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非也。”曹丕连连摇头,“既是天子之弓,焉能掷之于地?官员啰唣自有御史中丞问之,又干虎贲何事?轻弃天子之赐,无礼;非其鬼而祀之,谄也。此人八成欲图幸进。”
“哈哈哈……”曹操发自真心笑了,“子桓之言颇近其实!子建,论诗词文赋你胜一筹,但时政要务就不及子桓了,还需多多用心。”
“孩儿谨命。”曹植脸上一阵羞红,也感觉出父亲是故意考问,不禁想起杨修的话,论处置时事政务之才,他确比兄长差得远。
昔日铜雀台吟诗作赋曹丕输过一次,今日考问却赢回一局,即便不胜曹植,也是半斤八两。他满心欢喜,却竭力忍耐兴奋,谦虚道:“皆父亲平日为政,孩儿不过耳濡目染。”
曹操大袖一摆,起身道:“你俩各有所长,也各有不及,以后还需多下苦功事事留心。今日也算乔迁之喜,就不留你们了,去后面见见你们娘亲就回去吧。”
“诺。”兄弟俩叩首请退。来至殿外曹植松口气:“还是兄长久统诸事,小弟不及。”
“三弟说的哪里话,你我二人共尽孝道何分彼此?今日我府里还乱着,明儿得空来坐坐,再叫上二弟,咱们热闹热闹。”
曹植“扑哧”一笑:“今早刘桢就说要去拜谒大哥,我府里可有不少与您知近的人啊。”
“彼此彼此。”曹丕苦笑,“我府中何尝没有与三弟交好之人?”曹操的安排并非秦归秦、楚归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帮文人又素爱来往聚会,故而两人平日举止谈吐多难隐藏,这也是曹操故意为之。不过曹植的话倒给曹丕提了醒,即将到曹植府上任家丞的邢颙昔日与自己颇有旧交,当年曹操督战青州,最先在邺城招待邢颙的就是自己,那时甚有礼遇,不知这份情谊邢颙还记不记得?现在的人都势利了,说是知恩图报,也未必真怎么样……
说话间二人已转过温室(古代宫殿中保暖的小殿)来到鹤鸣殿前,二人妻妾早与卞氏等共处多时,各个含笑而出,想必婆媳和睦相谈甚欢。卞氏只随口嘱咐儿子几句,皆是保重身体、戒骄戒躁之言,众庶母一旁侍立,又唤曹熊来给哥哥们见礼。曹熊现已七岁,还是面黄肌瘦满脸病态,曹丕、曹植皆感忧虑,恐这个小弟活不长久。
叔嫂见面难免尴尬,二人辞别母亲各领妻妾而退,曹植带着妻子崔氏、姬妾陈氏说说笑笑行来时之路,曹丕却带着甄氏等出旁门走东夹道。那夹道一般是仆役来往之路,平时甚是清静,今日却吵吵闹闹甚为热闹——举目一看,原来曹宇、曹均等小弟兄正蹴鞠,一堆孩子里竟还有个大高个,却是骑都尉孔桂。
邺城之人皆知孔桂谄媚,单凭一张好嘴,加之相貌酷似当年郭嘉,近来越发吃得开,曹丕尚不能随便请见,曹操却准他来去自由。加之这孔桂虽学而无术,却知识广博,平日听曹操说什么事,他便回去寻什么样的书去读,暗地里没少下工夫,问而有对八面玲珑,对待群臣也左右逢源,这样的人能不招上人欢喜?便似陪小公子蹴鞠这等事,一般大臣再媚上也不屑扎到孩子堆里,可他就拉得下脸来!若把这些小祖宗哄美了,他们到老爹面前撇着小嘴一说,还能有亏吃?
曹宇眼最尖,瞧见曹丕忙跑了过来:“大哥,这几天叡儿兄弟怎不来找我玩了?”曹宇与曹丕之子曹叡同岁,时常一处戏耍。
曹丕哈哈大笑:“傻兄弟说的什么话?我是你大哥,你却唤我儿为兄弟,我们父子又怎么论?坟地改菜畦,岂不是扯平了?”一句话说得众姬妾无不莞尔,“我府搬迁叡儿暂时来不了,你若想他就去我府吧。”
曹宇却撅起小嘴:“唉,也不知为何,父亲这几天不准我们去你和植哥哥府……”
曹丕一怔,随即领悟——父亲欲试我二人高下,恐其他兄弟牵扯其中,故意叫他们疏远。
孔桂也赶紧凑趣:“哟!瞎了小的狗眼,这不是五官将吗?听说您从征江东大显神威,立下赫赫战功,吓得孙权凄凄求和。小的给您贺功啦!”说罢跪下就磕头——女眷在侧,他不敢近前。
曹丕暗笑他这马屁拍得没边,却道:“不敢不敢,父亲英明,哪有我什么功劳?今日搬迁已毕,我与三弟一同听父亲训教来了。”他故意把“三弟”二字说得响亮。
孔桂谄笑道:“诸夫人在侧,小的不敢唐突,改日到府上贺乔迁之喜,少不了讨您碗喜酒喝。”说罢赶忙起身,低着头不敢瞅众姬妾半眼,摸着墙根退进内院了。
小兄弟们尚未尽兴,又上来拉曹丕,他哪有空哄孩子玩?只笑语推辞,说了几句闲话便带着妻妾走了。行出甚远见旁边再无外人,才问众女:“方才你们在后宫聊些什么?”
甄氏回道:“母亲未有训教之辞,不过说说三位妹妹的婚事,能入侍天子是我曹门荣耀。”
“还说些什么?”
甄氏面露羞涩:“剩下的都是我们女人家私房话了。”
曹丕一笑,再看其他姬妾,都低头慢行不敢有违宫廷之礼,唯独任氏不住发牢骚:“如今咱都搬到城东住了,东夹道就该开个旁门,这以后进进出出的多麻烦!”
曹丕烦她唠叨,这会儿却也不便斥责,倏然加快了脚步,把一干女眷抛得老远,顺夹道奔南而去。夹道走到尽头便是显阳门侧,曹丕却并不出去,隐在垂花门下偷窥——不多时见曹植领着妻妾而过,隔一段距离跟着孔桂,在后面大发谄谀之言。
曹丕故意把曹植入宫的信息透露给孔桂,且看他如何反应,果不其然,这厮拍完自己马屁,又向曹植献媚,左右逢源都不得罪。曹丕更有数了——孔桂是父亲肚子里的蛔虫,他既“一碗水端平”,父亲心中我与三弟必是不相上下。
想至此曹丕也不出去,等众妻妾渐渐赶上才一同前行;绕出夹道踱出宫门,曹植的马车已经走远,孔桂也不见了踪影,他这才与妻妾各自登车;刚刚坐定,还没放下车帘,忽见郭氏凑过来:“妾身有事禀告。”
郭氏心思比甄氏她们缜密得多,曹丕见她温婉的表情便知有悄悄话说,左右张望见没旁人,便伸手把她拉上车来。帘子放下,车行了几步曹丕才问:“什么事?”
“方才在后殿,我们几个向母亲问安,几位姨娘都在帘后闲聊。我偶然听见杜氏、周氏她们谈论,近来赵氏勾心斗角颇有专宠之意,又献了一个姓陈的美貌丫环给老爷子。那陈丫环未入宫前是个舞姬,能歌善舞哄得老爷子甚是高兴,赵氏也得宠不少。”郭氏神神秘秘,说话声音很低。
“哼!”曹丕没当回事,“虽说正室未定,谁不知我母之贵?即便没有我母,环氏、杜氏皆在其上,就是没生养过的王氏也比她强,轮也轮不到她!”赵氏乃曹操平定河北之后所纳,本是袁绍府中歌伎,身份低贱,但前年诞育一子名唤曹茂,身份才逐渐提高。
郭氏却凑到曹丕耳边道:“夫君有所不知,我听王夫人说,赵氏与二兄弟家里的交情甚好,崔氏几次进去都与其相谈甚欢,私下还有馈赠。”
“嗯?”曹丕渐渐留心,崔氏乃河北高门,怎偏与赵氏那等卑贱女人为伍?赵氏又仗着年轻美貌的陈丫环得宠,难道崔氏要借她们之力给父亲吹枕边风?古来多少夺嫡之争,不光是外朝争斗,也有后宫推波助澜,此事不可不防。
“果真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你这女王啊(郭氏,小字女王)。” 曹丕抱起郭氏放到腿上,在她鬓边轻轻吻了一下,又道,“明天你再进去,找机会跟王夫人说,请她盯住赵氏和那个姓陈的,倒看看她们耍何手段。”
郭氏只“嗯”了一声,紧紧依偎在丈夫怀里,露出甜蜜的微笑……
'1' 周武王原本封周公于少昊之墟曲阜,治理鲁国。但周公在镐京辅政,于是以周公之子伯禽为鲁公。这里曲阜指代鲁国,以周公的封国比较曹操的封国。
'2' 全文见附录。
'3' 指《诗经·关雎》,后世比喻君王后妃之德。
'4' 解履,古代入宫殿、庙堂,若无天子特批要脱掉鞋子以示谦诚畏惧。
第五章 临机应变,曹植棋高一着
任命列卿
建安十八年五月曹操晋封魏公,以冀州十郡裂土建国。秋七月,曹魏社稷宗庙建成,贡曹萌、曹腾、曹嵩三代先祖,祭祀以太牢之礼;同月,天子下诏聘曹操三女为贵人,以大司农王邑、宗正刘艾为使者,持节至邺城议亲,曹操自然欣喜“奉诏”。不过三女年岁有别,议定曹宪、曹节先行入宫,曹华尚幼,暂以贵人身份留于魏国以待婚龄。九月,金虎台竣工,曹操与五官中郎将曹丕、临淄侯曹植登台阅兵,幕府群僚弹冠相庆,邺城士民争相观瞻,真有些“改朝换代”的气象。
阅兵之后象征魏国建立的整套仪式就算基本结束了,接下来便是大封官职。因为“国中国”一切制度等同汉初诸侯王,所以一应官员皆由其自主任命,甚至可以设立相国和列卿,那些相府掾属水涨船高有了更进一步的机会,自然人人兴奋。但想往上爬的人是多,官职却有限,何况还有不少名望之士注定要摆在光鲜的位置上。经曹操再三思考,众僚属反复商议,直至十一月才决定下来。
魏国初次封官,暂任命六卿,及尚书、侍中之职。以袁涣为郎中令,掌魏宫守备之事;国渊为太仆,掌驷驾卤簿之事;钟繇为大理,掌司法刑狱之事;王修为大司农,掌仓廪财货之事;王朗为少府,掌宫廷度支之事;程昱为卫尉,掌防卫宫门之事。此六卿或为经济之才,或为德高之士,或为曹营功臣,职责虽不甚重要,却是魏国招贤纳士的标榜。至于宗正、大鸿胪、太常三卿,因涉天子特权暂不任命,这也算是给汉室天子留点儿脸面'1'。
接着又任命荀攸为尚书令,处理朝政;凉茂副之,任尚书仆射;毛玠、崔琰、常林、徐奕、何夔等为尚书,共参政务。这几位是多年干吏,资历出众经验丰富,下辖五曹——吏部,管选官;左民,管户籍;客曹,管典礼;五兵,管军务;度支,管财政。
继而以王粲、杜袭、卫觊、和洽四人为侍中,参赞诸事。担任这职务不但要见识广博,还需得曹操之宠。例如王粲,建安十三年才跟从刘琮降曹,资历甚浅,却以文采过人而得宠,不到四十岁就跻身开国大员之列。除尚书台官吏之外,又任命议郎、大夫、郎中的散秩官员数十人,皆德才俱佳之士。
此外又正式确立邺城为魏国国都,分魏郡为东西两部,各设都尉一名管理治安。非议甚多的邺城令杨沛却没有被撼动半分,王修升任后,换了曹营中脾气最好、心思最细的赵俨担任魏郡太守,曹操似乎希望他们刚柔相济和睦相处。而最值得玩味的是,曹操决定暂不设立相国之职,原本群臣认为董昭为魏国建立出力最大,相国之位非董昭莫属,结果他连个尚书都没摸到。孔子曰“过犹不及”,或许正因为董昭出力太多、用力太猛,为虎作伥的嘴脸也暴露得最多,反不好给他位置了!
封官之事告于天下,其中最荣耀的莫过钟繇、卫觊,其他人久在关东任职,功劳为世人所熟知;钟、卫却长年在弘农督关中之事,可称独当一面。今钟繇受列卿之封,卫觊得以与王粲、杜袭、和洽三宠臣并驾齐驱,实是对他们多年辛劳的肯定。
自钟繇到邺城那日起,无论昔年旧友、晚生后进纷纷上门拜谒,整日宾客往来,曹丕也不免凑这个热闹。这日午间天气晴和,他带着鲍勋、卢毓过府拜访。说来也巧,拨给钟繇的那座府邸恰好就是曹丕旧居,眼见一应房舍并无更易,只是匾额由“五官中郎将府”变成了“大理寺”,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五官将来访,守门人不敢怠慢,连通禀都未通禀,忙接过他手中缰绳,恭恭敬敬请三人入内。方过二门就闻谈笑之声,府中仆僮故意讨曹丕的好,离着八丈远就高声喊道:“五官中郎将到……”堂上的说笑立刻停了,“呼啦啦”挤出一群官员,有长有少,降阶相迎。尚书令荀攸、公子曹彪、文士应璩等尽在,相互见礼已毕,众人左携右揽把曹丕让至堂上——原来今日倒是曹彪做东,送来了不少精致果品赠与钟繇,又逢荀攸等人在,便一起享用。
曹丕拍拍兄弟的肩膀:“善财难舍,难得你做东。”
曹彪憨然一笑:“玹(xuán)哥哥病了,我派人置办些果子给他吃,余下的当然要孝敬几位老臣啦。”西乡侯曹玹乃秦氏所生,现已成年,最近得了病。
钟繇宦场多年很懂得客套,请曹丕坐上座,曹丕哪里肯依?便在主位之侧又添一席,请他坐了;鲍勋、卢毓都很识趣,在挨着门边的末席落座。
钟繇举酒谢过诸位:“老朽得魏公洪恩,出任列卿已是生平大幸。公文未看上一眼,就先叨扰列位,实在于理不合。今日算是最后一顿酒,明天起老朽便要升衙理事了。”他虽性格温和却不失风骨,眼见把曹丕、曹彪都引来了,若再不闭门谢客明日不知又要来多少公子,这交通之罪可不能担!
曹丕早有算计,之所以带鲍勋、卢毓这两个不甚亲近的人前来,全为做个见证,席间绝无隐晦之言,即便传扬出去也于己无损。因而笑道:“钟公此言不切。您坐镇风雅便好,升衙理事却是不妙。您当的是大理,掌刑狱之事。寻常案卷自有三官打理,若劳您亲自升堂,岂不是出了惊天大案?”一席话说得众人尽皆欢笑。
钟繇也笑,却暗自思量转移话题,抿了一小口酒,随口问道:“应先生自豫州来,未知江东有何动向?不妨给我们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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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勋插口道:“荆州、益州局势却不甚分明啊!刘璋引刘备入蜀已久,益州久不遣使,今动向不明。民间倒有不少传言,有人说二刘内讧相攻,有人说蜀中内乱,刘备助刘璋戡乱,还有说二刘与张鲁、马超串通一气,有意侵我雍州之地。皆是道听途说,不知能否当真。”
曹丕瞥了鲍勋一眼,讨厌他这时候泼冷水。钟繇却甚为关注:“若刘备真是与张鲁、马超串通,那可大大不妙了。我得魏公征召,离开弘农之际正逢夏侯将军发兵去救韦康。算来冀县已被困半年有余,也不知韦康能不能坚持到救兵到达,韩遂蠢蠢欲动也甚可忧啊!”说罢瞅了荀攸一眼。
荀攸一直没有开口,听了这话也毫无反应,只默默低着头。自从荀彧与曹操有隙,他便极少论说时政军务了,荀彧死后更不敢多言,这次曹操封他尚书令也未必真心倚赖,而是资历使然。荀攸早就没有当年那等进取之心了,如今谨慎自保。所幸尚书台自有凉茂、毛玠、何夔等人理事,他拿不拿主意无甚分别,拜访钟繇不过叙叙同乡旧情。三十多年前先朝名臣阴修为颍川太守,以钟繇为功曹、荀彧为主簿、荀攸为孝廉、郭图为计吏。如今老朋友多已凋零,仅他和钟繇在世,人生如此怎不感慨?
曹彪也不想谈军国之事,他不及兄长,既无爵位又无官职,身为庶子连几个真心辅佐他的人都没有,万一哪句话说错招了父亲不快,可不好收场,便趁机端酒向应璩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