了。其实歇也歇不踏实,这日子回不了家,顶多在偏阁忍一觉。杨、路二人倚着门框,看着毛玠等人办公,有一搭无一搭跟孔桂聊着闲话。
没过多久,满院的官员差不多打发光了,徐奕翻翻简册,高声唱道:“朝歌县令吴质。”
“在。”吴质上前施礼——他三年前因暗助曹丕谋位,被曹操外放县令,自那之后还是第一次回到邺城,不过滞留半个月,一趟五官将府都没去过,唯恐教人说三道四。
徐奕客套还礼:“吴贤弟在任政绩颇佳,不过这次丞相并无调任之令,你还留任原职。多多勉力吧!”其实他俩都是“曹丕党”,眼神交流已心照不宣,不调任就还是曹操信不过他,留任实是无奈。
不想话音刚落,一旁搦管的丁仪搭了言:“考吴兄三年政绩,也不弱于司马芝、王淩之流。今王淩晋升中山太守,司马芝提为大理佐官,独吴兄不晋,是何缘故回去多多自省。”
能走进这院里的都不是糊涂人,谁都听得出来,丁仪这话里带刺——不升迁因何缘故,还不是保曹丕没保曹植?一层窗纱罢了,可谁也不能点破!
众人也不知丁仪是想拉拢吴质,还是纯粹就是讽刺,都愣住了。徐奕脸上甚是难看,他是西曹掾、丁仪是西曹属,长官说话副官在旁泼冷水,面子往哪搁?但他心里清楚,曹操知他是拥护曹丕的,不过是用他之才,丁仪这个副手与其说协助,不如说是监督他,维持两派人物的平衡。这时候只要他对曹丕亲信稍有偏袒,立时祸不旋踵。怎么办?徐奕只能忍而不发。
但徐奕能忍,崔琰却忍不下,当即怒斥:“丁正礼,徐西曹讲话岂有你插嘴之礼?别以为仗着临淄侯的庇护,就可以为所欲为!别人不敢管你,崔某敢管你。羞辱县令、无视上司就是有罪!你若不服咱到魏公面前评理!”崔大胡子直来直去,两句话挑明了,一旁看热闹的令史唯恐萧墙之争扯进自己,纷纷退避。
“唉……崔公息怒,此等小事何必叨扰主公。”毛玠劝了一句,随即转过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逼视着丁仪:“还不给吴县令赔礼?”他话音虽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丁仪惹得起徐奕,却惹不起崔、毛二老。一个是虬髯狮虎,动不动就瞪眼;一个是铁面判官,半辈子没笑过。幕府元勋岂能不惧?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一介县令的吴质赔礼,岂不羞辱?望着众人注视的目光,丁仪一阵阵委屈——想当初曹丕一党得势时阻我为曹氏之婿,置我于令史之职,压了我多少年?如今时来运转,出出当年恶气有何不可?吴质受窘你们看不过眼,我当初受屈你们谁管过?凭什么天下的道理都是别人的……想至此他把脖子一梗,硬是不睬。
崔琰怒不可遏,就要上前抓袍掳带,众人赶紧拉住:“崔西曹,息怒息怒!”吴质更不愿事情闹大,演变成两派之争,也跟着劝:“丁贤弟无心之言,大人何必认真?若因在下起争执,今后我还有何脸面来中台办事?且看在下薄面……”徐邈也跟着劝,总算把崔琰摁下。
杨俊趁乱拉住呆立的丁仪,埋怨道:“愣着作甚?还不快走!”
“哦。”丁仪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而避,临出院门又回头望了望崔、毛二老,心下暗骂——老而不死是为贼,什么忠正老臣,分明都是曹丕一党,冥顽不化之人!咱走着瞧,终有一日我要扳倒你们这俩老家伙……
丁仪走了,崔琰却还在吹胡子瞪眼,嚷着要弹劾丁仪,众人怎么劝也劝不好。这时路粹乐呵呵挤入人群,笑道:“大伙别闹了,你们顺着我的手瞧。”
大伙顺着路粹手指的方向望去——见孔桂倒在一块青石上,四仰八叉打起了呼噜。这位真累坏了,那旁吵得沸反盈天,他那边睡得跟死狗一样,口水都流下来了!
这景象与声嘶力竭的争吵格格不入,众人一怔,随即齐声大笑,连一肚子火的崔琰也憋不住了。毛玠捋髯叹道:“咱们累,其实这厮比咱还累,主公一刻不休息,他就得在旁伺候。咱受累为家国社稷,他受累为逢迎取巧,道虽不同,其术相近。设使能将此媚上之心用于正道,未尝不能有所作为,可惜哟。”毛玠久典选官之事,颇能见人之长处。
崔琰收起笑容:“这等不顾廉耻幸进之徒,活活累死他也不冤!”话虽这么说,却解下自己的皮袍,让小吏给孔桂盖上,还道,“我倒不在乎他冻着,却怕他冻死在这儿脏了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