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忽听殿外有侍卫禀奏:“启禀主公,虎贲中郎将桓大人求见。”他所言桓大人乃桓阶,自荆州归曹以来颇受重用,历任丞相主簿、赵郡太守,如今被任命为魏国虎贲中郎将,掌管魏宫朝会等事。
曹操不禁蹙眉,朝外嚷道:“我已传令,非有特准外臣一概不见。”
侍臣又道:“桓大人说宫门外出了点儿事,需立刻向您禀奏。”
曹操略有迟疑:“那就……就叫他过来吧。”虎贲中郎将毕竟也算外臣,没有批准不得过听政殿半步。
这半日他们说的都是见不得人的话,温室殿门一直关着,这会儿才敞开。赵达、卢洪来不及辞去,就见桓阶匆匆忙忙赶来,未至殿门便先施礼:“臣参见主公……”不等曹操叫他免礼就直接秉道,“宫外起了争执,许都使者中尉卿邢贞有意入宫拜谒,不想车驾在宫门外与卫尉程昱相遇。程昱的车队不肯给许都官员让路,双方争道,程大人的兵打了邢大人的车夫,还夺了朝廷使者的仪仗。”
“什么?!”曹操“腾”地站了起来,“程仲德真是老糊涂了,竟办出这等无法无天之事。昏聩!”这场争执看似不大,影响却恶劣至极。邢贞是汉室朝廷的列卿,程昱是魏国的列卿,如今魏国的列卿在光天化日之下敢与朝廷命官争道,不但动手打人,连朝廷仪仗都抢了,这岂是等闲之事?曹操把“三让而后受之”的戏做得那么足,竭力粉饰汉魏一体君臣和谐,却被程昱的举动完全戳破。魏国之臣已经骑在朝廷之臣的头上作威作福了,篡逆之心岂不昭然若揭?谁都知道朝廷仅是摆设,却只能这么想,表面上还得尊敬这幅空架子,公然藐视就有罪啦!
“主公息怒,保重贵体。”桓阶连忙劝慰。
可曹操的怒气哪息得了?背着手在殿中踱来踱去:“昏聩!这不是老糊涂了嘛!年轻时就爱争,白胡子一大把还是这臭脾气!原以为众将之中就他还算个有脑子的,看来也是朽木不可雕!行出这等事,叫人如何议论?岂不把我这大魏朝廷看成一窝强盗?我曹某人的脸都叫他丢尽了……”
卢洪闻听程昱得咎,也是习惯使然,便要向曹操提议重责,还没开口就被赵达拉住,狠狠瞪了他一眼——别乱掺和,程昱何许人也?当初人家跟曹操在兖州玩命的时候咱还喝西北风呢,落井下石也得瞧清楚是谁,别害人不成砸了自己脚!
卢洪会意赶紧低头,默默无言与赵达一起退了出去。曹操气哼哼绕了十几圈,终于骂够了,这才气喘吁吁停下脚步,瞥了一眼桓阶:“有谁目睹此事?”
“不过片刻间的事,也没多少人看见。邢大人只是受了点儿惊,已被杨县令护送回馆驿,程大人也回府了,看热闹的人早就赶散了。”桓阶的口风很明显,希望大事化小。
曹操怒气稍解:“这样吧,你去趟馆驿,替我向邢贞致歉,请他今晚入宫,我备酒为他压惊,给他的随员多赠礼物,多说好话,切莫再往外声张。”
“臣明白,可程大人那边……”
“哼!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不处置是不成了。”曹操挥舞着拳头,“把他……把他……把他……”连说了三个“把他”却不知如何处置才好——论功劳、论资历、论关系程昱都没的说,当年兖州之叛若非他保下两个县,曹操的尸首还不知哪埋着呢!他又不似荀彧那般反对代汉,不过是意气用事,一起打江山的老哥们儿,同甘共苦二十余载,刀尖上滚过来的,该拿他怎么办?如今他儿子程武都当令史了,孙子程晓也老大不小,满门富贵系于曹家。按律应该是死罪,可怎么下得去手?
曹操攥着拳头空比划了几下,一屁股坐在榻上:“把程昱的官给我罢了,赶回家去,老老实实闭门反省……你去告诉程武,叫他把他老子看住了,不准再出来给我丢人!再有过失,我让他替他老子挨板子!千刀万剐替他老子顶罪!”
“诺。”桓阶听他如此处置,想乐又不敢乐,忍着笑领命而去。
曹操本来就因立嗣之事心烦,被崔琰一激、程昱一气,更觉烦闷了。所幸头风未发作,叫李珰之开了副开胸顺气的药强灌下去,晚间还得向邢贞赔笑脸;酒宴散去也没心思再与陈氏娇娘温存了,独自安卧回想日间的事,忽然醒悟——不对,我叫程昱给骗啦!固然他年轻时好勇争功,近些年已稳重不少;即便秉性难改,这么幼稚的错岂是他会犯的?八成是有意为之吧!他早就念叨着告老,近日又被我催问立嗣之事,必是故意捅出个娄子叫我罢他的官。这下好了,官也不用当了,择嗣之事也不必操心了,日后若汉魏易代也轮不到他跟着忙活了,子孙全安排好了,富贵铁定,他撂挑子回家享清福去啦!
曹操猛地坐起来,有意立刻召程昱入宫谈话,可又一思忖——算了吧,何必强人所难?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一心想退就由他去吧。也难为他一番苦心,竟想出这样的隐退之策,反正子孙都已为我效力,日后多加提拔也是了。他不负我我不亏他,这未尝不是个好结局……想至此曹操又躺下了,忍不住傻笑:“老家伙,这主意都想得出来,可真有你的……”
但笑过之后又是一阵沉默——程昱躲了,可立嗣之事还未解决,这场征询如何收场?怎样才能保植儿上位呢?
'1' 今葫芦河,又称陇水,源于宁夏回族自治区西吉县,南流至甘肃省天水市注入渭河,是渭河的主要支流。
'2' 汉桓帝朝蔡邕上书倡议,最初条例为:如甲州人士在乙州为官,乙州人士在丙州为官,则丙州人士对甲、乙、丙三州均需回避。进而发展到本乡人不得在本乡任官,有姻亲关系的人不得在姻亲所在州郡为官。意在约束官员发展私人势力、确保官员清廉、限制地方豪强势力。
'3' 表章不加封套,公开上奏。
第七章 再征江东,空劳无功
拒谏远征
刘备已死、雍凉得胜,天下之事似乎骤然变得简单。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立嗣成了困扰曹操的最大难题。魏国基业创之不易,必要将社稷托于优秀的继任者,如今在他看来,曹植才学兼备临机不乱,正该承继大统,关乎子孙祸福的大事绝不能听外人的,哪怕罢黜一批大臣也要保曹植顺利上位。曹操心如铁石,欲以强硬手段压制群臣,哪知还未行动,又被一件意外之事打乱了计划——孙权突袭江北!
虽然曹操两度南征不能得胜,但孙权的日子也不安稳。长江固然是天险,却也限制了江东的发展,以东南一隅敌对泱泱中原终究占不到便宜。若积蓄实力长期对峙,孙权与曹操的实力差距只会越拉越大,而且自上次媾和之后,曹操开始以煽动叛乱之策消磨江东实力。豫章叛乱动辄万人、鄱阳水寇剿之不尽,这些都令孙权头疼不已,他深刻意识到,即便出于自保也得继续扩充实力。孙权一开始仍着眼荆州,毕竟荆南之地算是“借”给刘备的,但鲁肃几次讨要未果,最可气的是刘备又兴兵夺蜀。
孙权曾派周瑜、孙瑜两度交涉伐蜀,均被刘备拒绝,刘备甚至发下誓言“汝若取蜀,吾当披发入山,不失信于天下也”,结果他自己倒堂而皇之去了。可孙权还不能翻脸,更不便背后下刀子,若刘备在蜀中失手,岂不为曹操帮了忙?孙权只能忍下这口气,又把目光投向江北。淮南是江北前沿阵地,上次罢兵以来庐江太守朱光在皖城大开稻田,毫无疑问是为以后南征囤积粮草。东吴大将吕蒙向孙权进言:“皖田肥美,倘若收熟,彼众必增,宜早除之!”
经过周密筹划,建安十九年五月,孙权亲自率军奇袭皖城。朱光本就兵少,突遭暗算不战而溃,本想坚守城池以待援军,可孙权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立刻任命猛将甘宁为升城督,精锐在前大军列后,只半天工夫就攻克了皖城,擒获朱光及士兵百姓数万口,皖城刚囤积的那点儿粮食也归了东吴。等张辽救兵从合肥赶到时,孙权早押着他的俘虏和战利品回转江东了。
消息传至邺城,曹操愤恨不已。他早预感孙权会有行动,却没料到来得这么快,丢城丢粮尚在其次,大魏国方兴未艾岂不折了锐气?反正刘备已死并无他患,定要争回这口气;又逢立嗣之事多有愁烦,曹操决定立刻发兵再征江东。此议一出群臣皆不赞同,孙权既敢造次必有准备,况且正值夏秋之交,枯水之际尚不能打过长江,雨水淋漓更加不利于北军。参军傅幹率先上书劝谏:治天下之大具有二,文与武也;用武则先威,用文则先德,威德足以相济,而后王道备矣。往者天下大乱,上下失序,明公用武攘之,十平其九。今未承王命者,吴与蜀也,吴有长江之险,蜀有崇山之阻,难以威服,易以德怀。愚以为可且按甲寝兵,息军养士,分土定封,论功行赏,若此则内外之心固,有功者劝,而天下知制矣。然后渐兴学校,以导其善性而长其义节。公神武震于四海,若修文以济之,则普天之下,无思不服矣。今举十万之众,顿之长江之滨,若贼负固深藏,则士马不能逞其能,奇变无所用其权,则大威有屈而敌心未能服矣。唯明公思虞舜舞干戚之义,全威养德,以道制胜。
曹操览罢一笑置之:“此书生迂腐之论,何足为鉴?”群臣兀自劝谏不休,曹操震怒,发下狠话:“有谏者死!”
建安十九年七月,在曹操一再坚持下,第三次南征拉开了序幕。这次南征曹操发中军、豫州、青州、扬州水旱各路兵马总计十万,以尚书令荀攸为参谋、荡寇将军乐进为先锋,调任南阳太守杨俊为征南军师;又命临淄侯曹植负责留守,曹丕、曹彰随军出征。
起兵之日留守群臣出城相送,曹植作赋一首,当众朗诵以助军威:登城隅之飞观兮,望六师之所营。
幡旗转而心异兮,舟楫动而伤情。
顾身微而任显兮,愧任重而命轻。
嗟我愁其何为兮,心遥思而悬旌。
师旅凭皇穹之灵佑兮,亮元勋之必举。
挥朱旗以东指兮,横大江而莫御。
循戈橹于清流兮,汜云梯而容与。
禽元帅于中舟兮,振灵威于东野。
(曹植《东征贼》)
曹操仰天大笑,对群臣盛赞曹植文采,但笑罢之后紧接着又宣布一件骇人听闻之事——丞相记室刘桢,秉性狂妄无礼,日前五官中郎将府宴庆,五官将之妻甄氏出见,群僚无不礼敬,唯刘桢大胆直视,品头论足毫无臣下之礼数。当即将刘桢拿下,送交大理寺论罪。
曹丕倒不以这等事为耻,却又恨又惧:恨的是那日校事刘肇过府拜贺,此事必定是其告发,尖刻小人无孔不入;惧的是为何偏偏刘桢蒙罪?莫非他身为临淄侯文学与自己来往过密?倘若如此严苛,以后谁还敢再来五官将府?
曹丕有心相救,却怕引火烧身;此事又有悖礼教风化,群臣也不便求情。刘桢毕竟是曹植的属官,曹植也觉诧异,见众人不发一言,只好亲自张口恳求父亲开恩。但曹操笑而不允,又嘱咐道:“你今年二十三。吾昔年为顿丘令也是年二十三岁,当年所作所为至今无悔。你也要勤修政务,多多用心。”这种话简直是公然勉励继承者,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虽然曹植诗作得吉利,但群臣担心的秋雨还是来了。大军自渡过黄河就接连遭遇暴雨,人马众多辎重冗杂,折腾了半个月还没出兖州地界。青州诸部情况更糟,半路遭遇山洪,会合日期延误,曹操中军只好在泰山郡暂驻。泰山太守吕虔自不必说,连刚刚上任的兖州刺史司马朗也不敢怠慢,忙赶到奉高县(泰山郡治所,今山东省泰安市,泰山所在地)伺候。高祖开疆之际泰山郡本无奉高县,皆因孝武帝封禅泰山,分博县(现也属泰安市)、嬴县(今山东省莱芜市)之地设立了这个县,城西南四里尚存孝武帝修建的明堂。吕虔、司马朗有接驾之责、地主之谊,安排篷车雨具,忙中偷闲伴曹操前往游览。
汉家天下唯孝武帝曾行封禅之事,明堂修建三百余载,加之战乱多年未有修缮,已有破败之相,然昔日规模犹存。曹操摸着漆皮斑驳的殿柱不免叹息——封禅者,告成功于天地,乃帝王至高荣耀,然而非国泰民安五谷丰登不可冒渎。曹操六十岁了,魏国才刚建立,即便有生之年能统一天下、汉魏易代,也来不及开一代盛世了,封禅更是想都不敢想。他心中梦想不得不打一半折扣,千古帝王不是光有雄心才智就够,还要看自身运道,生于乱世岂能多求?那些丰功伟业只能留待后人了……想到这些曹操不禁苦笑,莫说丰功伟业,要交付哪位后人还未敲定呢!
这趟游览反给曹操添了更多愁烦,回去路上他不发一言,想立嗣之难、想篡汉之策、想眼下战事。司马朗知他有心事,故意说些好听的:“舍弟仲达在朝中任议郎,来信常说主公和五官将待他不薄,我司马氏何德何能,得您如此厚恩?在下也常回书教导他,要心存感激忠于主公。”他在外任官,对邺城的事不清楚,这话里“和五官将”四字实在画蛇添足。
幸而曹操没太往心里去,只敷衍道:“你三弟也年过而立了吧?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叫他到邺城去吧。”
这番好意反把司马朗吓一大跳——他二弟司马懿是谨慎人,历练多年也深谙仕途之道了;三弟司马孚不一样,三十多岁没入仕,在家闭门读书,若把他弄邺城去,直来直去给家里惹祸啊!
司马朗正琢磨如何辞谢,却见吕虔手指前方道:“快到连营了,主公进去看看,还是直接回城?”
“回城。”其实曹操心里也清楚,阴雨连天征途泥泞,士兵不愿南征,若见了他不免哀恳。但他拿定主意死活要打,不想多费唇舌,这些天索性把大营交给将领,自己带着重要臣僚迁入吕虔郡府,只等雨水稍减便拔营起寨。
“接连阴雨,士卒很苦啊……”吕虔也有意阻止南征,但只把话说一半,后面的让曹操自己琢磨。
曹操根本不理这茬,只凝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秋雨。吕虔想把话挑明,思量再三又忍了回去——他乃曹营元老,曹操在兖州时便为其效命,征战疆场功勋卓著,即便有“谏者死”的命令,也不至于把他如何。但吕虔有个心结,自建都许县以来其他将领都东征西讨功劳赫赫,唯独他转任地方官,而且二十年不离兖、徐之地,征河北、战赤壁没他份儿,开相府、建公国也不给他加官。吕虔一直在揣测原因,莫非曹操顾忌他是兖州豪强不肯重用?不会的,若是如此曹操不可能还把他留在兖州,自李典主动解除私人部曲之后,他也随之效仿,应该获得信任了。不过虽不再从军,但曹操表奏他为亭侯、举他为茂才,又在朝廷给他挂了骑都尉之职,虽比不上于禁、张辽有假节之贵,却也不输与李典、徐晃之流。可为什么曹操置他于泰山,不让他打仗呢?吕虔百思不得其解,故而许多事不敢尽言。
三人各想心事不再说话,不多时车入奉高城,未到郡府门前就见卢洪、赵达在大街上站着,淋得跟落汤鸡一样——郡府与幕府不一样,相较而言规模甚小,虽说曹操已带了荀攸等人入住,也不能把吕虔的部属撵出去啊?一者人满为患,二者魏公所在之地需加强保护,故而没有通禀不得入内。其实大家都知道卢、赵是幕府中人,即便进去避雨也不算什么,可他俩平日不行善,如今行军在外纠察将士不法,得罪人更多。卫兵可算逮住个报复机会:“魏公不在,吕郡将也不在……没准许就是不能进,这是规矩……耽误差事?放你们进去我们还耽误差事呢!回头你再告我们个玩忽职守,咱丁是丁卯是卯吧……”噎得俩人没脾气,进是进不去了,回营又怕耽误事,那就门口等吧。可叹奉高县城贯通东西二里地的大街,竟连一座带檐的宅墙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