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被我看得发毛,冲我讪笑着说:“六哥,你来了?”
我心想废话,当然是我来了,要是债主来了你早跑了。我还是不说话,继续盯着老八看。
“六哥,你跟我俩侄儿说我掉井里了?嘿嘿,其实我不是掉井里了,我是摔沟里了,天太黑下车没看见,摔沟……”老八冲我一边比划一边说。
“编!还编!”我打断他说,“还摔沟里了,怎么没摔死你?你就不能编得像样点?你还不如说掉井里了呢,我问你,这城市大马路一马平川的哪来的沟?”
“不是,我这个出城去了,我融资……”老八仍旧狡辩。
“行了老八,别忽悠了。”我说,“还融个鸟资,我都打听清楚了,你连个屁也没融到,你不过是打着融资的旗号四处找原来的亲戚朋友骗点钱,什么收购纺织厂改做臭豆腐全是扯淡!对不对?”我其实并没有出去打听,只不过我想十有八九就是这么回事,所以就诈他一下,看他说不说实话,这都是当年跟我那案子的预审员学来的。
老八脸色变了变,嘟囔着说:“我没有……我确实融资,我……”
“老八,死到临头了还嘴硬?我告诉你,现在不光是你的债主来找你,连公安局都来找过你了。”我继续使诈,心想这回好好吓唬吓唬他,省得他以后再招摇撞骗不着四六。
老八一听脸都绿了,心理防线彻底崩溃,颤声说:“六哥,救命……”
“救命可以,但是你得把事情说清楚,不许骗我。”我憋着笑说。
“好。”老八说,“六哥,都是我的错,我确实不是什么大老板,我去过南方不假,可是没开过什么大公司,只是到处给人打工挣点小钱,勉强饿不死罢了。就这么混了好多年,攒了一点钱,想做点小买卖,结果又让人给骗了,骗得我一分钱都没剩。我没地方住,只好睡在桥洞里,也没有东西吃,饿得我发昏,到街上想偷点东西吃,又被人家打……”
老八说到此处已然泣不成声。
“水都没得喝,只好喝水沟里的水……
“我想回家来,可是没有钱,也没有脸……
“后来碰上个好心包工头,让我在工地打小工,可是干了不长时间,我又觉得太苦,我想一下子发大财,不想一口一口地苦挣……
“后来我就想,既然人家能骗我,我为什么不能骗别人。于是我就四处找认识的人借钱,跟人家说我股市里有内线,知道哪个股票要涨,到时候给人家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啥的。一开始有人信,弄来了不少钱,可是后来人家追着我要红利,我连本金都给花了,还上哪去弄红利,只好到处躲债,后来那边有人放出话来,说要拔了我的舌头,我就不敢在那边待了,只好回家来。毕竟家里这边认识的人多。回来以后我就找以前在一起玩过的朋友,跟他们说要投资办厂,到时候都算他们是股东。骗到钱以后我就出去吃喝玩乐找小姐,全给花了,现在人家让我还钱,我哪有钱还?只好四处躲,结果昨天倒霉,没躲过去……”
“你骗了人家多少钱?”我问道。
“零零碎碎加起来大概七八万吧,我也没细算……”老八说。
听完老八的话,我稍微松了一口气,我在电视上看到过那些所谓的金融诈骗案,动辄上千万,有的还上亿,还好我们老八本事不大,只欠了七八万,这要是碰上个有本事的,骗个七八百万,那我们全家都得上吊去了。
我看着低着头掉眼泪的老八,心里五味杂陈,怔了半晌,只好说你现在先别想这些了,先把伤养好再说,别的事我来想想办法吧。
话说得容易,可是真让我想办法,我有个屁的办法?七八万在别人眼里大概也不算个大数目,可是就我们家的这个情况,老的老小的小,刚刚勉强能吃顿饱饭,哪来的七八万闲钱啊。想来想去,家里值钱的也就那几间老房子,前一阵子拆迁办的人来过,说我们那里要拆迁,当时给我们开出来两个条件,第一是一次付清拆迁补偿款二十万,住户自行解决住房问题。二是由他们就近安置,但是住户要承担房屋成本差价,具体是多少还不知道,但是根据他们估算大概也要五万左右。我本来想接受后一个条件,毕竟在这附近住了这么多年了,我上班孩子上学都方便,现在有房产开发商愿意给你原地安置,那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我算了算,自己攒一点,再一点,估计应该够那个成本差价。要是按照第一个条件,我们就需要自己买房子,可是现在房子那么贵,二十万还不知道能买到什么地段,心里很是没谱。
可是现在出了老八这事儿,我只好考虑接受第一个条件,否则没钱替老八还债。如果拿了那二十万,替老八还了债,剩下的钱大概还够在郊区付一个小一点的二手房的首付,然后就只好贷款了。哎!这个该死的赵红兵,本来日子刚好过点,结果他这事儿一闹,害得我快五十岁的人又成了房奴,真是活活气死人。到时候一定得拉着这个兔崽子跟我一起还贷,绝不能便宜了他。
买房带搬家总共用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我师傅刘云山帮了我的大忙,房子买的就是他家的老式公房,两室一厅差不多八十平方米,只要二十二万。当时老头已经辞掉了司机的工作,准备搬去上海跟儿子一起住,所以房子算是便宜卖给我们了。
老八出院以后天天蔫头耷脑地在家待着,大门都不敢出。老八的债主又找上门来,我跟他们直接摊了牌,说你们现在把他打死,那就一分钱都拿不回来了,不如你们有点耐心,只要我们一拿到拆迁补偿款就还你们钱。还好这些人也都是求财的,并非亡命之徒,只要我们肯还钱,他们也不至于非要老八的命。但是他们多少还是有点不放心,于是天天在我们家门口守着,大概是怕我们趁着搬家的机会全家都跑了。弄得我妈还挺纳闷,说咱家门口围着那么多人都是干吗的?我骗老太太说这些人都是各个搬家公司的,等着给咱家搬家呢。老太太很惊讶,说这还有一个月才搬呢,怎么现在就守着啊,我说没办法,现在竞争太激烈了。
搬完家之后补偿款发了下来,一共二十万五千八百块,八万还了老八的债,十二万付了首付,另外还向银行贷了十万的款,期限十年,每月需还款一千块左右,当时我一个月差不多可以挣一千五,还了贷款,就只剩下五百块,全家要吃要喝,孩子上学要学费,摆在我面前的形势再次严峻起来,没什么好说的,老八必须找个工作跟我一起挣钱养家。我把这个账给老八算了一下,他毕竟不是傻子,一听之下,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可是他能干什么呢?他除了“融资”别的啥也不会,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由他顶替我去娱乐城看厕所,而我再去找别的工作,我虽然会的也不多,但是毕竟还有焊工的手艺,应该比他好找工作。而且说实在的,我其实心里一直就觉得有点对不住老八,当年要不是我回城接了我爸的班,去纺织厂烧锅炉的就应该是老八,虽然最后可能也免不了要下岗,但是也许他的人生就会有所不同。总之一切起因在我,后果自然也该由我来承担。这是我十几年前欠他的,就当现在还给他了吧。
这一次我的运气不错,刘经理很爽快地就同意由老八接替我的工作。而且过了没多久,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招工信息,有一家技工学校招聘焊工师傅,我当即决定去应聘。那天校方还弄了个焊接测试来考察应聘者的水平,尽管好几年没动焊枪了,但是我的手还不算太生,大概熟悉了十来分钟,一出手我就知道有了。测试完成后,在所有应聘者当中,只有我的焊件全部合格,尤其是不锈钢焊件,使用氩弧焊,所有人在打底收尾的时候都产生了冷缩孔,只有我没有,这是我收弧的绝活,自己琢磨出来的,从来不外传。我还露了一手左手焊,出来的焊件跟右手焊一模一样,把那几个评委都给镇了,我这辈子露脸的机会不多,这次算是露了一回脸。后来他们当即决定录用我,月工资两千七百块,保险福利样样齐全。你知道吗?这才是我想要的工作。那一刻,我一下子找回了当年在锅炉厂当先进的感觉,那感觉,就像射了一样的——爽!
学校的工作不算很累,焊工班大概四十多个学生,都是十六七岁的小娃娃,没考上高中的居多,大部分都是来嘻嘻哈哈混日子的,对此我无能为力,想给他们讲讲人生大道理,可是那些东西连我自己的儿子都听不进去,何况是他们,所以我只能讲我的课,听不听就随便他们。但是偶尔也会有几个肯下功夫的学生,碰到这样的学生,我就会毫无保留倾囊相授。我有一个学生,上了半年的课,回家自己用废金属边料焊了一个变形金刚,拿到班上来把同学全给镇了,我仔细看了看,几乎都挑不出什么毛病,这样的学生我就愿意教。后来我回家把这事儿给我俩儿子讲,但是未能起到正面的教育作用,反而受到了他们隐晦的羞辱,说干这种事的人脑袋都有一点“残”。
我还没有搞清楚具体意思,但是想必不是好话。在我看来,他们俩的脑袋才有点残:学习成绩惨不忍睹,每天研究什么“街舞”,我知道有芭蕾舞,有交际舞,还有民族舞,我年轻的时候还跳过迪斯科,但是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舞,像生锈的机器人一样走路,用脑袋支在地上转圈,一转就是十几圈,就这样的脑袋,不残也转成残的了。
二十、2009,天命之年
但是我还无暇顾及他俩的事儿,2007年底,我接到云南农场王连长的电话,老王在电话里告诉我,小黛农去世了,赵跃进精神状态几近崩溃,希望我能尽快去一趟云南。接完这个电话,我赶紧跑到学校请了假,第二天就买了一张飞机票直飞昆明。到了昆明,老王亲自开车来接我,车上老王告诉我,小黛农几天前死于呼吸衰竭,死的时候骨瘦如柴,只有四十多斤重。而赵跃进自从小黛农死后,整个人就像丢了宝玉的贾宝玉,让他吃就吃,让他睡就睡,不哭不闹不说话,只比死人多一口气而已。
听了老王的话我心急如焚,一个劲儿催他快开,老王就跟玩命一样踩油门,差一点把车开到沟里去。从昆明到景洪八个小时的车程,老王只用了五个小时。到了赵跃进家,屋门敞开着,我和老王进了屋,只见屋子里几乎是家徒四壁,赵跃进并不在家,墙上挂着小黛农的遗像,这张照片我记得,是他们结婚后不久我给小黛农拍的,照片中的小黛农在安静地笑,让人不能相信病痛会舍得折磨这样美丽的一个女人。赵跃进曾经告诉过我,出狱后的小黛农一直都很安静,有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安静地活着,安静地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又安静地死去。
对于小黛农,我想说的很多,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喜欢过她,因为她既善良又漂亮,我敬佩过她,因为她恩怨分明敢作敢当。她这一辈子,一半儿在猪场一半儿在医院,吃过很多的苦,却没享过几天的福。我不知道她算不算过得幸福,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但是她和赵跃进一辈子风风雨雨不离不弃,却让我十分羡慕,也许这就是幸福吧?我不知道。对于她的死,我并没有觉得特别难过,到了这样的年纪,又过着这样的生活,死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解脱,是换了一个重新团聚的地方。我不相信什么天堂地狱,但是我相信灵魂,我希望她一路走好,我们早晚会再相见。
后来我们在农场后山找到了赵跃进,那里原来是老勒刀的茅屋,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找到赵跃进的时候,他正抱着小黛农的骨灰,嘴里念念有词,我听出来他正在唱一首古老的景颇族情歌,大意是让小黛农的灵魂等他一等,他来与她一起上路。他的声音阴沉喑哑,充满绝望,听得人遍体生寒。我走过去喊了一声“五哥”。赵跃进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面容苍老无比,眼睛毫无光芒,就像一具僵尸。我抓住他的胳膊使劲使劲摇,嘴里喊:“五哥,我是老六!”可是他毫无反应。老王告诉我,从小黛农死的那天他就这样了,谁也不认识,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小黛农火化以后,他就一直抱着骨灰坛子,既不让埋也不让别人碰。我和老王把赵跃进搀到车里,我坐在他旁边扶着他,老王开车往回走。路上,我听见赵跃进喃喃地说“家,回家……”
在老王的帮助下,我草草收拾了一下赵跃进的东西,委托老王把房子卖掉,买了两张卧铺票,带着赵跃进回家。在火车上,赵跃进一直抱着小黛农的骨灰坐在铺位上,整夜的不睡觉,有时候还会突然唱起歌,把全车厢的乘客吓得半死,我没办法,只好挨个给人家道歉,说实在不好意思家里死了人才这样的。人家一听更不高兴,都嫌我俩晦气,最后车长只好把我和赵跃进换到乘务员车厢才算完事。
回到家见着我妈,我妈看见儿子变成这样,心疼得不得了,拉着老五哭得一塌糊涂,后来我和老八连劝带吓,说你越哭老五这毛病越重,老太太这才止住哭。我领赵跃进去过医院,但是没什么效果。后来我妈拿出个土办法,每天拉着老五的手,摸着老五的头,“跃进,跃进”的一直叫,就像我们小时候被吓着以后给我们叫魂那样。
你还别说,这招还多少有点用,老五渐渐地好了一点,虽然大部分时间还是糊涂着,但是有时候会清醒过来。清醒的时候认识我们所有的人,也会开口说话,而且尤其喜欢和我的俩儿子在一起,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俩小子也很喜欢他们这个五伯,没事儿就给老五讲冷笑话,我也有幸听到了几个,有一个是这么说的:说两个包子结婚了,新婚之夜的时候,新娘把衣服解开了一点,很诱惑地对新郎说:“你看我美不美?”新郎回头一看说:“哎呀妈呀,咋变成烧麦了呢?”然后说不久之后它们生了一个小孩,可是小孩的个子很矮,于是包子就质问老婆:“说!你和馅饼干过什么?”
还有一个说,有一匹斑马在街上摔倒了,结果警察就不准它起来了……
还有个智力问题,问大葱、大蒜和生姜谁最厉害?答案是大蒜,因为人家打不过别人的话都会说:“算(蒜)你狠……”
他们讲这些笑话的时候乐得前仰后合,而我和老五除了面面相觑之外,实在不知道还应该干点什么,我一度很担心这些莫名其妙的笑话会加重老五的病情,可是事实证明这些笑话对老五挺有效,因为有一次他们讲完笑话以后,我听见老五对他们说:“你俩有病!”
有时候他们还会给老五跳他们那个所谓的“街舞”。有一天我曾经仔细看过一段他们跳的舞,老实说倒也并非一无是处,我不得不承认有些地方确实有匠心独到之处。如果他们真的能坚持下去,倒也未尝不是一条生存之路,我不妨听之任之,至少可以避免父子之间弄得跟仇人一样势不两立。
老五回来以后,家里多少变得有一点挤,为了保证我妈和两个孩子的睡眠,我们兄弟三个只好睡在客厅,尤其是夏天,三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弄得客厅就像凶杀现场。而可恶的赵跃进糊涂起来旁若无人,晚上起夜去厕所,一脚踩在我的肚子上,差点把我大肠踩出来,更为可恶的是,他回来的时候竟然又踩了一脚!
不光是这个,还有更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儿。有一次我领他去医院做定期检查,公交车上人挺多,也不知道是谁放了一个屁,大家都捂着鼻子左右看,赵跃进突然指着我大声说:“他干的。”结果全车人都愤怒地瞪着我,包括真正的肇事者在内,窘得我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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