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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绪一下回到了我和苏伦初相逢的内蒙大草原。那还是十多年前战旗猎猎,钢甲洪流的演武场。
第二章 大梦谁先觉
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山谷间的一条宽阔的河流中一队白盔白甲的人马正准备涉河而渡,我正站在河边的台地上紧张地注视着山谷中准备渡河的人马,远处敌人的追赶声越来越近。突然河谷中传来摄人心魄的巨大轰鸣声,河流上游的峡谷中巨浪裹夹着树木巨石奔腾而来,河中涉渡和岸边宽阔谷底中准备渡河的队伍,一瞬间全被浊浪卷起抛落,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窒息绝望的感觉紧紧地掇住了我的心,我试图张大嘴,但是喉咙已经被紧紧地掐住无法出声。
“阿奂,快醒醒,你怎么那?”耳边是母亲的声音。
费力睁开眼睛,看见父母关切的眼睛,原来是一场奇怪的噩梦。我全身大汗淋漓,仍然在梦境和现实中游离,两岸的山峦地形仍然哪么历历在目,轰鸣声喊叫声仍然哪么清晰真切。我足足一分钟才完全清醒过来。这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怪梦,梦中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六岁的我任何的生活经验来源。后来听父亲说,我们宜兴陈氏每一代都会有人做类似的梦,这更加增添了我对梦境的神秘感。
听故老相传,我们宜兴陈氏祖上曾经出过一位如天神一般了不起的将军。或许是将门遗风,我从小就对舞枪弄炮表现了与众不同的狂热兴趣,大学时选择了北京一所著名的军工院校。毕业前刚好碰到选调应届毕业大学生入伍的机会,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投笔从戎。一到部队我就展现了天才般的感悟能力和与生俱来的军事素养,在多次反渗透和跨境的暗战中脱颖而出,刚刚30岁的我,就已经成为了全军最年轻的主力团团长。那时我正值年壮气盛,意气风发,指挥部队得心应手,把下属将士们带得信心百倍,团里上下都服膺于我,一时颇有古代名将之风。
这天我正指挥“我的团”进行红蓝双方激烈的攻防演习训练。突然,我面前显示屏的实时敌我态势图上,一辆红方重要位置上的99M型主战坦克突然显示失去了战斗力,奇怪的是并没有受到蓝方攻击,也没有机械故障的报告。参谋人员及时上报,该编号301的坦克遭遇突如其来的地陷,大半身躯陷入地坑中动弹不得,紧急召唤救援。当我带着几个指挥部的人员从直升机上下来时,看到坦克救援车正在拖拽陷在坑里的坦克,不到两分钟坦克便解困了。草原上出现能困住坦克的地陷情况非常少,况且这一带是我军著名的训练场,经过千百次的碾压,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状况。
我好奇地来到这突如其来的大坑边查看,尘土散去之后,看到塌下去的切面显露出一层厚厚的青灰色粘性泥土,泥土之下看到了破损的砖石类的人工建筑的断面,再往下就是黑黢黢的洞口,一股尘封多年的刺鼻霉味直呛脑门。一座古墓!好家伙看起来体量还不小。在家乡时曾经目睹过几次古墓的发掘,对此有一定经验。于是,吩咐参谋派战士在周围保护起来,同时按规定上报了当地的文保部门,很快考古队就进驻了。我把配合考古队工作的事交代给别人后,很快就没把这事放心上了,直到苏伦的出现。
大概是发现古墓一个多月后,我正在指挥所内指挥部队进行坦克实弹射击训练。突然,我派去配合考古队工作的参谋进来了,“报告团长,考古队的同志要求我们立即停止实弹射击训练。”
“什么?简直是乱弹琴,知道什么叫军令如山吗?”我怒气冲冲地说。
“团长同志,你必须停止实弹射击。”我正要训斥下属时,一个清脆而坚定的声音在身后出现。
不容置疑的口吻听得我火气腾地上来了,在“我的地盘上”还从来没有人敢给我这样下命令。我回头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刚好见到苏伦走进指挥所,边走边摘下包在头上防风的头巾。一张明眸皓齿,清丽脱俗,有着惊人美丽的面庞突然闯入了我的眼中。我不禁有些愕然,一时的火气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指挥所里的其他人都面面相觑地看着我俩。
“报告团长这位是考古队的苏伦队长。”刚才报告的参谋及时地给我们解围。
原来自治区文保局与苏伦所在学校联合组成了承担这次发掘任务的考古队,作为有丰富田野工作经验的年轻教授苏伦出任了队长。听到介绍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看来与枯骨朽木打交道并且经常风餐露宿的考古工作,无论如何跟眼前这位面容白皙,气质出众,让人过目不忘的的都市妙龄女郎联系不到一起,更何况考古队队长在我想象里应该是鹤发鸠面的老学究,或者最起码也得是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苏伦跟我想象的反差实在太大了。
我强压下了火气,没好气地说:“什么情况?队长同志,给我们大家讲讲吧。”
听苏伦介绍,他们发掘的这座古墓初步显示是南北朝时期的贵族大墓,从形制和文化内涵上都非常重要和特殊,整个墓葬保存完好,可能会有丰富的文物出土,很有希望成为今年国内的十大考古发现之一。更重要的是大墓内室的四壁有十分精美的壁画,由于年代久远,炮弹爆炸引起的震动很可能会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坏。苏伦清楚而坚定的叙述说服了我。我立即下令停止射击训练,经请示上级同意后,重新修改了训练计划,与紧邻的兄弟部队协调,共用附近的训练场进行轮训。
为加快考古工作的进展,我对考古队提供了尽可能多的帮助,包括电线架设,土方清理,安全保卫,物资保障等。有段时间我简直成了考古队的后勤部长,经常进行现场办公解决苏伦队长的实际问题。我安排工程连给考古队在作业现场附近建起了条件尚可的活动板屋,并在饮食供应上给予了尽可能的照顾,专门给考古队派了一辆巴士车,每天接送他们到团部的餐厅就餐。一来二去,我跟苏伦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了解到苏伦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北京西郊那所著名大学的教授了,我大学时代的女朋友与苏伦是同一级的校友,所以我也曾经无数次地徜徉在那里的湖光塔影中,那里有我太多的美好记忆。多次的交谈后我还惊奇地发现曾经与苏伦应该有好多次的擦肩而过。
苏伦的出现改变了我封闭的内心,她渊博的文史知识让我折服,她对工作的投入态度也让我佩服不已。我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感觉我们似乎是已经结识了好多年的知己,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和熟悉感弥漫在我们中间。她的一笑一颦都在我心中荡漾,苏伦成了我每天最期盼见到的人。我被她深深地吸引了,感情世界出现了微妙变化。但也许是现实的障碍,也许是无法把握的矜持,我们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情感,谁也没有勇气去掀开这薄如蝉翼的一层纱。
很快,半年过去了。我从师部开会回来,吉普车在太阳吐出最后余晖的大草原上疾驰,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见到苏伦了,我想起工程连连长报告说,考古队的工作接近了尾声,三四天内就要撤走,还专门向他们申请了工程机械援助。我在吉普车上远远看到考古队驻地的灯光,心里感到莫名的惆怅。马上就要人去楼空了,真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啊,从此就要跟苏伦天各一方,成为对方生命中匆匆的过客。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去跟苏伦道个别。我特意让吉普车绕到考古队居住的板屋前,恰好看见苏伦正在门口用放大镜端详着一个物件。
“停车。”我大喊道,吉普车戛然而止。苏伦听到了动静,走出门来微笑着向我们打招呼,明亮灵动的眼中漾满了笑意。屋檐下装有一盏大瓦数的白炽灯,强烈的灯光倾泻在苏伦身上纤毫可见。草原的晚风将苏伦盘起的长发吹得有些散乱,微曲的秀发偏向一边,露出光洁的前额。飘动的单薄衣衫中显出玲珑挺拔的身材,长长白皙的脖颈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楚楚动人。长期艰苦的野外工作让苏伦越发清丽和憔悴,让我心疼不已。
我大声说道:“苏伦,听说你们过几天就要走了,也不请我这个地主参观一下你们发现的宝贝。”
“好啊,快请进吧。”苏伦高兴地回答。
这时候坐在后排的机要参谋为难地说;“团长,这文件……”
原来,近来边境形势不稳,某超级大国在中亚的基地被我们挤走后不甘心失败,又在我们部队的作战方向上的境外建立了秘密的前进基地,计划训练和策动极端分子对境内进行渗透破坏。我军根据情报制定了相应的应对计划并更换了通信密码,机要秘书正带着这些下发的机密文件,按规定这些文件在途中是不能停留的。我吩咐了司机小何,先把机要参谋和警卫员送到团部后再回来接我。
在苏伦的带领下,我走进了考古队的工作间兼库房。房间内有四大排储物架,摆满了各种出土的物件,工作台上还有部分正在整理的器物,看来这次考古工作所获颇丰。苏伦将重要的器物就名称、用途、形制等给我进行了既有专业深度又旁征博引的讲解。渊博的知识,极富感染力的解说听得我这个文史爱好者连连击节赞叹不已。对着这堆尘封多年的古物,看着身边这位花季般的女孩,我不禁有些痴了。苏伦被我盯着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有意识地避开了我的眼睛。
我忍不住问了一个一直以来想要问的问题:“苏伦,你这样看起来娇娇柔柔的女生怎么会喜欢上旁人看来又枯燥又辛苦的考古专业?”
苏伦沉吟了片刻,扬起脖子有点认真地说:“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其实我很小时候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是来自古代某个时期的人,有一种强烈而又抓不住的感觉,似乎一定要去找寻到某个人。”苏伦顿了顿,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不会觉得我说得太矫情吧。”
我摇摇头真诚地说:“我能理解你的感觉,内心总有股力量推着你一定要去做一件事,就像我大学毕业来到军营一样,有时候即使最亲近的人觉得你不可理喻,你也不会放弃。”我又转了个话题问道:“苏伦,听说你们过几天要撤走了?”
“是啊,发掘工作马上就要结束了,这是我考古工作中收获最丰富的一次,要不是你们部队的大力支持一定不会有这么顺利,本来打算临走前专程去团部感谢你们这些地主,但是撤出的时间安排太紧了,可能不一定能抽出时间,就在这里向你道别了。”空气中充满了似淡又浓的离愁别绪,两人同时都陷入了沉默。
似乎为了打破尴尬的沉默,苏伦突然说:“对了,让你看看一件前几天刚出土的东西。”
苏伦打开了一个操作台上的盒子,里面躺着一件鱼形的白玉,通体温润盈透,宛如一块洁白的凝脂,尽管经过千年的尘封,仍然在灯光下散发沁人心脾的光芒,中间空白处阴刻了篆书“明明如月”。
苏伦解说道:“这叫镂空凤纹白玉鱼形璜,是这次考古发掘中出土最有价值的一件文物。南北朝时期出土的玉器本来就十分罕见,而这件玉器从用料、工艺都极为考究,而且从形制纹饰来看应该是后妃公主级别使用的物品,可以说填补了南北朝时期玉器考古的空白,但令人遗憾的是本来这样形制的玉器通常应该成对出土,但不知为什么墓葬中只发现了一只。”
我端详了半天,突然问道:“我听说这里不是一位将军的墓葬吗?怎么会随葬这么一件女性化十足的佩饰?”
“哈哈,谁知道那,这位白袍将军做事神鬼难测,这个墓葬发掘结果发表出去,立刻会引发更多众说纷纭的历史谜团。”苏伦笑着回答我。
“白袍将军?难道是‘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的陈庆之将军吗?”我大吃一惊地问道。
“对啊,你好像非常了解这位南北朝时期的军神啊。”苏伦从我的口气中听出了不一般来。
“当然哪,按照家谱记载他是我们宜兴陈氏的三世祖啊!” 我说的这位先祖陈庆之字子云,是南北朝时期赫赫有名的战争之神,早年是南方梁朝梁武帝的随从,史书上记载“射不穿札,马非所便”然而就是这位身体文弱,不善弓马的书生却创造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军事神话,曾经以仅仅七千人的白袍军横扫北魏几十万大军围攻,攻占了北魏都城洛阳,打得南北朝时期另一位军神尔朱荣束手无策。在一贯北强南弱的中国古代显得更为异类。
我的话轮到苏伦大吃一惊了,她开玩笑地说到:“哟,想不到原来你是将门之后啊,失敬失敬。”
我假装气恼地说:“好啊,搞半天帮你把自家老祖宗的祖坟给挖了。”吃惊之余,但随即一个大大的疑问涌现在了脑中。我的这位先祖是南方梁朝的大将,他的墓葬不在山温水暖的江南,怎么千里迢迢跑到这朔风凛冽的内蒙高原?况且当时还处于南北激烈对抗状态。
我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问苏伦:“你们会不会搞错人了吧?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苏伦摇摇头说:“我们也觉得这个问题很难解释,但这个墓葬出土的器物和墓志铭等都确凿无疑地说明这就是梁朝白袍将军陈庆之的墓葬。何况还有墓室内的壁画……”
“壁画?”我想起来了,苏伦跟我第一次见面不就是因为壁画的事吗。
苏伦兴奋地说:“对啊,我第一次遇到你,就是因为壁画,差点跟你‘打’起来了。走,我带你去看看。”
墓葬离考古队活动板屋的距离不到一百米,我跟着苏伦很快来到了墓葬的入口。在入口处刚好碰到结束一天工作的考古队队员从墓葬里出来。领头的一位年轻人说:“苏队长,啊,陈团长您也在啊。”他看到我有点意外,接着对苏伦说:“苏队长,今天工作按计划都完成了,地面文物的清理工作全部结束了,明天开始对壁画进行数字化影像处理,再过两天这次考古任务就算大功告成了。”
苏伦笑吟吟地说:“好啊,辛苦大半年总算要熬出头了。大家赶快去团部食堂吃饭吧,记得给我带份饭回来啊。我陪陈团长参观一下。”说着,大家都纷纷告辞上了团部给他们派的一辆大轿车走了。整个考古现场就剩下我跟苏伦两个人。
苏伦推开墓道口临时修建的大门,打开了照明开关,说:“请进吧。”
我随着苏伦进入了墓道。苏伦向我讲解,这座墓葬为双室穹窿顶砖室墓,共分前后两个墓室,其余部分有甬道、墓门、天井、过洞、墓道等,这在帝后才能享受双室墓的北魏时期,是非常特殊的高等级墓葬了。更为重要的是整个墓葬墙壁和穹顶部位大都覆盖了保存完好的精美壁画,主要反映的是墓主人的生平事迹。墓道内被安装的汽灯照得如同白昼,我看到墓道两旁历经漫长岁月的壁画仍然保持色彩绚烂,栩栩如生。由于对陈庆之主要经历有较多了解,在苏伦的指点下,我很容易看出来,墓道上的壁画的主题有“伺棋武帝”、“初战徐州”、“执节涡阳”“淮水大捷”等陈庆之早期的生平事迹。
从墓道经过一个精致的拱门,进入了一个穹顶方形的墓室。映入眼帘的是四面遮挡着帘布的墙。苏伦告诉我说,这是墓葬的前室,是墓主人的安葬位置。前室内壁画主要描绘的是墓主人带领七千白袍军连破北魏数十万众并攻占北魏首都洛阳的事迹。因为今天对墓室地面进行最后的清理,四周的壁画都用帘布进行了遮挡保护。苏伦进入墓室后,按照壁画的时间顺序拉开幕布一一给我讲解壁画的内容。
当苏伦讲解完前壁、左壁和后壁的内容,领着我来到右侧的墙壁下说:“这部分壁画表现的是陈庆之将军